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蔡崇达:他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

《草民》蔡崇达:他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
2024年07月03日 20:06 红星新闻

皮囊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10年前,蔡崇达《皮囊》里的这句话在社交平台上广为流传,温暖的语言疗愈了许多读者。

《皮囊》是蔡崇达“故乡三部曲”的起始:后来的《命运》,以及刚出版的《草民》,都围绕他的故乡——福建泉州东石镇徐徐展开,描摹无数小人物美好、坚韧、壮硕的生命故事。

泉州的海滩,图据视觉中国

作为蔡崇达“故乡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蔡崇达格外关注读者对《草民》的评论。一些读者表达与故事共鸣的信息让他红了眼眶,“(他们)对我说,我也是‘许安康’,我也是‘蔡耀庭’,谢谢你,黑狗达(蔡崇达小说里‘我’的名字)。”

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专访时,蔡崇达说,创作这些故事就是想告诉读者,“当你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其实并不孤单,因为还有亿万个灵魂也曾困顿在这里。”

写《草民》,蔡崇达几乎耗费了全部心力。

回忆起来,他说当时是一种“拼了命的写作”。写到一半,双脚开始浮肿,膝关节像是受了重击般莫名肿起来,还出现了痛风症状。上直播时,观众看他双颊绯红,留言问他是不是喝了酒。他为此苦恼:“那其实是面部发炎。”

蔡崇达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皆正常,医生没办法开药,只能告诉他,休息吧!是精神太用力导致的免疫系统紊乱。

但他没办法停下来,这本《草民》被蔡崇达赋予了许多期待。它与先前大火的《皮囊》和《命运》不同,不再只讲“阿太”,而是借由身为作家的“我”之眼回望故乡。全书延续“蔡崇达风格”——聚焦那些如野草般的人们咬紧牙关对抗命运巨浪的故事。

书籍目录设计得有趣,七篇故事的标题仿佛正在被风吹拂。“疾风劲草”,这是蔡崇达与设计师共同商定的设计,在风中相互拉扯的、充满韧性与力量的小草,也是贯穿全书的思想。

“在压力巨大的社会,大家需要这样一本如草一般‘根部’互相缠绕的书。”拿《命运》做比较,蔡崇达形容,写《命运》就像是往深处挖井,只要牢牢抓住阿太与命运抗争的主线,就能一口气地写到最深处,越写越亢奋;而《草民》像是用自己的根系连接更多个体的根系,写那些“匍匐在大地上的人”的故事,有更多的哀伤与无奈。

正因为如此,《草民》与先前两本书写作方式上有很大不同。此前,蔡崇达擅长使用大量咏叹调般的叠词和排比,比如写“我”的奶奶去世:

直到有一天,我早上端饭过去,坐在奶奶边上等啊等,等到九点多,奶奶还没醒来。阿母来问,我说,奶奶还在睡呢。

等到中午,奶奶没起来。阿母要我叫醒奶奶,我摇摇手,轻声说,奶奶还在睡。

等到下午,奶奶还是没起来。阿母蹲在奶奶房门口呜呜地哭。我恼极了,还是轻声说:奶奶还在睡,不要吵奶奶。

奶奶那一觉太沉了,奶奶真的睡成一棵树了。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对奶奶喊:奶奶起来了,我害怕了。

奶奶没起来。

我也开始呜呜地哭:奶奶你起来吧,我真的害怕了。

奶奶最终还是没起来。

蔡崇达说,这样的写法类似于他们老家那边的招魂仪式,“像是通过召唤灵魂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

而《草民》不一样,用蔡崇达的话来说,必须要“找到‘草民’生活的状态”,要舍弃掉习惯性的文绉绉、多修饰描写,而是要准确的、粗粝的大白话。

贸然改变写作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蔡崇达一度写到7万多字,接近全书篇幅的一半,某天早晨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然“用的是一种特别精英化甚至俯视的语言去写《草民》。但你俯视他们,你是回不到他们中去的”。

他一狠心,把书稿全部清空。“我也生活在《草民》的故事里面,里面有我的亲人,我珍视的家乡的人。”蔡崇达说,写作的时候他希望能给这些面对磨难的人们一点希望与光。他让各个短篇之间的主角与配角相互穿插,就像“彼此与彼此的命运相互拥抱。”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这世间许多东西,日复一日在相互撕咬着。有的撕咬是寂静的,比如白日与夜晚。它们连些许的呻吟都不愿透出,但终究咬出了漫天血红的晨晕与晚霞。

这是《草民》的开端,一切关于泉州东石镇的故事,都从这位“幸好出生于海边”的蔡崇达笔下流出。

在这里,有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闲时,他爱在沙滩发呆到夕阳西斜,回家穿过小巷,巷子里的婆婆总是拉着他,偷偷跟他讲自己儿媳妇和孙子的事情,讲她有多担心在外闯荡的年轻人,还讲那些儿子咬着牙不肯告诉她的东西,但实际上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泉州的海边 图据视觉中国

他还爱去附近的寺庙义工团里蹭蹭斋饭,那个激动地向众人宣布“我要死了”的蔡桂花的故事,就来自这里。

“但年少时,其实不觉得故乡是美好的。你会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蔡崇达说,在写《皮囊》之前,他也像大部分游子一般,对故乡抗拒甚至厌烦,“在那个阶段,身上就像是长出一些欲望,无法用现有的精神框架解释,于是会觉得家乡甚至家人的生活太土了。那时即使不知道远方到底是什么,也无比渴望去远方。”

如愿离开家乡的蔡崇达,很快实现了年少时立下的目标,他从事媒体工作10年,直到父亲的去世,仿佛一把将他从一路高歌猛进的生活中拽住,使他陷入新的迷茫,“我突然不知道怎样去展开自己的生活,如何生出新的精神秩序,我一无所知。”

也就是那时,蔡崇达决定开始创作《皮囊》,试图刻画过世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一个个构成自己最初生活的那些乡邻,“他们命运是如何行进的,在这里亿万个灵魂是如何跟人生的各个卡点相处的。”

蔡崇达

故乡已如同空气一般弥漫在他的书里。写海浪,别人写“哗啦哗啦”,蔡崇达写海浪是“唠里唠叨”,尖着嗓子问那些讨大海的人“你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写夜里的黑,蔡崇达说那是浪一般翻涌着的一团黏稠的黑,是去往城市后再也体会不到的“真正的夜晚”;还有写背着观音的“曹操”去世时的景象,蔡崇达用儿时看到的霞光赋予“曹操”神性:

……有道霞光直直从石板路的西边一路照过来,直到照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萨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曹操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我看见曹操和观音菩萨背靠背坐着,发着光。

蔡崇达说,离开后才明白故乡的美好,“穿上短裤拖鞋,走在石板路上有咸湿的海风吹过来,我去排队买小吃,或者去寺庙里发一个下午的呆,还有在沙滩上看了无数次的落日……那些美好我很难具体回答出,但因为有层层叠叠的记忆堆在上面,你就会觉得很美好。”

“我是家乡文化的产品,我是家乡土地的农作物。并不是我的作品畅销,而是家乡的传统文化‘畅销’。”从第一本《皮囊》出版后,与故乡和解的蔡崇达越发希望为故乡做一些事,“想把远方带到家乡,‘再发明’家乡”。

他在母校设立文学奖,把在老家的房子改成了一座图书馆,一次又一次请韩寒、阿来、苏童等文化名人们去往东石镇做分享,站在乡亲们面前说出那一句“我又回来了”。

蔡崇达笑道,“最‘可怜’的是绘本大师熊亮,我要他回我家乡教小朋友画画,他开玩笑说‘我是一个知名画家,我怎么教小朋友画画?’我说我不管,反正你们都是作为我的‘乡亲’和我一同返乡的。”

母亲的房子图书馆

他说,如今的自己已经成长为家乡的一部分,任何远游都是故乡探向远方的又一个新枝芽。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背影,影影绰绰,如同腥臭的滩涂里抽出的那一根根又灰又绿的草。我看到,他们和它们一起在摇曳,他们和它们都在被风刮倒,或者是和风舞蹈着,都在被潮水淹没,或者在水里浮游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挣扎着,或者,生长着……

蔡崇达10年间接连创作的三本书,探讨的都是生死、无常、和解等人生终极命题。有读者为之感动、受到鼓舞,也有读者质疑:这是不是安慰人的童话?这些人真的过得有那么惨吗?是不是写得太戏剧化了?

比如《草民》中的那篇《秋姨的赌博》。秋姨的儿子、儿媳患有痴呆症,一生因此困顿于绝境之中。为了让自己出生后一直学不会说话孙子“开智慧”,秋姨找到了传言中被菩萨摸过头顶才去了北京当作家的“我”,每年都让回家乡的“我”摸摸孙子的头。

多年后“我”回到家乡母校演讲,为一位成绩优秀的孩子颁奖,才发现那位聪明的孩子竟然就是秋姨每年让他“开智慧”的小孙子。

“秋姨的故事,是真实的;这个小孩最后‘赢’了命运,也是真实的。”蔡崇达说,有时自己查看评论,很想告诉读者,普罗大众奇迹一般的胜利是真实存在的,“现实生活远比虚构小说更加戏剧,还有更戏剧的东西我没写出来!”

而一些对故事中人物悲惨命运的质疑,让蔡崇达感到更加难过。

那些平日里沉默着的人们,因不肯言说自己的苦难,而让那些痛苦的事情仿佛从未发生过。“许多人生活的困难,是超越现有文学表达的。还有很多难过的事情我无法写出。他们处在那样的困境里,没办法言说,许多人也不知道、无法想象他们面临了什么。但他们是存在的。”

蔡崇达说,“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写《草民》,真是太对了。”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任宏伟 编辑 李洁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