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黑川祥子
编者按:本意向善的制度,其造成的结果为何与初衷背离?1985年,日本颁布实施《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这部优待女性的政策,实际上却将女性分为是妻子的女性和不是妻子的女性,并造成了单身母亲和单身女性的结构性贫困。《成为单身母亲之后》一书围绕单身母亲的境遇展开,揭示了令她们陷入困境的深层原因。作者黑川祥子,做过律师秘书、销售员、素描模特、记者等工作,最后成为自由作者,主要关注与家庭问题相关的话题,著有《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8050问题》等书。以下内容摘自该书。
小林尚美(化名,53岁)是一位笑起来很美,看起来很温柔的女性。从她的描述来看,她和前夫的生活很不寻常。
尚美是公司白领,31岁结婚,结婚后成为专职主妇。34岁生下长男,37岁生下次男,39岁决定离婚,回到了老家。
尚美回忆8年的婚姻生活,没有一家团圆的温暖时刻。
“丈夫在自己的房间准备好暖炉和电视,拿着酒和游戏进去之后就不出来了。孩子们想和爸爸玩的时候,就必须去他的房间。一家四口去购物的时候,丈夫也只是在外面抽烟。我和丈夫之间完全没有心灵的交流。”
当初是被他冷酷、独来独往的性格吸引而结婚,谁承想完全没有甜蜜的新婚生活。
“婚姻生活从最开始就令我痛苦,全部都得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他从不在乎我的想法,两个人基本上没办法交流。”
为了开启新生活,尚美提议“两个人多交流沟通一下吧”。听了这话,丈夫瞬间暴怒。在几乎疯狂的丈夫面前,尚美放弃了自己的提议。
尚美经常受到丈夫的冷暴力。
“比如说,做了他不喜欢吃的饭,他不跟我说‘这个能不能这样做一下’,而是沉默地站起来,往泡面桶里加热水,拿到自己的房间去。泡面成箱地买,放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在丈夫面前,尚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一个透明人,很悲惨。用无视这种冷暴力来惩罚妻子,不就是精神暴力吗?
丈夫经常开着灯和电视睡觉。尚美提醒他浪费电,被他呵斥一顿。“这是我的慰藉!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三道四!想想是谁在赚钱!你活着的目标是什么?我为了家庭赚钱,你不就是整天都在玩吗?”
他每次都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转变话题,轻视尚美,怪罪到尚美头上。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故意刁难尚美,有一个“事件”令尚美无法忘记。
怀次男的时候,尚美因先兆流产住院,整日睡觉,特别安静。两岁的长男由尚美的母亲照料,尚美很想见到长男,所以拜托丈夫把长男带来医院。丈夫来到尚美的老家,以“(和尚美)见面”为由带走长男,然后就把长男带到了自己的老家。
“我想见儿子,从早上就开始等……我嚎啕大哭。别说跟他沟通了,他还这样故意刁难我。”
“刁难”尚美最过分的一次,尚美把两个儿子留在家里,自己出去买东西。她一回家就得给次男做离乳食,很着急,结果玄关门的链子被挂上了,她怎么也进不了家门。
“我听到了次男的哭声,他正饿着肚子,我必须马上做离乳食。我一直按门铃,丈夫就待在玄关旁边的房间里不出来。长男对丈夫说:‘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也不理。幼小的长男不管怎么蹦,都够不到链子。”
等了15分钟之后,锁开了。丈夫什么都没说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怒上心头的尚美推开房门道:“我再也受不了你无视家庭生活了!”
“你才是呢,把我拒之门外!”
偷换概念,绝不认错,是他惯用的伎俩。
“他搬出以前芝麻点大的事来责怪我,我真的很生气,和他推搡起来。结果我的手被他用力握住拧了一下,手失去了力量,眼看着变得又红又肿。”
骨折了。饿肚子的次男还在哭,但手骨折的尚美什么都做不了。她把母亲叫来,丈夫看不惯,暴怒。
“他生气,踢墙,对母亲说‘外人别插嘴!’,气得母亲发抖。他对我说,‘让你母亲回家’……”
尚美受伤严重,3个月才痊愈。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努力维持婚姻生活,被结了婚就不能离婚的传统观念束缚着。
但是,丈夫擅自更改银行卡的密码,尚美连生活费都不能取了。
那个时候,尚美偶然间了解到“精神暴力”这个词。
不是自己的错
尚美听说“精神暴力”这个词时,总觉得心中哪里被牵动了。她想查一下是什么意思,随手在电脑上搜索“精神暴力”,结果怔住了。
“啊,这个、这个和这个……这些全部是丈夫的所作所为。和丈夫做的事情全部对上了……”
精神暴力指的并不是拳打脚踢之类的身体暴力,而是通过语言和态度伤人的攻击精神层面的暴力。加害者以自我为中心,有自己的规则,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能共情他人的情感,持续数周以上无视或者蔑视对方,让对方精神上受伤崩溃,是非常危险的暴力行为。受害者基本上以为错在自己,害怕加害者,想要逃离却无法逃离。
根据令和第二年度的司法统计,女性申请离婚的理由第一位是“性格不合”,第二位是“不给生活费”,第三位是“精神虐待”。“不给生活费”也属于精神暴力的范畴,利用金钱困住妻子、束缚妻子。
尚美终于知道了结婚8年她为何觉得“难受不安”。这绝不是自己的问题。
“每个网站上都写着精神暴力无法纠正,必须离开家,必须调停离婚,协议离婚几乎不可能。有人形容这是和猛兽住在一起,肯定会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让孩子看到父亲辱骂母亲、蔑视母亲,也等同于虐待孩子……”
尚美终于明白自己被丈夫夺走了作为人的尊严,丈夫对她做了非常糟糕的事。和猛兽住在一起……对,就是这样!了解到全部真相的尚美恐惧不已。
迄今为止的生活早已让尚美明白,和丈夫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家回到老家,决心再也不回到丈夫身边。
丈夫成为调停狂
老家对于尚美来说是安心的地方。父亲因为半身不遂瘫痪在床,母亲全力支持家务和育儿。长男在上幼儿园中班,2岁的次男经过待机时间,获得了保育园入园资格。尚美在家做些录音转录和单发派遣工作。
“录音转录一周3次,派遣一周3天,每月收入大概七八万日元。我有一些积蓄。母亲的支持帮了大忙。我可以安心地把孩子交给母亲,即使孩子发烧我也能工作。”
离婚的时候,尚美有600万日元的积蓄,是在做公司白领的时候攒下的。老家的房子是自己家的,不用交房租,电气费和生活费基本上是父母支付,尚美在这样好的环境中得以开始母子生活。
但是,离开家之后,丈夫仍然纠缠不休。协议离婚没有希望,尚美便要求调停离婚。结果,从调停到真正离婚用了1年又2个月,律师费花了60万日元。尚美有600万日元的积蓄,所以才付得起律师费,这是离婚的代价。
“经历了10次调停,真的很痛苦。他每次都会来,我明明不想见到他。”
离婚达成的时候,尚美申请了儿童抚养补贴。每月4万日元多一点的补贴和每月10万日元的抚养费,再加上尚美的收入,慢慢地也能存些钱。
尚美虽说没有经济上的不安,但前夫不是“正常”的男性,这成为巨大的枷锁,让尚美感到痛苦。前夫成为调停狂,凭借强大的执念让尚美不断地参与调停,都称得上是“调停攻击”了。
“离婚后不久,前夫发起抚养费减额调停。他还在另一间法院发起见面交流调停。这就成了两个案子,律师费花了80万日元。”
80万日元的花费远远超过尚美的预想,从那之后,尚美不再找律师,自己一个人和前夫战斗。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接连发起了三次调停。
“离婚不到一年,他就发起抚养费减额的调停,他以房贷为由,提出给每个孩子支付1.5万日元的抚养费,这么低的抚养费,他是在开玩笑吗?从10万日元减额到3万日元。前夫再婚,买了房子,为了还房贷减少抚养费,开什么玩笑!前夫发起的所有调停都没有找律师,全靠自己诉讼,他就是这种麻烦人。”
经过数次抚养费减额调停,抚养费从刚离婚时的10万日元,变为8万、6万,最终定在7万日元。但是,这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离婚之后,每当尚美要忘记这段婚姻时,就会收到法院来的传票。
“即使离婚了,我也被束缚着,快要忘记过去的时候法院的传票就来了,生活无法向前。在法院的等候室,看着周围人,我不禁想:‘这些人调停结束之后,和前任就再也不见了,但我不得不一直来到这里……’我不想再战斗了,但又不得不战斗。前夫很执拗,报复我似的发起调停。”
离婚已经13年,尚美接下来还有一两次调停要应对。
发展障碍
成为母子家庭,尚美开始工作之后,本来打算从早上到下午将次男放在保育园,但应她母亲的强烈要求,次男也上了幼儿园。
“母亲说,不要让兄弟之间产生太大的差距,既然家里帮忙照顾,那么幼儿园的学费也能交得起。母亲绝不退让。幼儿园放学早,所以我将放学时间延迟到了下午6点,包括延时费在内,每月学费4万日元。”
那段时间,尚美的工作以派遣为主。时薪1300日元,工作时间从10点到下午4点,对于有小孩的人来说刚好。包括做饭在内的家务,全部由尚美的母亲承担。
“家务都交给母亲,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我当时去公营住宅的话,母亲也许就不会患上原因不明的病。现在一想起母亲的事,我就懊悔不已。”
次男上小学之后,尚美“决定成为一名正式员工”,利用儿童抚养补贴领取者专用的职业训练制度,从头开始学习电脑,获得了微软公司的《Microsoft Office专业人员》资格证书。当时她43岁。
2002年,政府修正《母子及寡妇福祉法》,削减儿童抚养补贴的同时,推出就业支援政策。尚美正是利用了这个制度。当时,政府明确将母子家庭支援政策从“以儿童抚养补贴为中心的支援(福祉)”转向“促进就业与自立的综合性支援”。由此看来,2002年的修正(“改恶”)进一步加大了单身母亲的负担。
领取儿童抚养补贴超过5年的话,补贴额将会减少。当时,我身为补贴的领取者,为补贴制度的“改恶”感到寒心。儿童抚养补贴是单身母亲的生命线,国家实行削减补贴的制度,令当事人感到愤怒。
另外,国家大肆宣传推出各种“就业支援”政策,但不过是装模作样,比划出“我做了”的姿态。比如说,如果为获得护士资格证书去上看护学校,政府每月会提供10万日元,但是究竟有多少单身母亲会使用这项政策呢?每月才10万日元,不工作根本吃不起饭(民主党政权将金额提高到了14万日元,自民党掌权后,又调整到了原来的10万日元)。就算想成为护士,靠这个金额去上学也远远不够。只有像尚美这样生活有余裕,有父母帮衬的单身母亲才能使用这些政策。
获得证书之后,尚美成为司法书士事务所的正式员工,工资每月15万日元,没有健康保险和厚生年金,奖金一年一次。
“下午6点下班,不用加班,所以我选择了这份工作。当时,三个人每月要交的国保将近3万日元。我没有支付国民年金,欠缴了。虽说工资低,但是工作环境好,在这工作到死也可以。”
尚美开始全职工作没多久,小学三年级的长男遭遇校园霸凌,随后检查出发展障碍。
“是自闭症谱系障碍,以前叫做自闭症或者阿斯伯格症,他也有ADHD、多动症的倾向。他很执拗,没有协调性。确实从他小时候开始,育儿就让人焦头烂额。看见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就不管不顾地去拿,会突然拿走其他孩子的东西,还有几次迷了路。”
尚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患有发展障碍。
“主治医生告诉我,他‘智商高,但要注意多动症’。我为他的未来感到悲观,为生了这样的孩子而自责,每天晚上以泪洗面。当时只有这样的想法。我拼命地查看疗育机构,去了很多地方,每月还接受一次医院或者心理医生的家长培训,总之很努力地去做。”
为了长男拼命奔走的那段时间,尚美把次男完全交给了母亲,几乎顾不上次男。直到现在,她还在为此后悔。
网络成瘾
尚美47岁的时候,司法书士事务所缩小规模,她被贬为兼职,于是决定换工作。
那个时候母亲生病住院,不能照顾外孙们,也不能做家务。
艰难的尚美去和当地的母子寡妇协会商量,窗口人员告诉她有会计相关的资格证书就可以。尚美通过了一所商业专科学校的考试,成了一名学生。这家商业专科学校是自治体运营的职业训练学校。
“在专科学校上学,主要是为了延长失业保险。上课时间是从9:20到16:10,学习任务很重。最后,我拿到了信息处理技能检定二级证书和簿记检定三级证书,成功入职一家点心制作公司,成为营业事务职位的正式员工,现在仍在那家公司工作。”
尚美的年收入约290万日元,终于能不缴国保,享受厚生年金等社会保险制度的保护了。从白领时代到现在,她一共攒下1000万日元的积蓄,两个孩子都加入了250万日元每人的学资保险。
生活看起来应该是安定的,但是尚美摇摇头。采访的时候,长男上私立高中三年级,次男上公立初中三年级。
“长男上的私立高中学费太贵了。中考的时候班主任说,像他这种情况进入公立高中会比较难。私立高中对学生比较关照,对他来说绝对是好的。但是,学费很贵,交通费也不少,制服费还很高。”
正好那年不仅公立高中,私立高中也实行了就学支援金制度,尚美得到自治体每年60万日元左右的补助。幸亏有这个补助,3年的学费自己只用负担120万日元就可以了。
“如果没有补助,上私立学校绝对不可能。长男即便上大学也不能去打工,不知道以后要花多少钱。而且,次男现在不去学校,网络成瘾。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外婆生病住院,家里没人,我为了长男的治疗和教育东奔西走,次男基本上都在一个人的世界中度过。”
成功应对前夫的调停攻击,努力学习拿到资格证书,靠自己的力量开辟了一条成为正式员工的道路,这样坚强的尚美却湿了眼眶。
“次男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一个人。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把全部精力放在长男身上,减少一些工作,陪伴次男的话……他本来就是个没有协调性、顽固的孩子,我那个时候就算做兼职,也应该让次男生活在一个有温暖气氛的家庭里……我总是传递给孩子紧张兮兮、必须拼死努力的情绪。我在拼尽全力,孩子却感到疲惫不堪。”
尚美有自己家庭的支持,以及正式员工的地位和积蓄。她贯彻了国家推崇的单身母亲的生存方式即是“去工作!去自立!”的政策,却因为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伴次男而泪流满面,痛哭不已。
国家的单身母亲政策缺乏“单身母亲需要照顾孩子”的视角。尚美努力工作,现在却发自内心地后悔了。
“次男因为网络成瘾两次去医院,现在在家里一直玩电子游戏。他连吃饭都顾不上,已经成为废人了。如果我关掉WiFi,他就挂上玄关的链子,不让我进门,对我大吼‘把网连上!’,还叫来警察。我叫来开锁师傅,像闯进自己家一样……”
“人手不够,”尚美说,“两个孩子都需要花费我很大的精力,他们都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够融入社会的类型,必须用外力帮助他们和社会接触,但是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如果有定期照看、长期守护他们的人就好了。”
单身母亲们的育儿陷入多么孤绝的境地!尚美面临的问题在于“人手不够”。如果除了家庭和学校以外,还有一个大人关心孩子的场所的话,能为单身母亲减轻多少育儿方面的负担啊。
次男上初三那年冬天,尚美带他去久里浜医疗中心网络成瘾门诊接受治疗,他自己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好”。次男本来非常排斥去门诊看病,尚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带到诊疗室,这次终于看到了曙光。
采访过去大半年之后,我给尚美发邮件询问疫情期间的生活情况。
“两人分别考上了大学和高中,但是疫情期间不能出门,生活节奏被打乱了。”
长男考上了私立大学的农学部。令人担心的次男按照自己的意愿,考上了私立高中的通信制课程,很多不愿去学校的孩子都会上这所学校。
不管怎么说,尚美一家摆脱了最糟糕的状况。身为正式员工,尚美没有因为疫情面临经济贫困。但这就意味着尚美的未来是安稳的吗?
“我要工作到65岁,但两个孩子的教育费从现在开始还需要花费很多。长男上的是私立大学的理科,学费非常高。我没有想过会度过悠然自得的老年生活。虽说有自家的房子,但房龄已经36年了,修缮费用也会很多。如果孩子们不能自立,一直依赖我的话……”
正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调停又来了。采访的最后,尚美哭着说:“我这么努力,按理说应该能过上轻松的生活,但现在的生活,一点都不轻松。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
对于是正式员工、有储蓄有房子的尚美来说,这让她痛苦不已。这个国家的单身母亲的未来真是举步维艰,八方受阻。
——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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