一位老农,死在承包大户玉米地

一位老农,死在承包大户玉米地
2024年10月28日 18:31 记经典时刻

来源:南风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发自河北安新县

编辑 | 向由

10月18日,父亲去世第六天,女儿李丽和妹妹等人到河北省安新县医院门外烧了纸。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逝者“头七”,要提前一天烧纸。

六天前,10月13日下午,李丽年近60岁的父亲在安新县安州镇东向阳村的一片玉米田中死亡。李丽说,父亲是被那片玉米地承包大户雇佣的看管人员打死的。

起因是李丽母亲当天路过玉米地时捡了几颗玉米,被看管人员辱骂打伤。据李丽讲述,随后,赶来理论的父亲被对方殴打倒地,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10月15日,有媒体从当地派出所得知,该案已经移交给安新县公安局刑警大队。

随后,此事经李丽和妹妹跪在出事田中哭喊着让大家为父亲做主的短视频,很快被大众所知。但因为近几年秋收捡拾或哄抢频频引起争议,李丽在很多视频评论区看到,不少网友都骂她爸妈不该去捡别人玉米,更有人说这是“偷抢”。

李丽发短视频解释事发经过

“我爸根本就不是去捡玉米,是听到自己媳妇被打了,过去看她。我妈也不是专门去捡人家玉米,只是碰巧路过,捡了几个他们已经收过的倒伏玉米棒子,想带回去喂鸡。”李丽反复跟南风窗解释,他父母被网络舆论冤枉了。她也在评论区跟网友解释,但于事无补。

李丽说,解释已经没有用,只能等警方查清此案,给她父亲一个公道。

18日,李丽和家人去安新县公安局询问案件的进展,当天,南风窗记者在安新县公安局信访接待室见到了李丽和妹妹等几人。李丽和妹妹头戴白布,眼圈发黑,脸色灰暗。

安新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相关人员向李丽等人表示,事发后,他们已经介入,这几日正在调查,会给家属一个交代。

“我爸不是去捡玉米的”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10月13日下午,李丽母亲谷玉兰照常在弟媳沈燕家超市打牌。时近下午3点,她动身去不远处的牡丹园喂自己养的鸡,这是她每天固定的日程。

这两年,谷玉兰老两口被雇去在牡丹园淡季时看园,谷玉兰平日没事,就在里面养了几只鸡。丈夫李某白天打零工,晚上去牡丹园守门。

当时,谷玉兰拿了一个装鞋盒的手提袋,里面装着鸡饲料,骑着电动自行车离开了超市。到半道,她看到丈夫在一条道路旁干活。打了招呼后,她就走了。

走到事发地时,谷玉兰看到很多人在地里捡玉米。不远处,这片地的承包户还在收割剩下的玉米。

“看到那么多人都在捡,我也捡了几个靠路边倒伏的玉米棒子,想着待会喂鸡。”谷玉兰说,她当时并非专门去捡玉米,专门去捡的人都带了大袋子来装,而她只有一个装鸡饲料的手提袋。

谷玉兰回忆,她大概捡了十来颗玉米,就看到有人“骂街”追过来了。此时,其他捡玉米的人都扔下袋子跑了,她想着自己捡了十来个,没多大事,就没走。

“他追过来把我手里的袋子扯走并骂我,然后我就有些生气了,也骂了他,接着他就开始打我。”谷玉兰说,动手那人30多岁,身体壮,照她头脸胡乱地打。

10月16日晚,刚做完几小时笔录的谷玉兰躺在保定法医医院病床上,向南风窗回忆起这些。她几次拒绝家人让她先吃饭的建议,坚持讲述。

她被打后,就给在不远处干活的老伴打电话。听到谷玉兰被打,他急忙赶过来,来的路上还捡了一块砖。“到我跟前,我就让他放下砖,我说我被打了有法律制裁,咱不能再打了他。”谷玉兰说。

当时谷玉兰还在地上起不来,除了打她那个人外,又来一个男的,一个抱着她老伴,一个打。谷玉兰告诉南风窗,不知打了多久,她看到老伴倒地不起,就给老村长阴新年打电话求救。

阴新年记得,他赶过去时,有人群围着,谷玉兰坐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她丈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铁青,口吐白沫,咬着舌头,打人的人已经不在现场。”阴新年告诉南风窗,他赶过去时,喊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到后,“赤脚医生”附身看了看,说人已经不行了,没了心跳。阴新年打了110报警,有人叫了120急救。救护车来后,阴新年跟着车把谷玉兰丈夫送到了安新县医院。

“经过约40分钟的抢救后,医生出来宣布了死讯,没说具体原因。”阴新年说,等谷玉兰丈夫遗体被送到太平间后他就回了家。

李丽说,父亲平时身体不错,没有心脏病、高血压等疾病,平时基本都不吃药,唯一的毛病就是牙疼。

谷玉兰在安新县医院检查过后,转到了保定市法医医院。李丽记得,当时在医院看到母亲时,她的脸肿得很大,嘴角流血。

据安新县医院、保定第五医院检查报告单,谷玉兰左手小指骨折,左肩肩袖损伤、肩胛下肌腱撕裂,右侧中耳乳突炎。

医院的检查报告 / 受访者供图

出事以后,谷玉兰很自责。李丽告诉南风窗,母亲老自顾自说:“没活头了。”她觉得要不是她捡那几颗玉米,就不会出这事。

李丽说,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没去地里捡过任何东西,父亲也不让她捡,就那天路过顺手捡了几颗玉米,便出了事。

捡拾多年,未曾出事

阴新年在东向阳村当过很多年村长,没见过因捡拾发生如此冲突。

他记得,在村里土地集体流转之前,没有捡拾现象,因为每家都自己种地,不需要捡别家的。2019年,村里除几户人家外,其他土地被集体流转出去,村民们不再种地,而是由外来承包大户种。每亩每年土地流转费1500元。

自那以后,每年秋收,种地大户们收割完,附近村里的老人乃至县城有些老人都会开着电动三轮车到地里捡拾。“因为他们不种地后闲了,去外面打工也没人要,就捡点玉米、红薯什么的自己吃或者喂鸡喂鸭。”阴新年说。

但一直以来,村里的捡拾比较和谐。阴新年回忆,按往常经验,秋收时,若还没有收割完毕,地主人会禁止村民进入。但就算有些不听话的村民进地,也不会动辄打人,而是劝走。或者只要离收割车辆远点,不出事故就行。

“因为承包大户都是外地或外村来的,不愿意跟村里人产生什么矛盾。”阴新年告诉南风窗。秋收后,村民大批进地里捡拾,承包大户也不会说什么,因为残留下来的都是他们不要的,他们没时间自己捡一遍,划不来。

而今年,情况有所不同。阴新年和几位村民告诉南风窗,出事的这个种地大户,是今年新来的,跟他们同县不同镇。阴新年觉得,相比以往的种地大户,这位强势不少。

“他们不但在收割时禁止村民进地,收割后他们看见了也不让人捡拾,还要把你捡到的倒出来。”阴新年说,今年这个承包大户,雇了几个专门替他看地的人,这些人看起来感觉比较蛮横。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研究农村社会变化的博士褚庆宜曾在多地调研时,研究观察过捡拾问题。他说,承包大户为了防止村民无序捡拾,多数大户一般都会雇人看地。“这类(被雇佣的)人一般有两种,一种可能是村干部之类的,还有一种就是比较赖的,能耍横的,不是很在意别人评价的。”褚庆宜说。

但该片承包地旁一位管理桃园的村民告诉南风窗,在他印象里,出事的承包大户似乎并无什么蛮横行为。

谷玉兰弟媳沈燕、另一村民和阴新年均告诉南风窗,在李丽父母一事发生前,这家承包大户在同一天内已跟村里人发生了两起冲突,其中一位村民也被殴打。

一是承包大户在收割玉米时,将秸杆喷撒在了路上,村里的清洁工路过时让他们清扫干净,而对方疑似殴打辱骂了清洁工。二是村里一妇女捡了他们玉米,后来妇女丈夫经过,准备把她捡的玉米倒进电动三轮车时,被看地的人拦下来,起了冲突,妇女丈夫被对方殴打。

随后,有人报了警,打人者被民警带走,经调解后赔偿道歉。

10月18日,南风窗记者在安新县信访接待室看到,刑警大队一工作人员在跟李丽等人沟通时,确认了这两件事。有出入的是,承包大户一方当时并未殴打清洁工,而是发生了口头争吵。但之后那位村民确被对方殴打,赔偿了2000元后调解结案。

而这件事才刚处理完,阴新年的报警电话就打到了派出所,李丽父亲倒在了同一块田地里。

10月16日,南风窗记者在事发地看到,大片的玉米田已是空空,田中有李丽她们烧过的纸钱和祭品。而不远处,仍有几个老人在捡拾玉米。

李丽等祭拜父亲的痕迹和远处仍在捡拾的人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捡拾为了吃面、喂鸡、喂鸭

谷大爷的三轮电动车停在事发地附近的水泥路上,车厢里已经装了一袋他从地里捡来的玉米。

谷大爷将捡拾的玉米棒子倒进三轮车车厢里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他一只手拿着把镰刀,一只手捏着一个编织袋搭在肩上,弯腰低头在玉米地来回搜寻。尽管这块地已经被捡拾过几番,但走上几步,他还是能从倒下的秸秆中找到遗漏的玉米棒子。

谷大爷今年70多岁,家里的地也都流转出去了,儿子在附近的鞋厂上班,他年纪大了,闲在家里无事干,养了些鸡和鸭。捡玉米回去就是喂鸡喂鸭,并不卖钱。

他也听说了这块地发生的事情,他想了想,自己捡拾粮食也有几年了,这样的事情是第一回遇到。往日,到了秋收,大户收完了,剩下不要的他们就可以进去捡,不让捡就作罢,不会起冲突。

谷大爷感叹,今年一斤玉米才四五毛钱,在人命面前,啥都算不上。

跟谷大爷不一样,辛阿姨是县城里的住户。她们老早就没了地,到年纪退休后没事干,平日里就是接孙子上下学。每逢秋收后,中午把孙子送去学校,她就骑着电动车到村里捡拾粮食。

10月16日下午,她拿着几个袋子,带一把钩子,来到出事的玉米地捡拾漏下的玉米棒子。

她不讲究玉米棒子是否完整,完整的直接装进去,破碎的就剥下玉米粒。辛阿姨说,她捡玉米不为别的,就是凑起来跟黄豆一起磨面吃,“白面吃多了,就想吃点杂粮”。

辛阿姨和同伴捡完玉米准备回去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虽然这些在市场上可以随意买到,但她觉得闲着也是闲着,自己过来捡点,既打发了时间,又省了些钱。她说,她们捡拾已有多年,好的年份,可以捡到几百斤玉米,磨了面够吃很久。

辛阿姨记忆中,每年秋收,捡拾的人不少。有些是人家收割后来,有些是在人家收割的时候就在路边等。有时候看不住,主家没收完,旁边蹲守的人就进了地。但总体上,大家没有因此而产生太大的矛盾。

除却东向阳村,集体捡拾成了不少土地流转地区的争议问题。前述博士褚庆宜告诉南风窗,根据他们的调研经验,这种集体捡拾现象的出现与当前各地快速推进土地规模化经营的进程高度相关。

土地大规模流转后,农村出现了很多“闲人”。而很多农业地区附近,并没有适合吸纳就业的产业,种植的机械化也使得种植大户基本不会从当地雇佣劳动力。此时,多出来的“闲人”加之旧有的捡拾习惯,就使得村里很多低龄老人没事干,养成了成群去围观和等候大户收割的习惯。

而且,种地承包户经营模式不像小农户一般精耕细作,大型机械化的收割会造成一定程度的作物残留。此时,如果再雇人去捡拾残留物,很可能收获覆盖不了人力成本,就会放开给当地村民捡拾。所以,村民形成了共识——种地大户的田里总有东西可捡。

同时,农村的社会保障体系仍有不足,对于农民而言,从地里捡拾或跟风哄抢来的作物也算作收入,好于没有。

但这给承包大户带来了困扰。

10余年前,张鹏就在东向阳村事发地附近承包了近200亩地。今年地里种红薯,10月17日,他和家人带着工人在地里收获。

张鹏带着工人在收获红薯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提起前不久在他承包地不远处发生的那起事件,张鹏叹息:“年年种,年年有人来捡,种什么捡什么。”就在刚刚,他“送”走了一批来捡红薯的人。他说,那些拿着大袋子的直接赶走,没带什么容器的,就送几个红薯打发走。“尽可能不跟他们发生冲突。”

回忆起往年的情景,张鹏颇为夸张地说:“有的时候捡玉米的人比玉米棒子还多”。来捡拾的不光是东向阳村和附近村里的人,也有不少县城里的骑着电动车过来,都是些老人,让他们颇为“头疼”。

为此,有些承包户会在秋收期间雇人看地,防止村民在收割时进地。张鹏没有雇人,全靠自己盯着。

张鹏回忆,自他来这里包地,东向阳村从未发生过因捡拾农作物打人的事情。他说,来这里承包土地的多为外村人,他们都知道尽量不要跟当地人发生冲突的道理,而今年,例外却以极端的方式出现。

死因待解

李丽无法理解这极端的例外。她想不通,就算是她爸妈偷抢了对方的玉米,也罪不至死。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个傻干活的人,“一辈子老实巴交,平日里要没活,他一天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待着,很少串门。”

在村民眼中,李丽父亲也是个老实人,没跟人红过脸,人很能干,土地没流转前,他跟老伴经营着几亩蔬菜大棚,维持一家的营生。

“说起这个事,我比谁都难受,这一辈子我爸为我操了太多心。”李丽说,她从小脊柱弯曲,人都是佝偻的,被认定为四级肢体残疾。

当时医生告诉他们,如果不做手术,可能活不了几年。“那时候家里穷,我爸妈砸锅卖铁,四处挣钱、借钱给我凑手术费。”李丽告诉南风窗,在她大概十八九岁时,父母凑够钱给她做了手术,花了大概30多万元。

那之后,家里还了很多年的债。“我爸妈种了四五亩大棚,没日没夜地干。”李丽说,种了10多年大棚,账慢慢还完了,土地也集中流转出去,她就想着让爸妈歇歇。但她父亲闲不住,经常出去找活干。

后来,李丽嫁到了邻村,离家近,父亲常照顾她。“10年前,我婆婆去世,公公在北京找了个工作,一年回不了两趟家,对家事基本不管。”李丽说,她做过手术后,医生说不能提超过20斤的重物,“而我们村的土地没有流转,还是自己种,有什么活我爸都会来帮忙”。

出事前一天,父亲还去给李丽平整已经下种的小麦田。那天李丽出去摆摊卖衣服,本来母亲说给她家平整土地,但她怕母亲辛苦,没让她去,想着摆完摊了,她跟老公自己去。

“摆摊快结束时,老公来接我,说我爸已经给我们平整完了。”李丽说,随后她去田里找父亲,给他拍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李丽父亲小腹微凸,扛着锄头弓着背,走出地来。她开玩笑跟他说,"这锄头一杠,还真像个地地道道的小农民"。

但她没想到这段视频成了她父亲人生最后的影像,也是她跟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想到这些,她又强调,一定要为父亲讨个公道。

李丽父亲生前最后的影像

10月24日,李丽再次去公安局了解情况时得知,目前,针对她父亲死亡一事,还未正式立案,需要等尸检报告出来后才能判断,因为对方否认有过殴打行为。

此前立案的,是针对其母亲被殴打一事,被控制的嫌疑人也是殴打其母亲的。至于李丽父亲的死因及事发经过,仍需警方的进一步调查。相关工作正在进行中。

10月28日,南风窗记者致电安新县公安局询问此事,对方称其为指挥中心,不了解具体案情,会记录记者来意提交相关处室,稍后进行回复。

(文中李丽、谷玉兰、张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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