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桌子的生活观
文丨王小毛
来源丨我是九爷
夏宁正在查旅游攻略，表姐打来电话闲聊，听起来情绪不太好。
“姐，你怎么了？”夏宁问。
表姐叹了口气，声音哽咽：“乐乐好像、好像有点抑郁，可她才9岁啊！”
夏宁愣住，想起自己上次见外甥女还是三年前。那时乐乐刚从幼儿园大班毕业，是一名准小学生，每天无忧无虑、健康活泼。
怎么就抑郁了？
表姐哑着声音说：“夏宁，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其实是有事求你。那天刷朋友圈才知道你辞职了，那你能不能来姐家住几天，你性格那么开朗，又那么优秀，乐乐以前就最喜欢你、最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我开导开导乐乐？”
夏宁有些犹豫，她本来想趁着这段时间去西北玩一圈。
表姐又哽咽了：“求你了夏宁，拉一把你的外甥女。”
夏宁心里难受起来，她这个表姐一向要强，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这样求人，她更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与担忧而揪心。
考虑片刻，她关掉那些旅游网站：“行，好几年没见，我也想去看看乐乐。”
次日下午，夏宁在机场见到表姐。
她剪了短发，身形瘦削、面容憔悴，夏宁甚至有点不敢认。
回家的路上，夏宁说道：“大姨去世后，你们全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这几年也忙，咱们真是好久没聚了。”
表姐端坐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夏宁转头就能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角的几根白发，她微微笑着：
“我也想回去，但实在没时间，工作、家务、照顾孩子，分身乏术。你姐夫为了多挣点钱，换了工作，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啥也指望不上。
唉，中年人的生活，真像一坨屎。”
夏宁笑：“你太了不起了，虽然我没结婚也没孩子，但我知道，工作、家务、照顾孩子，能做好一样就很强。”
表姐眼神暗淡：“你姐夫以前让我辞职，但我不愿意，我就不信邪，我就不信自己兼顾不了。”
她顿了顿，苦笑着摇头：“结果呢，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没做好。”
两个人沉默下来。
到小区停车场的时候，夏宁问：“乐乐现在什么情况？”
表姐小声说：“不爱说话，经常坐在窗前发呆，学习成绩也下降很多。
有一天她问我，是不是因为她，我和她爸爸才会活得这么累。如果没有她，我们会不会过得更轻松。
我真的……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我和她爸爸那么爱她，倾尽全力给她最好的，我们连二胎都不要，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夏宁：“在学校里有没有遇到不好的事？”
表姐摇头：“没有，我特意关注过。重点小学的孩子都很优秀懂事，班级氛围很好，同学家长也是很有水平的人，没有霸凌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师是优秀教师，很资深很有经验，我们给她创造的是相当好的教育环境，教育环境肯定没问题。”
表姐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但她没让眼泪流出来，用掌根狠狠地抹去。
夏宁见她那副强撑的样子，就像一根在风雨中摇摆的枝条，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巨大的外力折断。
“走吧，上楼吧，她今天早上说肚子疼，没去上学。我知道，她是装的。”
夏宁问：“你怎么知道是装的？”
表姐似有怨怼：“因为我请假带她去医院检查过。抽了血做了彩超，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夏宁，你一定要帮我劝劝她。”
说完，表姐推门下车，夏宁欲言又止。
打开房门，夏宁一眼看到乐乐孤零零地坐在落地窗前。
开门声很大，她肯定听到了，但她没回头。
“乐乐，你看谁来了？”表姐喊她，用故作轻松的语气。
乐乐没回头。
表姐又说：“是你宁宁小姨来了呀，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宁宁小姨。你忘了吗？你最喜欢的公主裙和最喜欢的毛绒兔，都是宁宁小姨从国外给你带回来的！你宁宁小姨可优秀了！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人。”
乐乐还是一动不动。
表姐强扯出来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语气变得严厉：“家里来客人了，不应该喊人打招呼吗？你这样多不礼貌，让人看了笑话，别人会觉得你没教养。快点，过来喊人！”
夏宁尴尬地制止：“没事，姐，你别打扰乐乐，她可能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打断她，可能就接不上了。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
话音刚落，乐乐慢悠悠转过来。
表姐的脸色很难看，声音微颤，透露出一丝丝崩溃的情绪：“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扔下这句话，她便拖着夏宁的行李进了客房。
夏宁走到乐乐跟前，蹲下来问她：“你还记得小姨吗？”
乐乐点头。
夏宁：“想出去玩吗？”
乐乐看着她，开口说道：“妈妈不让。”
夏宁：“没事，我说她就会让。”
这时，表姐出来了，看样子已经冷静下来，她去厨房洗了些水果端过来，招呼夏宁：“坐下歇会，吃点水果。”
夏宁拉着乐乐的手坐到一起，乐乐伸手拿了个荔枝，表姐说道：“别吃荔枝，太甜了，我听说小孩子吃甜食太多不爱长个、容易缺钙。”
乐乐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拿起旁边的香蕉，表姐又说：“哎呀你才刚治完牙几天啊，怎么就想吃含糖量高的水果呢？”
说着，她拿起一个苹果递给乐乐：“乖宝，吃苹果，苹果是最好、最无害的水果。”
乐乐没接，靠在沙发上。
夏宁说：“姐，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只是一点水果而已，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表姐深深地拔了口气吐出去：“不是我不让她吃，是她的牙真的很糟糕。乐乐，你张嘴让你小姨看看，小小年纪做了两次根管、堵了三回！
看牙很贵，我也不能带她去便宜的小诊所看，现在都花了好几大千了！花钱还是小事，万一影响以后的恒牙怎么办？乐乐，你张嘴给你小姨看看你的牙！”
乐乐扭头不理。
表姐：“你张嘴给你小姨看看！”
夏宁有点烦躁：“我也不是牙医，给我看有什么用。姐，我怎么感觉你特别焦虑呢？”
表姐闻言，高亢的精神慢慢萎靡下来，就像一根松紧带一样，变回褶褶巴巴的可怜慈母。
她将额前的头发拢到脑后，搓着两只手：“是，我确实有点焦虑。可我怎么能不焦虑呢？
乐乐班上的孩子都太优秀了，她小学就掉队，以后上了初中怎么办？考不上高中怎么办？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有些孩子是有资本不焦虑的，人家父母早就规划别的路线了，可咱家没那个条件，她自己也没有别的天赋，不就得好好学习吗？”
表姐极力压抑着情绪：“我以前在公司是业绩最好的，自从生了孩子，要守住那个位置就很难。我咬牙苦苦坚持，但到了前年，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再也没坐回销售冠军的位置。
新来的小同事有的好看，有的学历高，有的自带资源，而我这个大妈只能靠努力、靠业绩。我不想吊车尾，我不想比别人差，我也要脸，我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夏宁听得目瞪口呆，表姐要强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已经要强到这般地步。
她环视表姐的家，问：“姐，你这么拼，是因为有经济压力吗？”
表姐：“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夏宁感觉自己脸皮发热。
她挣得多、花得也多，有房贷，但也因为工作实在太累裸辞了，甚至还不着急找新工作，要不是被表姐当救兵抓过来，她现在可能在大西北广袤的天地间闲溜达。
表姐的倾诉欲像开了闸的洪水：“虽然公司现在还行，但万一明天不行呢？
虽然家里收入现在也可以，但万一我和你姐夫明天就失业呢？万一你姐夫哪天出轨呢？万一乐乐将来养活不了自己呢？所以我得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趁现在多积累一点，将来也能从容一些。”
夏宁：“姐，道理是对的，但是吧，你不用这样。你这么焦虑，就会把焦虑传染给孩子。”
表姐崩溃了：“我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她，为什么她要这么对待我呢？乐乐，你这样真的很伤妈妈的心！
我每天都在反省，想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到位，比起很多妈妈，我真的很尽责了。乐乐，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
乐乐小声问：“那我能吃几个荔枝吗？”
表姐又火了：“我都说了多少回？吃太甜的水果对身体不好，我是为了你好啊！你治牙的时候哭得那么惨，你都忘了吗？”
乐乐气哼哼起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表姐盯着她，忽然说道：“肚子疼怎么不穿袜子？脚板凉到肯定会肚子疼。你能不能多喝点温水，你看看你嘴巴都起皮了。”
夏宁扶额无语。
对于表姐的殷殷嘱托，乐乐以巨大的关门声作为回应。
表姐被伤了心，可怜巴巴地问夏宁：“你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叛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了。”
夏宁斟酌再三：“姐，我觉得你应该调整下自己的状态，还有心态。”
表姐很认同地点头：“我明白，我也一直在努力调整。我觉得我把生活过得一团糟的主要原因就是体力不行，还有拖延症。
我打算去健身，天天晨跑，如果能带上乐乐那就最好了，跑步能缓解她的心理问题，还能让她变得自律。我还打算改变拖延症，以后少玩手机。”
夏宁实在忍不住：“姐，有没有可能，你的心理问题更严重一些呢？”
表姐果断说道：“不可能！像我这么积极向上、懂得反省的人，怎么可能有心理问题？行了，先不说了，你肯定饿了，我给你做饭去。”
夏宁：“随便叫点外卖就行。”
表姐果断拒绝：“那可不行！外卖不干净、没营养，都是预制菜，我从不让乐乐吃。再说晚饭是一家人在一起最轻松的时刻，不能凑合。”
表姐说完，钻进厨房忙碌起来。
夏宁看着她，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她是好妈妈吗？这点毫无疑问。
然而问题就在于，很多妈妈知道怎么做“好”妈妈，却不知道怎么做妈妈。
饭菜快做完的时候，姐夫竟然回来了。
表姐从厨房探出身体，问：“你今天不加班？”
姐夫看起来灰扑扑的，发际线很高，头发稀疏：“那个项目完事了，估计可以轻松几天。夏宁来了啊？”
夏宁笑着打招呼。
姐夫去洗了手，直奔乐乐的房间：“乐乐，爸爸回来了，爸爸给你带好东西了。”
乐乐慢慢将门打开。
姐夫将乐乐抱起来亲脸蛋：“一个人躲进屋子里干嘛呢？小姨来了怎么不陪小姨呢？这样多没有礼貌。你看，上次你说的那条裙子，爸爸给你买回来了。”
表姐闻言冲出来：“你疯啦，小一千呢，明年她长个子就不能穿了！就算要买，也得买大一号！”
姐夫：“贵就贵点，必须合身，我起早贪黑地挣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孩子？只要是孩子想要的东西，我拼命也得给孩子买回来。”
表姐白了他一眼，继续回厨房炒菜。
姐夫讨好地问：“乐乐，你喜欢吗？”
乐乐打开包装袋：“爸，怎么是粉色的？我喜欢蓝色。”
姐夫：“小姑娘穿粉色才好看。乐乐，你看，只要是你想要的，爸妈都会尽力给你，以后可不能再任性。
妈妈那么操劳，身上不是这里疼就那里疼，爸爸更是为了你才去做那么辛苦的工作。我们本来可以很轻松的，但我们都想给你多积累一些，想给你托底。”
乐乐抱着衣服，懵懂又无助地看着她爸爸。
姐夫继续说：“你看你妈穿的，都是便宜货；爸爸更是两年都没买过什么衣服。但你想要的衣服，不管多贵，我们都会满足你。你要理解爸妈的苦心，做个懂事的孩子。”
乐乐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姐夫很心疼：“这孩子，哭什么呢？”
乐乐不吭声，刚刚因为和妈妈闹别扭而支棱起的刺，仿佛都软了下来，倒刺回自己的身体里。
她又开始沉默，坐在窗前发呆。
吃饭时，乐乐没胃口，表姐规定她必须吃足够的肉、蛋、蔬菜和主食，但她一口没动，像没有血肉的木偶一样，呆呆回到房间里。
姐夫叹气，表姐哭，夏宁刚才还很饿，可现在心里堵得慌，更是一口都吃不下。
“你看，成天就这样，你说该怎么办？养孩子真的太难了，夏宁，我现在都不劝别人生孩子。”表姐说。
夏宁看着面前憔悴的姐姐和萎靡的姐夫，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夫，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在一个家庭里，如果孩子的心生病了，那么这个孩子可能是全家之中病得最轻的那一个。”
两人互相看看，一脸疑惑。
夏宁问表姐：“我记得你小时候极讨厌吃萝卜，我大姨把萝卜夹到你碗里，你总会把萝卜丢出去。你应该能理解人被逼着吃不爱吃的东西有多么痛苦。
孩子吃几颗荔枝真能把牙吃坏吗？少吃一顿饭真能影响发育吗？考几次低分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吗？考不上好学校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吗？孩子心情不好不想和客人打招呼就代表没有教养吗？你说的一切就都是对的吗？
姐，你把很多事都看得太严重了。你放轻松点，你放松，孩子才能放松。”
表姐：“我是她妈，我肯定不会害她，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好，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就好像我在逼迫她。
我只是希望我没有得到的，她能得到；我踩过的坑，她别踩；我错过的，她别错过；我后悔的，她别后悔。
如果我妈能像我对她那样对我，我现在肯定会过得更好。”
夏宁看着她，认真地说：“可是，就算她是你生的，她也不是你生命的延续。
你不是你自己的草稿，她也不是你的正式考卷。你别把自己答错的、答漏的在孩子身上找补，控制孩子不如控制自己。”
姐夫附和道：“其实我也提醒过你姐，平时不要那么强势，小孩子不是逼迫出来的。你越逼迫她，她越和你对着干。”
夏宁看着他：“姐夫，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特别容易伤风生病吗？忽冷忽热。
我今天索性把话说明白吧。你们两口子也是有意思，一个呢，天天拿个框框压制孩子，恨不得上手把孩子捏成自己想成为而没有成为的样子；
另一个呢，无限宠溺孩子，但宠溺的同时也要上枷锁道德绑架孩子。
孩子喜欢贵衣服，你觉得贵就不要买，你买就买了，上什么价值观啊。
是她不准我姐买好衣服吗？是她不让你买衣服吗？是她让你俩过得苦哈哈吗？
你俩一个主导让孩子烦躁另一个主导让孩子愧疚，一壶冷水一壶热水轮番来，换我我也受不了。”
两人皆不说话。
夏宁说：“大人才是最自私的。明明是因为自己把控不了自己的生活，却偏偏说成育儿焦虑；
明明是自己渴望功名利禄，却偏偏说一切为了孩子。然而她真正想要的，你们都给不到。”
屋子里陷入沉沉的寂静。
如果表姐和姐夫生气，那就生气吧，夏宁想。他们是当局者迷，而自己这个旁观者却看得门儿清，孩子的问题基本上都是大人的问题，起码他家是这样。
那日过后，表姐和表姐夫都沉默很多。
夏宁每天陪乐乐出去玩，她很快就变回曾经的样子，她根本没有抑郁。
其实大多数小孩子是很容易满足的，冰淇淋、汉堡包、玩具、没作业、不唠叨，以及父母都是正常人。
——正常的父母会引导孩子而不是逼迫孩子，会去共情孩子而不是让孩子共情自己，会把孩子看得比欲望和面子大而不是把孩子当成工具人，会时时刻刻记住孩子还是个孩子、自己也曾是个孩子。
孩子没有病，孩子本来就应该是那样“不懂事”的。大人不是不能管孩子，前提是先管好自己。
后来，夏宁回到自己的城市。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和表姐打电话聊天，得知表姐和姐夫都去看了心理医生。
夏宁想，这也算是一大突破，起码他们知道是自己“病”了。
但愿他们能尽快调整好心态吧，因为心态变了，即便做同样的事，着力点也是不同的。
希望他们能明白，乐乐和很多小孩一样，在成长的路上都会有很多烦恼。
但每一个小孩的成长烦恼中，都不该夹杂着爸妈的烦恼和爸妈制造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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