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月底举行的“纪念金沙遗址发现2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上，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先秦史学会副会长彭邦本以“三星堆-金沙共同体略论”为主题的精彩报告，吸引了全场考古界专业人士的注意力。
与其余专家们主要从考古学证据和线索出发的演讲不同，彭邦本通过多年来对先秦史料的深入梳理和研究，结合上古时期极为有限的记载，逐渐勾勒出一个文化面貌多元的青铜时期“共主文明王朝”（暂称“三星堆-金沙共同体”）。
彭邦本图据受访者10月18日，第三届中国考古学大会公布“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单，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双双入选，再次引起各界的强烈关注。近日，彭邦本接受了红星新闻的专访。
唐诗中“春心托杜鹃”的杜宇
其实是位强大的联盟共主
四川著名史学家蒙文通曾指出：巴蜀地区上古并存着许多邦国，巴和蜀则是两个联盟的盟主。《史记》记载武王伐纣，八百诸侯会孟津，《尚书·牧誓》却只记载了蜀等西土八国，蒙文通认为：应该是古蜀等这八国统帅了各自境内的小诸侯，联合起来讨伐殷商，彭邦本也认同这一说法。
“从古城规模，尤其是出土器物的规格可以推测，三星堆古城的主人应该是当时蜀地的联盟共主，金沙古城应该是联盟的核心成员国。”彭邦本说，“甚至我们可以推测它和三星堆共主同宗。三星堆古城在商周之际出现了衰落，而后金沙古城则继续繁荣发展，估计此后时期的联盟共主就转为金沙古城的主人。”
金面青铜人头像图据三星堆博物馆东晋著名史学家常璩的《华阳国志·蜀志》写道：晚商西周之际，杜宇在蜀地称帝，号曰望帝。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的名诗《锦瑟》中那句“望帝春心托杜鹃”，就是说的杜宇。
在民间的神话传说中，这位望帝禅位后隐居山林，死后化为啼血的杜鹃。而在更接近真实历史的记载里，这位联盟共主治下的疆域“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可谓地域广袤，实力雄厚。
古蜀王国的核心区
“江、潜、绵、洛”分别指哪里？
彭邦本认为，其中，“江、潜、绵、洛”一带就是成都平原为主的古蜀王国核心区，所谓池泽云云，正是稻作生业的反映。
“江就是岷江——在徐霞客经过实地考察、确定长江上游的正流是金沙江以前，我们的古人普遍认为长江的上游就是岷江。”彭邦本说，岷江流域是我国古代文化发生、发展最为繁荣和领先的区域之一。
岷江水流过都江堰（王效 摄）“潜”则是指嘉陵江水系。“为什么叫‘潜’？是因为嘉陵江水系流经大巴山、米仓山一带，那一带有很多喀斯特地形，河流流经过程中从地面‘消失’了，古人因此称之为‘潜’水。”彭邦本说，“绵是指绵远河，位于沱江上游，三星堆也处于沱江流域；洛是指洛水，也在沱江上游，包括鸭子河，就是三星堆古城北面的这条河。”
如此看来，“江、潜、绵、洛”所涵盖的地方，基本上把四川盆地的主要部分都包括进去了。
1986年发现的三星堆遗址一号坑“如果把《华阳国志》中杜宇时代的疆域看成一座巨大古城的话，按照金城汤池的格局，这几条河就是这片疆域的‘护城河’。”彭邦本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认为当时杜宇所控制的实际范围，可能比这片区域还要更宽广。
而“汶（古音读“岷”）山”一带以及《蜀志》另一处概述蜀王国疆域时提到的“西奄峨、嶓”，就是川西高原。这里很早就是以畜牧为主，或半农半牧的生业区。
“南中”一带之所以被称为“园苑”，应为这一带尚处于粗耕农业的反映。三星堆-金沙遗址出土的人（神）像发饰，刚好基本上能够与之对应。
青铜大立人像图据三星堆博物馆数量较多的椎结头像，包括明显是政教合一王者的青铜大立人像，应该是“江、潜、绵、洛”一带定居农耕的稻作区族群的反映，他们掌握了政教权力，与其地理上的优势地位、尤其经济上的先进性密不可分。
“三星堆-金沙这一共同体，其文化的辐射范围，向北可至秦岭，向东至长江三峡，向南可远至越南北部，向西则抵达了川西高原。”彭邦本说。“在这么辽阔的地域中建立起一个邦国联盟，其族群来源多种多样，生业形态也各有特色，能够把这些生业不同、生态环境不同、族群和文化不同的邦国整合为一个巨大的联盟，其领袖需要强大的力量和权威，包括信仰权威。”
浪漫的文化气质和丰富的想象力
深深融入古蜀文明基因
这种宗教信仰的权威力量，从三星堆和金沙两处遗址出土的文物中，都有鲜明而强烈地体现。
“这两个联盟的共主，凭借着这些力量，把西南地域辽阔的范围和族群，整合为族群和邦国的联盟，对古蜀文明的发展，毫无疑问有强大持续的推动作用。”彭邦本认为，这种文化的凝聚力，同时也是发展的推动力。“所以说优秀文化的传承非常重要，对于一个区域的发展有非常重要的促进作用。”
金沙遗址出土的青铜人他还提到，与中原青铜文明中重视鼎和簋等礼器、凸显政治权威的庄严气质相比，三星堆和金沙“以人为本”的青铜造像，更多显示出一种浪漫的文化气质和丰富的想象力，这种气质和想象力深深融入古蜀文明的基因，并一直流传至今。
“巴蜀地区历来文学和文化发达，也和这种气质大有关系——以人为本的造型理念，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和艺术的浪漫精神作为支撑。所以从我们蜀地自古就走出了一个又一个想象力丰富、有着百科全书式知识体系的大文人、大学者。”彭邦本说，“比如浪漫的司马相如，百科全书式的杨雄。还有著名的苏东坡、清代诗人李调元等，都是很典型的代表人物。”
金沙遗址出土的镂孔人面纹玉璋此次三星堆和金沙双双入选“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在彭邦本看来，毫无疑问是实至名归。“这两个遗址的考古发现，是上古时代最灿烂的青铜文明之一，既有自身鲜明的特色，也与华夏文明有深刻的联系和密切的互动。这种多样性和包容性，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宏大格局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
红星新闻记者｜乔雪阳
编辑｜段雪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