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杰在救援山火现场 图据受访者红星新闻实习记者｜李毅达 闫沫琛 记者｜杜玉全 摄影报道
编辑｜官莉 郭庄
在人生的前22年，命运总是在和龙杰开玩笑：先是给了他一个穷到买不起米的家庭，接着是母亲离家出走。后来，他的父亲——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人世。
最后命运给了他一辆摩托车，他骑着车在山火现场一次一次地奔波跋涉，运送物资，成为被《人民日报》点名表扬的救火英雄“龙麻子”。
那场山火烧到了他的家乡，随之而来汹涌的流量也像野火一样“烧”进了他的生活。
以前，他像头蛮牛一样固执地在独属于他的山道上攀行，但现在他不得不收敛野性，去寻找一道能让他生存的亮光。
但龙杰没有把这次爆火看作命运的馈赠，他觉得，这可能是命运给他开的又一个玩笑。“龙麻子”被网友当成英雄，但按照龙杰的理解，“英雄是不能赚钱的”，他决定不开直播带货、不签合同、不赚钱，只做公益，传递正能量。
于是，在被《人民日报》点名表扬一个月后，除了一个300万粉丝的账号，和时不时的合影邀约，龙杰的口袋里又只剩下150元钱。
↑龙杰接受采访 闫沫琛摄
找队友借钱加油
背着灭火补给品就往山上冲
9月19日晚上，重庆涪陵雨台山上又燃起山火，原本打算来成都学习救援知识的“龙麻子”退掉高铁票，再次跟着车队冲上山。
在社交平台上，“龙麻子”的热度依然不减，他赶赴火场的消息又登上热搜。视频里，他和车队队友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煽情的音乐搭配上“龙麻子奋战到凌晨”的标题，评论区照旧是扑面而来的夸奖和点赞。
16岁的时候，初中辍学打工的龙杰爱上了骑越野摩托，攒了几个月工资，花3000元买了辆二手摩托。他说：“骑摩托的时候我是快乐的，没有烦恼，下了车，烦恼就来了。我能一直骑，有一次骑了一天一夜，除了吃饭都在骑车。”
一开始他和朋友一起“炸街”，后来萌生出了要当职业车手的梦想，报名参加比赛，还拿过名次。但因为没钱换好车，也没有大把的时间练习，职业车手对龙杰来说，只能是埋在心底的梦想。
但这场山火，真真切切改变了龙杰。
在他看来，救援山火是个没那么难做的决定。虽然他不知道在救火现场会面临什么危险，但他知道重庆是他的家乡，家乡“有难”，需要他骑着摩托去山上运送物资。
8月21日晚，还在送外卖的龙杰听说北碚歇马街道起了山火，他立刻就想去现场救火，但当时没有找到招募志愿者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怎么过去。到了22日中午，车队里的队友在群里喊了一句，需要越野摩托车去送物资，龙杰第一时间报名，背上背包，骑上自己的“26号战车”赶赴火场。
谈到这个决定，龙杰说他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害怕，最大的阻碍反而是钱。“当时决定要去运送物资，需要自己带背包，骑自己的摩托车，我当时身上只有15元，加不起油。我想了半天，还是找队友借了500元，留300元加油，剩下200元吃饭。”
找队友借钱加油后，龙杰背上水、饭、灭火器、水泵等灭火补给品，在浓烟滚滚的山上来回辗转上百趟，从中午12点一直干到凌晨。在山上，火、烟和太阳一起炙烤着每一个人，中暑和猝死成了他最担心的事情。
8月23日凌晨，龙杰发了一条朋友圈，他说自己这次真的当了一次勇士，但结果还是中暑了。配图是他躺在露天硬地上的场景。“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当时中暑了，头胀得很痛，全身没有力气，手抖得停不下来，我知道再不休息可能会晕倒。”
在网上，多数人通过一个视频认识了龙杰。视频里，龙杰穿着绿色上衣，跨坐在他的“26号战车”上，困到连睁开眼睛都变成一件难事，晒得通红的脸上写满疲惫。他先是倚靠在车上呕吐，然后又拧开一瓶矿泉水，举过头顶，浇了下去。
聊到那个视频，龙杰腼腆地笑了笑：“那个视频是在赶去救火的第二天下午6点左右拍的，因为一直没有睡觉，当时困得受不了。浇水一方面缓解酷暑，一方面也让自己清醒一下。”
救援山火很累，也很热，但在看到前线灭火的消防员之后，他就再没有想过撤退。
“我真的很佩服那些消防员，那些人在前线灭火，穿着防火服，很热很危险，看见他们累倒在路边，我一边哭一边骑摩托。一想到他们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就很难受很心酸，就觉得要一直送一直送。”
在社交媒体上，龙杰经常会给消防员相关的视频点赞、评论，也会一脸骄傲地展示着消防员与他的互动。
参与重庆山火救援的甘肃森林消防重庆驻防队邀请龙杰当他们的“宣传大使”，让龙杰去基地体验消防员的生活，也一起拍了几条视频。采访中，他如数家珍般地介绍了这几条视频的拍摄过程，脸上写满骄傲和自豪。
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专业救援队，学习专业的救援知识，和消防队配合，让他们更轻松一点，是龙杰目前能想到的最优解。“这次山火救援就像点了一堆干柴一样，点燃了就收不下去了，我学习专业知识，以后想帮助更多的人。”
↑8月25日，“龙麻子”（右二）在救援车队中挥手致意 图据视觉中国涨粉数百万
他却承诺不直播带货，只想做公益
“我觉得‘龙麻子’和龙杰不是一个人，‘龙麻子’是一种精神，是正能量的代表。”龙杰很认真地告诉记者，“我想成为‘龙麻子’，一直传递正能量。”
在他人生的前22年里，夸奖和表扬是不那么常见的事情，对于一个初中辍学，以打零工、送外卖为生，喜欢骑越野摩托车的年轻人来说，被批评和边缘化才是他人生的主色调。
龙杰第一次得知自己“红”了，是在山上。车队队友们都在叫他，告诉他央视新闻和人民日报点名表扬了“龙麻子”，这时他才去网上搜了自己的名字，也看见了数千万网友对他如潮水般涌来的赞扬。
“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挺紧张的，怎么突然就火了，这么多人关注我，我还是一个普通人，也是志愿者，就是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罢了。”龙杰说，“但是看了那些评论都在夸我，说我‘好样的’，也挺开心。想着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光宗耀祖的事情。”
龙杰真正感觉“火了”给生活带来影响，是在救完火回家后。各家媒体纷纷打电话来采访，他一天要接上百个电话，到最后他选择了拒绝所有陌生来电；社交媒体账号疯狂地“涨粉”到数百万，私信涌进来甚至弄卡了手机，网友把他叫做“英雄”“烈火骑士”；大量的品牌方和公司想要和他签约合作，甚至有公司开出上千万元的价格；不少重庆当地的学校找到龙杰，想让他来学校给学生做演讲，这其中甚至包括3家幼儿园……
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救援山火后龙杰回到家里隔离了几天，他说那几天可能是人生中最煎熬的几天。打小就穷苦的他，伸手就能拿到可能送几十年外卖才能赚到的钱，可以很轻松地在县城里买房买车，但他知道，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名声和形象的崩塌。
中秋节前，龙杰接到一家公司发来的合作邀约，他以为这是公益活动。当得知自己被“忽悠”后，龙杰显得很淡定，立马取消这次合作。“我以为他们是做公益的，如果是收钱的商业活动，我绝对不得干。”
“说实话，赚钱对我的诱惑力很大，我不是傻子，况且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我也想赚钱，所以我心里面非常纠结。一边是钱，一边是荣誉，两个都重要，就看自己怎么选择。”
在采访中，龙杰掰着手指头，很认真地算了一笔账。以他送外卖的收入，1个月5000元，1年6万元，10年不吃不喝才能赚60万元，而那时候他动动手指发个视频，就能带来数倍于此的收入。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龙杰思考了很久，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为了“龙麻子”，他决定不开直播带货、不签合同、不赚钱，只做公益，传递正能量。
“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煎熬啊，我不想毁掉网友给我的‘英雄’称号。别人期待的你是一个英雄，然后你搞商业化了，形象瞬间崩塌。我很害怕被骂，比起钱的话，我还是在意别人的看法，我想把好的一面给别人。”
做出这个决定后，龙杰觉得要和网友说清楚，于是用了一种质朴到近乎笨拙的方式来告知网友。他找来一个笔记本，歪歪扭扭写下一封信，大意是告诉网友，他不会带货直播，不会搞商业化。随后，他对着手机镜头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在这条视频下面，有超过4万的评论，有很多人从媒体报道中知晓了他的家庭和生活状况，劝他“趁着火能赚点钱”改善一下生活。当然，也有不少人攻击他，说他“不过是在装”。
面对这些评论，龙杰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他很少看评论和私信。一方面是实在太多看不过来，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几乎不会因为网友的评论而做出什么改变。“我是一个很倔的人，认定的事情10头牛都拉不回来，也不太喜欢别人教我，跟我说多了头晕，听不进去。”
谈及未来，龙杰说自己既然没想着赚那份钱，就绝不会后悔。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龙杰的想法格外朴素，无非是买房买车，成家立业，可能创业开个火锅店，也可能开一个摩托车铺子维持生计。
↑龙杰 图据受访者“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说我是英雄”
“失联”多年的母亲想回来看他被拒
龙杰的网名叫“龙麻子”，取自电影《让子弹飞》中的“张麻子”——他的偶像。在这段故事中，龙杰觉得“张麻子”劫富济贫，对百姓好。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平，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家庭，父母都不在了。”
2000年，龙杰出生在重庆璧山的一个村子里，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他们，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去了外地打工，很少回家见他，他只能和大孃一家生活在一起。
到了上小学，父亲把龙杰接回家里上学，但仍旧很少管他，大部分时间龙杰还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小时候家里面穷，穷到什么程度你们可能没有感受过，家里面米都没有，去借，去别人家吃。”
12岁那年，成绩不好的龙杰选择了退学。他去了很多地方打工，多到自己都记不清楚有哪些，只记得是做每天发工资的日结工。因为年纪太小，经常被同事和老板欺负。17岁的时候他注册了骑手，开始送外卖，中途买了辆小货车拉货，但被老板拖欠的2000元工资至今也没要回来。
龙杰原本以为，他的生活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送送外卖，拉拉货，直到去年父亲生病去世。
父亲生病之前，因为一些琐事，父子俩大吵一架，龙杰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后来大孃打电话说父亲生病了，很严重，他带着父亲去了医院，父亲需要进ICU。由于经济拮据，父亲最终选择保守治疗。“那时候每天医生都叫我签很多，一天要签几张，那时候心里面越签越烦。万一治好了还好，如果没有治好，人也没有了，还要还钱。如果我自己有房有车，我全卖了，我都愿意治。”
之后，龙杰把父亲接回出租屋，24小时守在父亲病床前照顾，陪着父亲走完了最后的日子。“这次爆火，如果我爸还在，他生病了，我绝对会选择赚钱，给他治病，不管别人的看法，我爸最重要。”
说完这句话，龙杰眼眶泛红，紧咬着嘴唇，久久没有说话。
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是龙杰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那段时间，觉得很累，爸爸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没有亲人了，什么都要靠自己，真的很累。”
而从小抛弃他的母亲，在龙杰眼里已经成为陌生人。在他人生的前22年里，母亲从未联系过他，爆火后，母亲联系了家里的亲戚，加上了龙杰的微信，想要回来看看他。“我不想见她，跟她没有感情，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从来没有管过我。”
现在，龙杰的朋友圈封面仍然是他和父亲的合照，他发在社交媒体里纪念父亲的视频也有10多万人点赞，网友们在视频下给龙杰的父亲“留言”，让他放心，龙杰成为了英雄，成为了榜样，去救援山火骑的摩托车被博物馆收藏了。龙杰说，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他出去一定会拿自己吹牛，“他会说，我儿子，现在是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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