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
上编
总论——传统文化之评价
若要创造新生，对于旧文化的长处与短处，尤其是短处，我们必须先行了解。中国文化，头绪纷繁，绝非一人所能彻底解明。
一中国的兵
（本文于1937年之前发表）
历代史家关于兵的记载多偏于制度方面，对于兵的精神反不十分注意。……作者相信这是明了民族盛衰的一个方法。
（王敦书认为，关于中国的兵制历代学者都有研究，但雷海宗另辟蹊径，研究“兵的精神”，从当兵的成分、兵的纪律、兵的风气和兵的心理等方面来考察中国的兵，由之探究中华民族盛衰的轨迹和原因。）
（一）春秋
西周的兵制无从稽考，后世理想的记载不足为凭。
关于春秋时代，虽有《左传》《国语》内容比较丰富的史籍，我们对于当时的兵制仍是不甚清楚。
春秋时代虽已有平民当兵，但兵的主体仍是士族。所以春秋时代的军队仍可说是贵族阶级的军队。因为是贵族的，所以仍为传统封建贵族的侠义精神所支配。封建制度所造成的贵族，男子都以当兵为职务，为荣誉，为乐趣。不能当兵时莫大的羞耻。
《论语·述而篇》记孔子“钓而不纲，戈（弋）不射宿”，可见孔子也会射猎，并不像后世白面书生的手无缚鸡之力。又《论语·季氏篇》，孔子讲“君子有三戒”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孔子此地所讲的“君子”似乎不只是阶级的，也是伦理的，就是“有德者”如孔子弟子一类的人。他们要“戒之在斗”，必有“斗”的技艺与勇气，不像后世的文人只会打笔墨官司与研究骂人的艺术。
（二）战国
战国初期文化的各方面都起了很大的变化。可惜关于这个时代，史料非常缺乏。
传统的贵族政治与贵族社会被推翻，代兴的是国君的专制政治与贵贱不分、最少在名义上平等的社会。在这种演变中，旧的文物当然不能继续维持，春秋时代全体贵族文武两兼的教育制度无形破裂，所有的人现在都要靠自己的努力与运气去谋求政治上与社会上的优越地位。文武的分离开始出现。（范蠡、子贡、白圭、张仪、聂政、荆轲）
战国时代的战争非常残酷。春秋时代的战争由贵族包办，多少具有一些游戏的性质。我们看《左传》中每次战争都有各种的繁文缛节，杀戮并不甚多，战争并不以杀伤为事，也不以灭国为目的，只求维持国际势力的均衡。到战国时代，情形大变，战争的目的在乎攻灭对方，所以各国都激励奖励战杀，对俘虏甚至降卒往往大批地坑杀，以便早日达到消灭对方势力的地步。
后代的人对于战国时代斩首数目的宏大，尤其对于坑杀至数十万人的惊人事实，往往不肯置信。这可说都是因为后代不善战、不肯战的文人不能想象历史上会有这种残酷的时代。
我们不可忘记这是一个列国拼命的时代，战争的目的是要彻底消灭对方的抵抗力。战争都是灭国的战争，为达到灭国的目的，任何手段都可采用。这是一个文化区域将要统一时的必有现象。
战国时代虽是战争极烈，但由军心民气方面看，两种不健全的现象也萌芽于此时：一是上等阶级的文武分离与和平主义的宣传提倡，一是一般人民中厌战心理的渐渐发生。在当时的紧张空气下，这两种现象好似都不严重，不过是狂曲中陪衬的低音，使正曲益发显得壮烈。但后代军民隔离、社会解体的没落局面都孕育在这两种不甚惹人注意的现象中。
（三）秦代
现在天下一家，内战理当消灭，对外也不一定需要天下人都去从军。并且六国虽被武力统一，很少一部分人仍有旧国的留恋，秦始皇对这般人也不敢轻易信任，所以即皇帝位的当年（始皇二十六年，西元前221年）就大规模地缴械。
始皇相信民间兵器大部分没收，又有驰道可任秦兵随时开往各地，六国的旧地不致有大问题发生。若地方有兵驻守，我们很难想见秦二世时各地起兵何以那样容易。
缴天下械，征发流民，一方面是与秦有利的政策，一方面恐怕也正合乎一班厌战人民的心理。在这种两便的局面下，古代健全活泼的社会就被断送。
（四）楚汉之际
六国遗民的复国思想，秦代用民的过于积极，是秦亡的两个主要原因。各地起兵叛秦的多是乌合之众。
在起事的人中，只有项羽、刘邦两人的兵比较可用。两人起事的地方（沛与会稽）都是战国时代楚国的旧地。楚在战国末期是秦以外最强的国家。各国在亡国的前夕抵抗的能力已经消灭。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意义虽不清楚，必有事实上的根据。
巨鹿之战虽有善战的项羽为将，但若无比较强悍的兵，也决难与历来有胜无败的秦军相抗。
因为后方有赵高作祟，章邯于是不经大战就带二十万的劲（jìng）旅向项羽投降，并为诸军的前导向西攻秦。然而项羽对这支强大的秦军终不敢信任，于是乘夜把它全部坑杀。这是战国以来最末次的大批坑杀降卒。这支军队代表当时秦国实力的主体，从此秦的命运不卜可知。同时这支军队又可说是最后的一支国家军队，代表战国时代所遗留下来征兵制度下有训练、有组织的正式军队。从此以后，这类的军队在中国历史上就完全绝迹。各地起事的人虽都打着六国的旗号，实际他们谁都不代表，只代表他们自己。军队并不属于任何国家或任何地方，只属于他们自己。此后的军队都是个人的军队。军队的品格、纪律、战斗力等等都靠主帅一人。主帅若肯忠于国家，他的军队临时就是国家的军队。主帅若要反抗国家，十有八九他的军队是牺牲国家而拥护主帅的。列国并立时所激荡而生的国家主义到统一之后渐渐衰弱。用六国的名义推翻秦朝，可说是旧日国家主义的回光返照。在这次的大混乱中，旧的爱国思想就寿终正寝。
爱国的观念消灭，爱天下的观念流产，人民渐多不愿入伍，结果就产生了一个麻木昏睡的社会。
（五）西汉初期
春秋时代是上等社会全体当兵，战国时代除了少数以三寸舌为生的文人外，是全体人民当兵，现在上等社会不服军役而将全部卫国的责任移到贫民甚至无赖流民的肩上。
汉高帝虽然统一天下，却被匈奴困于白登，后来贿赂阏（yān）氏才得以脱险。高帝算是受了一番教训，从此知道匈奴不像项羽一般人那样容易对付，只得委屈求和，行和亲的政策。
（六）汉武帝
一方面由于汉初六十年的养息，一方面由于武帝能笼络人才，在种种的畸形发展下中国历史上居然有空前绝后纯汉族的大帝国出现。
“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的成语不知起于何时，但这种鄙视军人的心理一定是由汉时开始发生的。
由春秋时代到汉代的发展经过，总括一句，先是军民不分，后来军民分立，最后军民对立。军民对立之下的军队最难驾驭。除粮饷充足外，将才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武帝个人缺点虽多，却是认识人才、善用人才的明主。他能从社会各阶级中找出有才的人，并且能尽量用这些人才。
匈奴统一虽或是中国感到威胁的一个原因，但绝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战国时代的兵可用，汉时的兵不可用，只有遇到才将率领时才能打胜仗。这是军队由流浪分子组成的当然结果。
汉武帝时代武功的伟大是显然的，是人人能看到的。但若把内幕揭穿，我们就知道这个伟大时代是建筑在极不健全的基础之上。
（七）武帝以后——光武中兴
宣帝五凤三年（西元前55年）匈奴因内部分裂而投降之后，边疆的大患消灭，所谓屯兵更是有名无实。
在这种恶劣的循环关系之下，由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征兵制的痕迹就无形间消灭净尽。
到王莽时所用的就只有募兵、囚犯与外族兵，旧日正式的军队已经绝迹。（赤眉军）
想用法术一类的把戏去打仗，这是一个兵力堕落不堪的社会才会发生的事。一个真正尚武的民族绝不屑于享受这些幼稚的幻想。
现在已到了兵匪不分的时代，这是军民分立最后的当然结果。兵的行动与匪无异，无告的人民不得已也多起来为匪。一个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之后，兵事可说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任何理论上可通的方法都不能根本改善这种病态。
太平时代，一般所谓好人都不肯当兵；天下一旦混乱，少数流氓与多数饥民就成为土匪，只能扰乱社会秩序，并不能为国为民。这些土匪往往打着军队的旗号，但旗号是不能掩盖实际的。只有善将兵的人经过相当时期的训练，才能造出一支真会打仗的军队，诏书中所谓“国有众军，并多精勇”，并非一句空话。
（八）东汉
我们对东汉能驾驭外族、以夷制夷的政策能收大功，不能不表示钦佩。但军队不是汉人的军队却也是不可掩蔽的严重事实。
这种专靠外族的办法极其危险。一旦外族不肯受利用，或转过来想我反攻，自己就要束手无策。
民众已不是战国时代人人能战的民众，士大夫更不是春秋时代出将入相的士大夫。军事情形的不堪可谓达到极点。
汉人现在并不是完全不会用兵器。但只有保护自己的家乡才肯出力，并且还必须有领袖指导。若无勇敢的领袖，即或家乡被扰，大家也都是驯羊。
列国并立时，每国都是一个有机体的坚强体系，天下一统之后临时尚可勉强维持，但不久就成了一盘散沙，永未变成个大的有机体。这样的民族是任何内部野心家或外来野心族的战利品，绝难自立自主，自己的命运总不操在自己手里。
董卓以后各地的太守、刺史都扩大私军，割据自雄。实际上五胡乱华的局面已经成熟。中国社会已经崩溃，只有边地的属国还有组织，同时又勇敢善战。……但外族的势力根深蒂固，无从斩除；中国内部的病势过于沉重，难以根治。
（九）后言——汉末至最近
汉代的问题实际是中国的永久问题，东汉以下兵的问题总未解决。……两千年来的情形，骨子里都与东汉一样。
两千年来中国总是一部分或全部受外族统治，或苟且自主而须忍受深厚的外侮；完全自立又能抵抗外族甚至能克服外族乃是极少见的例外。这种长期积弱局面的原因或者很复杂。（注释）人类历史上的政治集团，无论大小，不为刀俎，必为鱼肉；若要两种都不做，是办不到的事。东汉以下的中国不能做刀俎，当然也不愿做鱼肉；但实际大半的时候总是任人宰割。（完）
注释：
并且大家一向都安于这种堕落的局面，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王安石曾认清这个问题，并提出适当的解决方法，在他《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俗称《万言书》）中，他认为只有叫良民当兵，尤其是一般所谓士大夫都人人知兵、人人当兵，才能使中国自立自主。只就这一点来看，王安石已是两千年间特出的奇才。可惜王安石一类的积极人才在传统的中国绝无成功的机会。一般地说来，文武兼备的人有比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会也是坦白光明的社会。这是武德的特征。中国两千年来社会上下各方面的卑鄙黑暗恐怕都是畸形发展的文德的产物。偏重文德使人文弱，文弱的个人与文弱的社会难以有坦白光明的风度，只知使用心计：虚伪、欺诈、不彻底的空气支配一切、使一切都无办法。中国兵制的破裂与整个文化的健全其实是同一件事。在这种病态的社会，王安石一流的人物生前必定失败，死后必留骂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