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听听编剧自己的故事

这一次,听听编剧自己的故事
2024年04月02日 16:36 卷宗Wallpaper

“所有人都是设计师。我们做的所有事、几乎任何时候,都是设计,因为设计是所有人类活动的基础。”美国设计理论家 Victor Papanek 这样说。在人类社会系统中,设计无处不在。而跳脱出“设计”的狭义范畴,影视戏剧编剧们作为故事的“设计者”,将那些与真实生活一母同胞的虚构叙事进行整合、梳理、延伸、编排,继而搬上舞台、荧屏与大银幕。

然而,设计了笔下人物的整个人生,搭建出支撑个叙事的世界观,剧本背后的编剧却不是“神”。

“一个剧本谁都有权利修改,除了编剧自己。”3月30日在中国内地院线正式上映的电影《银河写手》里,驻扎在“中国影视宇宙中心”——北京常营的两个普通编剧,骄傲又卑微。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让编织虚构叙事的他们无力抵抗,迷茫的谷底和梦想的高峰交错铺陈,也是漂泊在超级城市的各行各业打工人们的共同地图。

电影《银河写手》剧照

上:故事主人公编剧张了一(左)与编剧孙谈(右)

下:(左起)张了一、周可可、孙谈、害虫、小蕊、大刘

在《银河写手》中,主角们与甲方斗智斗勇:从坑人的前辈,到难以满足的影视公司文学策划与制片人,关关难过;最后发现,“现实”作为唯一的“敌人”,其构成并不只是作为他者的甲方们。细看编剧们的人生与他们笔下的“现实主义故事”,其区别恐怕在于,生活时常不按常理出牌,结构和逻辑可以瞬间反转,BUG 频出亦并非意外——“打倒一个绝对邪恶的大反派、从此获得一马平川的人生”这一设定,原来并不存在。

而编剧们只能依靠不总是可靠的直觉、神出鬼没的梦想,以及对“讲述故事”和“创造一个世界”的热情,继续前行——是自我怀疑、陷入迷途,还是野蛮生长、绝地反击?抑或是,没有成长,也是一种成长?

如果说一部影视作品是一座建筑,那么编剧作为故事的设计者,是鲜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幕后之手,也是这座建筑的灵魂奠基人。《卷宗 Wallpaper*》邀请《银河写手》的六位主创——导演兼编剧单丹丹、李阔,编剧高群,主演宋木子(饰 张了一)、合文俊(饰 孙谈)、李飞(饰 害虫),以及《银河写手》故事之外那庞大影视行业中的五位青年编剧——陈小雨、何思雨、宋晓亮、徐安、余阳,一同探讨这些“叙事结构与逻辑设计师们”的工作方法、生存境况与行业生态,发掘另一种“设计的力量”。

真理并无标准,但初心明晰可鉴。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博弈与拉扯,显然不只发生在银幕上,更是在你我身边。

电影《银河写手》的六位主创

上:左起- 李阔,单丹丹,高群,宋木子,合文俊,李飞

下:左起- 高群,单丹丹,李阔,李飞,合文俊,宋木子

在《银河写手》里,制片人佳姐向小编剧张了一(宋木子 饰)和孙谈(合文俊 饰)提出了“灵魂质问”:你们写的这个剧本,男女主角感情发展不合理,缺少铺垫。自此,制片方千奇百怪的剧本修改需求如雪崩般涌来,劈头盖脸地把张了一和孙谈打得狼狈。

“铺垫”,是美国编剧 Blake Snyder 的编剧工具书《救猫咪:电影编剧宝典》中“故事的15个节拍”里的第三个环节。Robert McKee 则在他著名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中提醒编剧们:不要低估观众的常识而做出过于琐碎冗余的铺垫。

而有关《银河写手》背后创作故事的铺垫,则由一句无心失言展开。

在片子里扮演四处喝酒应酬以获得工作机会的“蔡老板”一角的宋晓亮,在现实中也是一名编剧,并与单丹丹、李阔和高群是多年好友。曾经有一年,当宋晓亮看过李阔发来的另一部电影的“甲方意见修改版剧本”,最直接的感受脱口而出:“铁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剧本现在变得非常无聊,非常平庸,一点兴奋都没有了。”然而说罢,宋晓亮就后悔了,因为同为编剧的他深知其中的无奈,知道这个一年前他还大加赞美的剧本现在被改得面目全非,一定并非作者的本意。

—— 曾经被大加赞美的剧本现在被改得面目全非,一定并非作者的本意……

然而,这个写了两年半的剧本,最终并没有获得什么外部投资——而这样的经历对单丹丹、李阔和高群这个编剧三人组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不是第一次。和他们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来回按照要求修改剧本,在这样的常态中,有一天,三个人问了彼此一个问题:“你觉得哪一版是最好的?”随后大家都沉默了。于是,他们决定,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把这些感受创作成一部新的电影:《银河写手》。

李阔和单丹丹同时也是《银河写手》的导演,现实中总被甲方改剧本的高群,则在片中客串了一个“把剧本里的男二号从人类改成了狗”的甲方。为了《银河写手》,他们奔走找寻了不少投资人,但结果都是:虽然投资人们很喜欢这个好笑又松弛的故事,却深深怀疑当下的市场是否还会对这个关于“创作者”和“理想”的主题感兴趣。没有拉到太多投资,直接导致他们依靠东拼西凑,成为了自己的“甲方”。

—— 没有拉到太多投资,直接导致三位主创靠着东拼西凑,成为了自己的“甲方”。

观众如今看到的整整齐齐的《银河写手》的三个编剧,其实没有一个毕业于编剧专业。单丹丹毕业于中文系,李阔大学学的是表演,高群则和《银河写手》里曾在地质局工作的男主角孙谈类似,学的是和影视毫不相关的地球物理科学专业。出演了《银河写手》的宋木子、合文俊和李飞三位演员,是在喜剧综艺里崭露头角的“三狗”组合。“北漂”的李阔第一次写剧本,是因为生活入不敷出,而正好有个朋友在写网剧,问他要不要帮忙写几集,一集能拿2500块钱;而曾经的“沪漂”合文俊,从小学相声,后来演喜剧,一度离开了这个行业去开甜品店的原因,和李阔进入编剧行业的原因一样——经济压力。

编剧是否就是一个光鲜的高收入行业?也不尽然。《银河写手》里的蔡老板参加创投拿到的奖金到最后也没兑现,应酬喝酒喝到痛风却依然没换来几个工作邀请;张了一的编剧前辈则暴言“十个项目九个黄,拿到定金才是王,大不了就是没有作品”,但现实情况是,编剧写完初步大纲,是不是就能按时拿到定金,还是像蔡老板的创投奖金一样从此杳无音讯,和每个项目的最终命运一样莫测。

《银河写手》的三位编剧

由上至下:单丹丹、李阔、高群

单丹丹在写《银河写手》剧本时,发现自己笔下的角色和自己身边的这群朋友最大的共同点之一,就是“幼稚”——这并非贬义,也不是那种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天真理想,毕竟谁都得想办法吃饱饭交上房租。在她北京的生活里,朋友们聚在一起聊的总是最近写了什么剧本,看了什么电影;而在一次朋友的婚礼酒席上,当朋友的父母到酒桌上给客人们发烟敬酒,一桌子人都显得有些慌张。“三十好几”的人早就应该长成一个标准成年人的样子,在酒席上丝滑碰杯,再说上几句体面的场面话。但这群人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来得及“长大”,也忘了考虑那些成年人“应该”考虑的事情。像《银河写手》里的张了一和孙谈,在一败涂地时,依然像孩子一样,给自己的剧本举行了“葬礼”。

李阔、单丹丹和高群之前一起苦苦修改了两年半的另一部电影的剧本遗憾未果,在《银河写手》创作过程中争吵则是家常便饭,但每一次都会有人诚恳地道歉,然后再开启新的一轮讨论;“三狗”则不约而同地直言自己事业的转折点就是遇到了彼此,“友情先不说,我们三个对以后要做的东西,不论是方向还是审美,都是比较一致的,这是很难达到的一个状态”,这些幼稚的成年人,好在还找到了彼此。

《银河写手》的三位主演——“三狗”

由左至右:合文俊、宋木子、李飞

高群大学毕业后在单位工作,不时也为单位的年会写点小品故事。辞职之后做了很多行业,最终还是回到北京,成了一名全职编剧。饰演孙谈的合文俊坦言,自己和孙谈最像的地方是他们都把自己在行业里的位置放得很低,“孙谈就没脾气吗?但是他没办法,要么你继续做,要么你离开这个行业好了。在他的眼里,只要继续留在行业里,就还有希望。”《银河写手》背后的导演、编剧、演员和孙谈一样,是务实的,务实在像任何一个行业的打工人一样,可以勤恳,可以妥协,很多时候可以做“该做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同时,这群人也是“幼稚”的,很多朋友都离开北京回了老家,但他们依然留在这个行业里,留在了一种“我们一帮编剧朋友里只有一个人有五险一金”的生活里。

“我们和《银河写手》故事里的这些人,最大的共同点,可能就是对文字的捍卫。面对修改意见,面对自己创造的东西即将变成另一个你不想要的模样,这跟赚钱与否、成功与否,甚至自尊都无关,它是一种本能的捍卫,不论你是一个编剧,一个策划,一个设计师,一个程序员,心情都是一样的。”李阔这样说。

捍卫总要有一个抗衡的对象——一个反派。一般情况下,故事里的反派总是异常强大,最后又总是出奇地漏洞百出,或是“死于话多”。像《银河写手》中对“救猫咪”剧作理论的演示那样,为了续集的可能性,主角往往会在九死一生终于获救后遭遇一个新的反派,然后全片结束——现实更接近的便是这黑屏之后的故事,大大小小的“反派”总是没完没了,“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是为了让戏剧结束的借口。

—— 大大小小的“反派”总是没完没了,“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是为了让戏剧结束的借口。

饰演“害虫”的演员李飞自己也写过不少喜剧:“我们写完剧本,节目组会来跟你说要怎么改,很多意见你觉得不合理,因为有些时候这些段子还没见过观众,没采样过观众的反馈,虽然提意见的人也是另一种观众,但有时候从业经历还不一定有我们丰富。在还没有正式被公众检验之前就被全盘否定,肯定心里不服气。”李飞的“不服气”,是乙方最普遍的情绪之一,和《银河写手》内外的世界都是同频的。

张了一最后拍桌子跟制片人翻了脸,饰演张了一的宋木子在某种程度上有点羡慕他。刚入行时,宋木子也是个“谁都看不上”的愣头青,“一腔热血,你觉得不满意,那我就不干了”,现在他慢慢学习在甲乙方之间的缝隙里找空间,既让甲方满意,又能留下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较劲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他学会了寻找平衡,放下了张了一的理想主义,但这就是宋木子自己的棱角。

但生活的叙事就这么简单吗?甲方和乙方,反派和英雄?“我们三个人讨论剧本,也经常吵架,互相捍卫自己的想法。但大多数时候,每个人说的都是各自的喜好和生命体验,没有对错之分,这时候的‘捍卫’就变得难以琢磨。《银河写手》里的甲方不是反派,不是冷冰冰的工具人,最后吵开了才发现,如果你站在对方的角度,对方的意见也并不是全无道理。我们想表达这种困境——找不到一个真理。”有反派的故事里快意恩仇,但《银河写手》中的故事说到底其实没有反派,留下的是“薛定谔的猫”,这种不确定的叠加态,本身亦是一种惆怅。

——《银河写手》中的故事说到底其实没有反派,留下的是“薛定谔的猫”,这种不确定的叠加态,本身亦是一种惆怅。

而回到电影制作中,没有甲方的《银河写手》摆脱了来自外部的修改意见,创作的困境却没有变少。李阔在拍摄期间每天回看素材,夜不能寐:“以前你没有机会,还可以抱怨外部世界不给你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如果你还没做好,你就只能承认自己是个平庸的人。”李阔是个影迷,心气也高,心里期望的是《社交网络》《华盛顿邮报》《大空头》那样的质感;《银河写手》里编剧和制片方在会议室里相对而坐开会的戏份很多,当他看到素材里的效果时感到一种巨大的挫败感,那种挫败和做乙方时的心情不同——乙方的挫败是不甘,而当创作者成为了自己的甲方,肩上反而多出了一些负担和不安

会议室场景的美术不够“高规格”,却是现实中不少中小影视公司真实会议室的样子。“白墙,白桌子,还有白板,有的时候吊灯灯光打下来,白色的桌面反射白光到我眼睛里,感觉有点冰冷。就把那种感觉拍出来就好了。”“会议室的这场戏可能单拎出来不够‘漂亮’,但它的‘不漂亮’是前面铺垫的结果。在有限的资金和资源条件下,你的创作意图已经较高程度地实现了,应该释怀。”和张了一一样,李阔与自己这个“反派”和解了。

—— “在有限的资金和资源条件下,你的创作意图已经较高程度地实现了,应该释怀。”李阔与自己这个“反派”和解了。

—— “没有成长”的主角们,让我们展开讲讲这一点。

由上至下:宋木子(饰 张了一)、合文俊(饰 孙谈)、李飞(饰 害虫)

《救猫咪:电影编剧宝典》把一部电影长片分为15个节拍,“节拍器”让编剧们又爱又恨。和《银河写手》台词说的一样,“既要遵循节拍器,又要丢掉节拍器”是编剧们的追求。如果《银河写手》按照传统套路来写,故事将会是这样的:

两个小编剧写了一个剧本,历尽挫折,眼看成功之际,突然遇到不可抗的巨大打击;心情跌到谷底之时,峰回路转,蒙太奇开始,配上燃情的音乐,他们在夜晚的北京一路狂奔,向朋友们诉说自己天才的新灵感,思如泉涌,像漫威的超级英雄在大决战之前一样,号召大家一起鼓起勇气奋斗——原来生活的答案竟这么简单;写了一稿剧本,被甲方的甲方青睐,原本不识货的反派甲方输得彻底;电影顺利上映,票房大卖。

然而,在《银河写手》的“人物觉醒”环节里,一场爆发的反抗没有得到绝地反击的结果,甚至连这“反抗”本身都不甚正当——被张了一痛骂的文学策划,原来其实在背地里替他们说了很多好话;而当失落的张了一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拥有主角光环,在一无所有之后峰回路转,他敲打着空气键盘,编织着符合套路的发展:甲方公司倒闭了,制片人后悔不应该解雇他;女友流落街头了,痛苦流涕说自己不应该跟他分手;女友回心转意了,让搬家货车司机调转车头,狂奔回他身边……

这些本应属于主角的套路情节,甚至被身份正好是编剧的主角如此具体地想象出来,却无一实现。这些幻想是张了一情绪的具象表现,而幻想本身的特质——异想天开的、自欺欺人的,则给这些荒唐的幻想做了注脚。这是《银河写手》对套路的一次再利用。

—— “套路”情节,无一实现。这是《银河写手》对套路的一次再利用!

在正式上映的前一个月,《银河写手》剧组开启了路演,并在和观众的交流中惊异地发现,其实不少观众也对那些“强制成长电影”感到些许疲倦:一个人在120分钟里的某个时间节点上,突然从自私变得无私,突然和原生家庭和解,突然接到救星的电话,说你的剧本我们很喜欢,可以拍了……问题迎刃而解,结局皆大欢喜——世界上这样遵循套路的故事足够多,也天然地讨喜,但好在还没有多到放不下一个到故事最后都“没有成长”的主角。

从2022年西宁 FIRST 青年影展的影展版,到现在的公映版,《银河写手》逃不掉的争议来自性别角度。张了一因为转出一张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电影票而认识了后来的女友周可可,两人的感情发展和后来制片人对张了一剧本的批评如出一辙——没有铺垫。编剧们则选择在片中用角色台词作出回应:事后的一男一女讨论起了《黑暗骑士》,并说自己“不喜欢里面的感情线,没意思,还不如直接给我看结局”。

而《银河写手》的感情线是否也“没意思”?可以确定的是,编剧组自己也觉得周可可这个角色,是他们最大的遗憾。三人中唯一的女性编剧单丹丹同时是主编剧,而两个男主角的人物设定,很多都取材于李阔(对应张了一)和高群(对应孙谈)身上的真实细节。“我对这两个取材的真人很熟悉,给了两个男主角过于自我、有梦想、有点不切实际的设定。所以我想设置一个对照组,就是周可可,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像我以前一样,一直全心全意地为乙方服务。她是有成长的,从一个小编剧成长为跟组编剧,这种成长是痛苦的。但后来观众告诉我们,如果你没有展开讲述她的心理、她的痛苦,观众自然感受不到。我想这些都不是借口,的确没做好。我发现以后心里也很难受。”

电影《银河写手》剧照

—— 电影中张了一的女友周可可,也是一名编剧,由李文茹饰演。

张了一盲目自大的一面在周可可熬夜工作时展现在了观众面前,面对工作劲头正盛的女友,自诩编剧前辈的张了一说的却是“一看你就是刚入行的新手,做个会议记录也这么认真”,周可可则回以“我是新人,人家能看上我,给了我机会就很不错了”。单丹丹一开始给周可可的任务是呈现“另一种成长”——《银河写手》的标语是“人物没有成长,也是一种成长”,但她还想说的是,人物没有成长,当然不是成长的唯一形式,周可可的成长亦是一种成长。

至于害虫的女友小蕊和共同好友大刘出轨的情节,其实并不带着盖章定论的道德批判。背叛者愧疚,被朋友疏远;被背叛者在北京夜里的马路边上买醉,悲伤不已。而最后为了一个共同朋友的生日,大家又聚在了一起,哭哭笑笑,其中又夹杂人物意外的命运。没有人说要原谅,也没有人说不,生活只是在那之后继续下去了。

—— 无论有没有成长,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在前文提到的铺垫、人物设定、反派、套路与感情线之外,“游戏时间”和“灵魂黑夜”也是“故事设计”中的两项经典流程节点。同样来自“救猫咪”里的“编剧节拍器”,“游戏时间”指的是在故事紧张的推进过程中,相对独立且轻松有趣的情节,或是插科打诨,或是斗智斗勇,不危及故事的结果,也不决定什么;“灵魂黑夜”则是主人公在故事第三幕开始前最后的低谷,黎明曙光前最深的一丝黑暗。

不可否认,人生还未全剧终,不论在影视行业,还是在任何行业打工,都是“游戏时间”与“灵魂黑夜”的苦乐交替。接下来,《卷宗 Wallpaper*》邀请五位青年编剧——陈小雨、何思雨、宋晓亮、徐安与余阳,带领我们走进编剧的真实世界:他们迥异的背景、处境和心态造就了各自“野蛮生长”的不同路径,在他们的讲述中,我们得以窥见这庞大行业的些许反光。

—— 让我们走进青年编剧们的理想与现实。

后排左起:何思雨、李阔、单丹丹、徐安

前排左起:余阳、陈小雨、宋晓亮、高群

2018年以前,徐安是资深的综艺节目编导,从策划、写稿到邀请嘉宾、录制、甚至后期字幕和前期商务……她对这些工作都挺熟悉。但同时,徐安内心强烈的表达欲也不时提醒着她:什么时候你要开始写你想写的故事?在一帆风顺的职业道路上突然转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但她选择了更难的那条路:从零开始,转做了一名职业编剧。

虽然有多年的工作经验,但转做编剧还是有太多陌生的环节。一开始,徐安不知道编剧合同其实有讨论空间,有时候糊里糊涂地就签了。她的经历恐怕也是不少业内同行几乎必经的道路:比如直到自己和几个编剧从头写到尾的剧集播出时,才知道片头原来署的是甲方公司一位审稿但没怎么动笔的老师的名字;比如稿子写完了,马上要付下一笔钱了,甲方却说你的稿子没通过——但其实是项目搁置了,剧本费也就拿不到了。

“一开始我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我写得太差,才影响了项目?后来发现自己想太多了,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没有什么项目会因为一个编剧的一稿没过就做不了的。”现在的徐安清晰地觉得,甲乙双方一开始就是互相选择:“曾经有两家公司想买我的一个剧本,两边我都谈了,一边是个大公司,另外一边其实就是一个导演个人,最后我选了导演的小公司。对我来说,甲方的决心也很重要。甲乙方不是对立的,我们要一起努力让作品真的可以面世。说真的,能让作品面世,对我来说是比赚钱还重要的事。

编剧 徐安

在《银河写手》里饰演蔡老板的宋晓亮,其实在现实中就是编剧,接受采访之前,他还在问甲方“咱们的合同准备什么时候签”。几乎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里,宋晓亮都像所有的打工人一样,诚恳地把写剧本当作一份“工作”,即使遇到了不够专业的甲方,即使他心想“这不是外行指导内行吗”,然而当他确定这是一份“用来交房租的工作”时,在一定的底线之上,他都尽量在充分沟通的前提下,努力满足甲方的要求。

“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的时间里,如果这完全是我的剧本、我的情感、我的故事,而对方说你应该这样改,这个角色不应该这样。我肯定不会跟人家吵架,但我会说没关系,咱们或许以后还能合作别的项目,我的这个故事您可能没看懂,只是因为它是我自己的故事。”在这种情况里,宋晓亮知道自己不能让步。因为在这百分之二十的时间里,是他百分之百的创作热情:“这时候你是一个主动的编剧,你不再被动了,你可以掌握自己故事的命运,你可以讲自己的故事。这太好了。”

对于编剧们来说,甲方永远是蛮不讲理的“外行”吗?其实不然。宋晓亮说:“一个剧本里,把A改成B就一定是不好的吗?可能也不是,对整个故事或许影响也不大。但如果一个剧本处处都是这样的改动,自然地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个剧本和一开始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但拿最初的那个剧本去拍,就一定会好吗?观众就一定喜欢吗?谁也不知道。”

“没人能真正了解观众”似乎是不少编剧的共识,宋晓亮觉得比起追逐观众瞬息万变的喜好,他理解的“对观众负责任”,是尽量把自己真诚认为好的东西呈现出来。

编剧、导演 宋晓亮

和诸多流媒体平台与制作公司有丰富合作经验的编剧何思雨也觉得,编剧实际上和观众离得太远了,爆款几乎是不可预测的,因为社会情绪常常是不可预测的。而每当出现一个爆款,就会有无数人试图复制。“‘跟风’是一种保障,所有人都会这么做。上一个爆款的内核到底是什么?怎么才能复制成功?每当我们开编剧会议,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当然更有行业经验、对社会情绪有更多观察经验、甚至自己制造过爆款的编剧和制作人的认知最后往往会更准确,但这也没有被观众检验过,所以谁也不知道。”

和家人朋友一起看剧时,作为观众的何思雨也会一起吐槽“这剧情也太不合理了”,但回到编剧身份里,她又突然能明白“不合理”背后的未知。“当我接下一个项目,到这个项目真正面世,可能已经两年了,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我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所理解的‘观众喜欢什么’到那时大概率已经变了。流行的设定、流行的梗可能这个月是这样,下个月观众已经忘了。我没法儿预判‘这个明年一定会火’。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乙方,我自己的审美其实没那么重要,我能做的就是帮制作人把内容完善好,希望制作人能认可我的工作,不要把我换掉。我的甲方是制作公司,而制作公司也很被动,因为他们的甲方是平台,如果平台不买账,制作人也没办法。”

编剧 何思雨

徐安告诉我们,编剧工作主要就是两种——委托制作或是剧本出售(也就是自己的项目);何思雨说,在接到前者类型的工作时,编剧的主要责任其实只是为制作公司的拍摄提供一个蓝本,把自己主观的审美带到工作中其实是不够专业的:“如果接的是这样的工作,我就应该先摆好自己的位置,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如果一个编剧是想做自己的创作,可以去写自己的小说和剧本,去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然后去参加创投。这是完全不同的。”

而一个编剧自己的故事想在创投获得青睐,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编剧余阳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但在毕业之后,她自童年仅剩一半的听力彻底丧失了,计划好的职业道路也就此中断。在西藏生活的十年,是她离开电影的十年,但也是她认知自己、观察世界的十年。偶然得到机会投递了藏地青年导演扶持计划,她的大纲获得了全A通过但却差点不了了之,因为人们怀疑她作为一个聋人,能够执行完成一部电影的能力。

编剧 余阳(布布)

在看到拉萨电视台为余阳做的人物专访节目后,同为藏地导演的万玛才旦联系了余阳。他给余阳的信息大意是:“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没有放弃对吧?千万不要放弃!作为一位聋人创作者再出发吧。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原本余阳的想法是做出一部关于西藏聋人故事的纪录片,万玛导演建议她把素材写成原创剧本,并担任了这部电影的剧本导师和监制。

有了前辈的帮助,余阳又重新拾起信心。但因为聋人听不见外界交流,想把台词写得符合人物、足够当地化,对她来说太难了。她回到藏地,找到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藏地作家小说来读,让藏族朋友每天陪着她泡甜茶馆,一句句帮她翻译茶馆里的人们交流的内容和表达方式再详细记录下来。剧本改了25稿,最后万玛导演和藏族朋友们都说,台词非常符合藏族家庭日常交流的语境。

“万导在每次剧本意见反馈中,最后一句话都是‘加油!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到底!’剧本修改了25稿,这句话也出现了25遍。每次看到这句话,我都会泪流满面。在他的身上,我学到不论是身为作家、编剧、导演,首先要有耐得住寂寞的韧性,要有在黑暗中不断前行的勇气,直面现实的积极,持续创作的毅力,和坚持到底的决心。”余阳这部自编自导的长片电影《卓嘎》在2020年入选了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单元的年度终选,现在正在制作中。

自编自导是很多独立编剧项目的特点,余阳的《卓嘎》是如此,她的导师万玛才旦现在正在影院上映的遗作《雪豹》也是如此。同样有长片《乘船而去》即将于本月在院线上映的陈小雨说,自己的编剧属性是强于导演属性的:“我现在写的剧本,也希望能有别的导演来导,只是正好《乘船而去》和我自己的人生太贴近了,我需要自己来导。成为导演其实是我从业的方式,很多人想把自己写的故事变成电影,我的方式就是最后我自己张罗下来了。”

编剧、导演 陈小雨

当面对的是自己心爱的项目,成为“自己的甲方”就是无可避免的了。“我经常觉得写作者是身不由己的,可能大家会觉得剧本是作者思想和意志的载体,但对我的写作来说,作者是载体,故事则是找到了自己的宿主。我只是故事的工具。”陈小雨不仅兼任了《乘船而去》的导演和编剧,同时也自己负责了剪辑,对他来说剪辑“其实就是编剧工作的变体”:调整场次、调整台词量,甚至编写新的旁白……在这部电影上花费了超过七年心血的陈小雨,在没有甲方的创作中自己和自己碰撞,到了真正有甲方的工作里,则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一种轻松。

“工作时间有限制,会给人一种安全感。我不想听起来站着说话不腰疼,当然服务甲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有时候很让人头疼,但是最可怕的甲方真的是我自己。”在陈小雨作为编剧的思路里,甲方划定范围后,他反而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做各种尝试,时间到了,甲方说OK了,他就可以放心继续往前走了;做自己的电影时,陈小雨有一种感觉:“写《乘船而去》的时候,我心里有种感觉,希望能有一个甲方就好了!这个甲方会明确告诉我,你现在的版本是可以的,没问题了,你不用再想了。否则我总是觉得,是不是还有问题我没发现?是不是还可以更好?”

《银河写手》的故事,当然也发生在真实的中国编剧们身上。戴锦华在《银河写手》的映后活动中说:“人类的理性有时候会在燃烧中融化,人类的情感也许会使我们疯狂,但这是我们之所以成为人、和文学之所以永恒的根本所在。”编剧的理性搭建起虚构的骨架,编剧的情感则为故事注入逼真的血肉。像《银河写手》里人类世界仅存的那份非AI编写的剧本,他们太不完美了,是凡人,是自恋的小说家,勤恳的服务者,卑微的打工人……但他们也是世界观的设计师,是勇敢的梦想家,在日常生活的缝隙里找出那些令人情绪激荡的光亮,然后,让故事发生。

—— 这是编剧们的故事,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在这个“甲方之上还有甲方”的世界里,绝对的真理与自由并不存在,但我们总能在混沌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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