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王妈”的双重背叛

网红“王妈”的双重背叛
2024年06月09日 18:01 新京报传媒研究

互联网总能促成一些新的塌房形式。一个多月前,全网还在讨论“王妈”是如何靠颠覆霸总叙事成为新晋短剧顶流的,而如今网上热议的则变成“最强打工人嘴替”为何会“背刺”打工人。

“王妈”是谁?大概没有多少人不知道她了。

她是系列短剧《重生之我在霸总短剧里当保姆》中敢“发疯”的保姆,服务于患有总裁病的顾氏集团总裁顾景琛,在负责顾总和顾太太饮食起居的同时围观这对“癫公癫婆”的情感大戏。凭借着领先全网的精神状态和敢于吐槽、发疯的魄力,“王妈”成为打工人整治职场的某种精神寄托。在现实中“卑微求生”的打工人企图从“王妈”的反叛中找寻某种安慰,以一种“想做不敢做的事终于有人做了”的窃喜追看起“王妈”的故事。

系列短剧《重生之我在霸总短剧里当保姆》剧照。

但是,当发现“王妈”所在公司“荒野文化”在招聘软件上开出的待遇是“大小周”(网络流行语,指按周轮流单休、双休)、工资4000、要自备电脑后,“打工人嘴替”的角色标签与压榨打工人的现实间的割裂让“王妈”的粉丝们感受到了强烈冲击。尽管5月25日“荒野文化”发声明称今后将实行双休制度、为员工配备电脑、员工底薪6000起,且(据新浪科技讯)在6月3日,“王妈”旗下“七颗猩猩的店铺”已下架,但这些举措并未打消粉丝的质疑,在粉丝看来,“王妈”似乎终究成了自己嘲讽、解构过的“霸总”。这种戏内外的强烈反差使得“王妈”事件充满了近乎荒诞的戏剧感。

整件事最有趣的一点是,因抓住并用反讽、解构形式展现时代情绪的“荒野文化”,又以一种踩中互联网情绪的方式打碎了网友的滤镜。但当我们细究“王妈”从走红到塌房全过程时就会发现,一种出奇一致的症候早已呼之欲出。

撰文|帕孜丽娅

一种流行的对立组

毛尖曾将“霸道总裁”概括为“富二代的登场方式”,总裁是他们的身份,霸道是他们的姿态与个性。霸总文的故事核心往往是富裕霸道的男主角与平凡朴实的小白花女主相遇相爱相结合,这类故事中,拥有足够资本的霸总代表一种“强势者”的符号,也因此,他们能以一种近乎为所欲为的方式喊出类似“一分钟内,我要她的全部资料”、“治不好也得治,不然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的台词。而在浪漫的爱叙事中,所有的资本和权力都只是为了追求真爱。正是这样的叙事外壳,使得霸总文及其衍生故事能够有庞大的市场。浪漫的爱叙事让这些故事的受众相信,一个坐拥财富、权力,从外貌、头脑到事业毫无缺点的男人,会一心一意爱着你,直到永远。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美]珍妮丝·A.拉德威著,胡淑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7月。

随着越来越多人开始反思浪漫的爱叙事背后的父权制陷阱,沉迷自己拥有资本与权力的男性设定开始被重新审视。观众这才发现,这些故事不过是将女性视为一种拥有金钱和地位后必然能够获得的所有物,而女性遭遇的毫不掩饰的冒犯被掩饰了。

尽管大众文化市场为迎合观众新阶段的审美与需求塑造了越来越多“新霸总”,试图让霸总们在保持多金帅气的基本设定同时,又多了温柔体贴、尊重女性等新个性,但也并不能阻挡观众对霸总更全面更泛化的审判,在这种泛化的审判中,大众的立场已经从女主角变成了那些常常被忽视的背景板配角。于是,过去作为上层阶级想象产物的霸总被拉回“人间”,这一次,观众一反过去的姿态,选择平视甚至俯视那些过去仰望的霸总,这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曾经被认为是理想伴侣的人物设定变成了“脑子不太正常”的“癫公”。

大众视角的转变也使得过去的主流类型逐渐衰落,强调反套路的反主流叙事则逐渐流行,成为一种新的套路,或者说形成新的类型。

《重生之我在霸总短剧里当保姆》正是在人物和情节设定上迎合了受众的反类型期待。一方面,该剧使用了传统霸总文中最常见的元素,另一方面,又对元素进行了打破重组,形成了新的数据库,再在叙事中不断强化新数据库中的标签,直至观众彻底接纳并习惯新的数据库消费。

系列短剧《重生之我在霸总短剧里当保姆》剧照。

但是,仅从故事本身来说,在霸总剧里当保姆并非新内容,近几年,有许多网络小说都喜欢以“我”在霸总文里当医生、在霸总文里当特助、在霸总文中是路人甲为主题创作,这些小说所做的同样是对传统类型的解构。而“王妈”的故事不过是对这种叙事方式的沿袭,只是当此前的文字性内容以一种影像的形式呈现,容易给观众带来新鲜感,且容易拥有更广泛的受众。

如果细究霸总文和“王妈”文学的受众群,可能会发现如今在“王妈”的故事里找共鸣的观众,有很多正是曾经深深迷恋霸总的那批人。人或许还是那些人,但所处的人生阶段以及观看视角发生改变时,我们看到的就会是不一样的细节与故事。

当观众的视角从叱咤风云、无所不能的“强者”转向被支配的“弱者”时,感受到的不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爽”感,而是一种想反抗却又不能反抗的卑微和心酸。特别是这种无法反抗的挣扎与现实生活呈现某种呼应时,我们很难不与故事中的“弱者”产生情感联结。也因此,当他们完成了我们未能实现的抵抗时,我们会由衷地欣喜,仿佛自己也迎来了作为小人物的高光时刻,一种情感代偿就此实现。

从这一点来看,“王妈”的故事更像是献给打工人的一种“职场童话”,在这个童话中,打工人可以发脾气、可以反抗、可以争取应得的每一分利益,而不必当受气包,也不必自我“PUA”(网络流行语)。在这里,打工人看似平凡实则重要的尊严被看见并表现出来,这种情感逻辑,才是“王妈”粉丝追随的。

电视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作为符号的“嘴替”

近几年,社会边缘人叙事成为非虚构文学和社会研究中的热门话题。无论是《我在北京送快递》《我的母亲做保洁》,还是近几年兴起的对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劳动的研究,都在尝试描述,在一座座城市中用超长的劳动时间寻找自己生存缝隙的群体,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的母亲做保洁》,张小满著,光启书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

我们一边感受着消费主义、景观社会赋予城市的明媚泡沫,一边忍不住关注那些在城市边缘、数量庞大却模糊的群体,是以怎样的方式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这样的关注背后,自然是一种社会心态的转变。如果说过去我们信奉的是英雄主义、产生情感共鸣的是约翰·克里斯多夫、孙少平这类人物,那么在经历重重现实无奈后,我们更容易被《中国奇谭》中的小猪妖的故事打动。

动画片《中国奇谭》(2023)画面。

贝克曾提出,风险社会对应的规范蓝图是安全。在风险社会中,人们不再专注于获取“好”,而是极力避免最坏,“风险社会所触发的运动可以表述为:我怕!共同的焦虑取代了共同的需求。就此而言,风险社会标志着社会意义上的新纪元:焦虑型团结逐渐形成并构成了一种政治力量。”从某种层面来看,我们对社会以及自我认知的改变,正是源于我们所处的社会已经有了风险社会的特征。

显然,风险社会对个体带来的一大影响就是一种对“坠落”的恐惧,这带来的结果就是观众期待着向下的叙事而非向上的鼓舞。在意识到向上流动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之后,过去的成功学叙事、“天龙人”(网络流行语)的烦恼不仅不能让人们共情,反而容易产生“何不食肉糜”的愤怒。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近两年容易走红的总是那些过去被归为反派的配角,很多时候,观众并非完全认同这些配角的价值观,只是需要借配角之口说出那些想说却不能说出口的话。换言之,大众只是需要一个“嘴替”。

我们可能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借着大众媒介表达情绪,从表情包到人物访谈、演讲,再到影视剧台词,任何图像与文字的结合都有可能成为一种表达符号,辅助我们将隐晦甚至模糊的情绪以一种具象的内容表达出来。

有趣的是,这些符号往往隐藏着某种近乎悖于主流价值观的消极抵抗姿态,“吗喽”、马男波杰克、黄子华、余华,这些最受欢迎的“嘴替”总在表达一种反对成功学叙事、反“内卷”的内容,与近几年流行的“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等叙事的情绪内核保持了一致。

流水的“嘴替”,不变的情绪。

年轻人对表达与抒发的需求日趋强烈,“嘴替”们也就越来越流行。此外,选择“嘴替”而非直抒胸臆既有助于弱化情绪,也容易让年轻人在网络达成某种情感共同体,换言之,他们在相似的“嘴替”符号中分享着相同的情绪。尽管个体生命经验各有不同,但在共用一个“嘴替”时,又变成了共享疲劳、愤怒的“打工人”。“王妈”成为新的“嘴替”,或许也是因为她将消极姿态变为了一种积极的对抗,化被动为主动的“王妈”展现出的“打工人”的主体性,成为观众理想的表达状态。

塌房的“王妈”:

虚假的情绪剧本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产生情感共鸣的“打工人”不是一个具体的对象,而是一种模糊的能指,包含在“狗屁工作”感受到的所有“异化”。

《毫无意义的工作》,[美]大卫·格雷伯著,吕宇珺译,中信出版社,2022年7月。

虽然“打工人”的工作有别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西伯利亚的“苦工”,但“劳作者从这份劳作中什么也得不到”和“无休止地做一件明显毫无意义的工作”的心情显然是一致的。也因此,尽管这种能指是模糊的,“打工人”所指向的情感是清晰且一致的,任何身份、任何职业,都可能从“打工人”指涉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王妈”正是通过将模糊的指涉具象化来激发观众的情绪,获得“打工人”的情绪红利。也因此,当这个形象与现实中的“打工人”联系在一起时,“打工人”感受到了强烈的背叛。

有别于许多因自身行为与人设不符而塌房的网红,“王妈”是剧情人设与演员现实身份不符带来的崩塌。尽管将对角色的不满上升至对演员的批评在影视圈屡见不鲜,但在网红圈确实少见。

“王妈”的特殊性既在于“打工人”这一身份的话语指涉,也源自于博主对剧情人设与真人界限的刻意模糊化。在“王妈”这一角色走红后,扮演者王志欣为获得更大红利,多次以“王妈”身份与粉丝进行互动,这种方式自然有助于培养粉丝忠诚度,但也会导致粉丝对“王妈”和博主实现某种强关联,这也意味着,当王志欣的言行不符合受众对“王妈”的期待时,粉丝感受到的就是来自“王妈”的背叛,也即“打工人的背刺”。

即便是故事之内,《重生之我在霸总短剧里当保姆》也因逐渐走偏而招致不少批评。原本是反霸总的故事,却出现了“王妈”在宴会上穿礼服惊艳所有人、一起工作的管家变身隔壁霸总对“王妈”无条件宠溺的经典霸总文叙事。原本尝试从身份寻求叙事突破的“王妈”系列,最后的发展反而是违背了打工视角的初衷。

电视剧《男亲女爱》(2000)剧照。

剧内外的“双重背叛”或许才是粉丝对“王妈”激烈讨伐的原因。尽管理智上观众也知道,“王妈”的故事只是一种情绪剧本,是基于市场需求的针对性设计,但当那层幕布被扯下时,依然无法避免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如果回到“荒野文化”的内容本身,我们会发现,他们创作的所有“重生”系列都在尝试着以一种让传统叙事中的边缘“工具人”角色重拾自我意识的方式来展开故事,吐槽只是一种形式,让“工具人”成为主角完成颠覆才是内核。在这场颠覆中,“工具人”觉醒后拥有主体性是最令人期待也是观众最喜欢的部分,只是有些遗憾的是,那个“工具人”是假工具人、真“天龙人”。这样看来,觉醒的似乎只有观众,而非“王妈”和她的创作者们。

作者|帕孜丽娅

编辑|西西

值班编辑|胡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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