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星文
网络批评电视剧也有流行词，一个词用上一阵儿就换新的。
两年前，网民最喜欢说一部剧“三观不正”，这个大杀器一出，剧就很难翻身了。现在网民又喜欢说“悬浮剧”，这个标签贴上了，也是很难揭下来。
古装剧和民国剧势弱，荧屏流行现实题材。现实题材里有一类行业剧，通常有较多的行业背景的讲述，矛盾冲突也多围绕专业案例展开。
行业中人有切身体会，行业外人有直觉印象，谁都不会放过发言的机会。因而，当下的行业剧充满了关于“像不像”的争议。
即将在湖南卫视落下帷幕的《完美关系》，就伴随着这样的争议。像不像，涉及到艺术真实和自然真实的关系问题，其实并不是顶顶要紧的问题。但作为一个把50集看全的观众，我愿意顺着这个思路来探讨一下“真不真”的问题。
这部剧是描写公关业，尤其是危机公关的行业剧，剧中涉及大大小小八九个案例。
把这些案例仔细捋一遍，我发现它既不缺少对社会问题的触碰，人心危惧的描写，也不缺少行业法则的解析，公关技巧的运用。一句话，这部剧里有我们生活的时代。
看门见山第一案：明星出轨危机。这是多少吃瓜群众日常的重要消遣，几乎每个人都熟知其中的关窍和利害。
名嘴偷腥，被媒体堵在酒店出不来。男主人公卫哲（黄轩饰）出场，一方面声东击西救出当事人，另一方面暗度陈仓调查当事人。在掌握了这起“小模特碰瓷大明星”事件的内情后，他连哄带吓打发了两个小人物，然后集中精力对付一定要离婚的名嘴的妻子。
男方是名嘴，女方是明星。铜锅遇上铁刷子，女方咽不下这口气。名嘴下跪自抽，旁人百般劝说，都告无效。最后，卫哲放出大招：你们不只是夫妻，也是捆绑的印钞机。如果离婚，商业代言损失多少钱，对赌协议要赔多少钱，事业前景黯淡少挣多少钱...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婚，你们离不起！
情和理的解劝一万句，比不过一清二楚金钱账。女方顿时气势消弭，签了城下之盟。
这个案例相当精彩。符合人们对于某些明星婚姻关系的想象，也有着起承转合的戏剧跌宕。因为其中没有公众利益受损，也就没有直白的价值导向说教，入口即化，观众很容易就被带进去了。
第二个案子，是码农休假期间“过劳死”的索赔问题。这一段涉及到了跟宅男们关系极大的游戏公司，也涉及到了很多创业者心有戚戚的筚路蓝缕之路。
现实题材不等于现实主义，只有触碰现实问题，尽可能还原并破解现实困境，才称得上现实主义。
码农的艰辛是玩不玩游戏的人都尽知的，游戏公司的程序员没白没黑没假期不是秘密。创业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是有一帮子志同道合的人在事业草创之初，拧成一股绳，用青春赌明天。而创业成功后，不见得每一个有功之臣都受到厚待，也是事实。
劫材在于：休假期间倒下，算不算过劳死？这一段用了“侦破”手法层层剥笋，把码农的普遍困境和老板的铁血强硬展现出来。应该说，这依然符合人们对世界的认知。
问题就出在：游戏公司出钱让公关公司摆平索赔者，乙方却像执法者一样摆平了甲方。这似乎有违“卫哲法则”第一条“客户至上”，也跟很多人见着金主叫“爸爸”的习惯相冲突。
请不要忘了：这是戏，也只是戏。戏剧不一定服从于每一条约定俗成的戒律，戏剧只需逻辑自洽就好。作为游戏公司来说，如果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摆平码农家属，那似乎是个有利的选择。问题是这件事已经闹大了，赔偿到不到位成了公司能否聚拢人心的胜负手，及时转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就是不考虑价值导向，纯以利害得失计，这个结局也说得过去。更何况，国剧怎么能不考虑价值导向？这行业，那行业，涉及到公众行为捏塑的时候，总是要进入政治正确的轨道。这不是自选题，这是必答题。创作者不是外宾，他们是遵守规则的人。
第三个案例中出现了肇事逃逸的富二代，第四个案例中出现了“始乱终弃”裁员的电商大老板。
富二代的故事戳中了人们的一般印象，他们什么都拿钱搞定的恶习，为公众所深恶痛绝。大老板的故事戳中了很多人的职场经历，用人时甜言蜜语什么承诺都敢许，裁人时提上裤子不认账，倒计时让你走人。
典型案例的选取，人生况味的体察，都做到了。让观众不适的恐怕还是那个“我给你钱解决问题，你却把问题丢给我”的操作。
危机公关人经常出没于灰色地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动用各种手段把盖子捂住的事儿肯定有。也许还不少。但还是那句话，这是戏，是经过戏剧改写的案例。
着眼于短线操作，捂盖子是立竿见影之术，但谁敢担保这没有后遗症？后遗症也许在三天后发作，也许在十年后发作。着眼于长远打算，把问题说开了，把皱巴巴的心抚平了，让真相见了天日，让火药当场燃炸，也就不会再有未来连本带利的终极清算。
在很多人印象里，公关公司重术不重道，这里一旦成了求道派，一下子诸多不适。反过来想想，谁规定公关公司不能是求道派？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这句话本该适用于所有行当。
戏剧上这么处理，过得去。生意上这么立意，也是一种解法。而且，有时候你不这么解也不成啊。
第五个案例，DL总裁江达琳（佟丽娅饰）的大学同学郑琦遇到老板的性骚扰，求助于她。因为涉及到两大投资公司的争斗，DL接手这件事，于公是一单公关业务，于私是一次公益援助。
公关之神卫哲出马，自然是三下两下就占了上风。可是，此时此刻，口口声声要道歉不谈赔偿的郑琦向江达琳亮出了她的底牌：还是要赔偿不要道歉吧，赔偿越多越好。
故事发展到这里，再次夯实了那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有太多的人，百转千回不过是为了奔向利益。江达琳心里的正义神殿崩塌了。卫哲的下一步行动犹疑了。最终，他们成长了，受害是事实，算大数不算小账，将维权进行到底。
郑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段响亮的旁白给出了更加正义的解法：老板道歉，坏人受惩。剧情和旁白之间的小小递进，就是从自选答案到标准答案的跃升。
斯黛拉说，“干咱们这一行，谁没做过踩线的事儿，反正我做过。”甲方的市场总监狮子大开口，向乙方的公关公司要了红包要股权。当然，一场内查风暴及时袭来，这事儿一风吹了。
这话同样适用于铃铛网小商户们的刷单行为。在电商的野蛮生长期，他们发钱鼓励小商户虚构营业额。你当场得小钱，我包装得融资，彼此合谋，皆大欢喜。可是电商发展到巨无霸阶段，低价值而高风险的刷单行为就成了打击对象，一场店与客的大战一触即发。
有了这些粘稠的现实笔触，你就不能说它没有现实主义的基因。有了这些直来直去的指认，你就不能说主创人员没有下生活。我们当然希望负能量的比重更科学，正能量战而胜之才更显过瘾和珍贵。不过，他来过了，你看见了，彼此心领神会了，也就不用要自行车了。
其实还是有一些力透纸背的描写。谭新凯的失落心态和斯黛拉的御女困境都真真的。
社会谭师兄“俘获”小白江达琳，用上了“潘驴邓小闲”的诸多招数。一打一个准。卫哲和江达琳的母亲李月如（凯丽饰）慧眼如炬，两人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识破了心机男的本色。
求证渣男是渣男的过程是漫长的，结局大快人心。但这部剧好就好在没有简单归因于“凤凰男遇挫黑化”的套路。谭新凯是说了“出身是原罪，环境逼杀人”的话，可是江达琳很快就反驳他“贫穷不是作恶的理由”，都挺标准答案的。
卫哲想到了，一个人处在善恶的十字路口，推一把和拉一把的效果完全不同。李月如也想到了，自己刀子般的话语，也许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番认识，就有点“庄周梦蝶”的意思了。你说他是庄周，他就是庄周。你说他是蝴蝶，他就是蝴蝶。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
也有点儿像知识分子的困境，你积极进言社会吧，你的预警和干涉，可能没有起到正向的作用，反倒把事态推向恶化。可是你不出力吹哨吧，又有违你知识分子固有的职能。两难之选，殊难理清。
我们总说，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又说，信心比黄金更重要。谭新凯同志的浮沉轨迹，绝不只是一个渣男的败露和破产，而是涉及到了人与人之间，如何“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而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个大问题，非智者不能解。
斯黛拉的问题更难解。她是职场的超级御姐，呼风唤雨，杀伐决断。家里配了保姆般的老公，厨艺精湛，推拿擅长。可雄性动物的不安分，让他不甘于从属地位。这位足赤真金的软饭男，也搞起了红旗不倒，彩旗飘飘。
斯黛拉当然不是那位明星妻子，她说离婚就离婚。软饭男变癞皮狗，斯黛拉眼瞅着要破财。绯闻男友出手，上位正式男友，一场时髦的年下恋轰轰烈烈开场。
但这并非王子和公主的结局。阶层的差别出来挡横，同学、朋友和家人纷纷作祟。如果军民团结如一人，的确是天下无人能敌。可是每次争吵都是照镜子，让他们更加清晰地体认自己的阶层坐标。贾府的焦大是不爱林妹妹的，宝姐姐也不可能和茗烟牵手。
越是浓烈的爱情越是没有韧性，越是平淡的契合越能持久。从做事到做人的种种差别，磨掉了他们在一起的基础。斯黛拉这种层级的女人，找到爱情或许不难，找到伴侣实为不易。
什么是危机公关？剧中人说了，就是“结婚时不找你，离婚时找；开业时不找你，歇业时找；风光时不找你，倒霉时找。”有了上述段落和细节，“悬浮”的帽子可以摘掉了。那这部剧有没有缺点？当然也有。
美剧中的行业剧，已经把专业仿真性做到了很高的水准，国剧应该在这方面努力加强。具体到《完美关系》，对公关技巧的展示完全可以再上一个难度系数。
在文艺作品中输出正能量，是全世界范围内通行的做法。剧中江达琳几乎是真善美的化身，如果能赋予她更多人物成长的弧光，想必也更能抚慰习惯代入人物的观众。
总之吧，豆瓣3.9的打分又是一个失准的评判。我也不想再聊环境复杂、将心比心的事了。就以作品目前呈现出来的样貌，认真看过的人就不会这么打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