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7月12日，伊利诺伊州芝加哥，一名女子因违反芝加哥禁止在海滩上穿“短款泳衣”的法令而被捕。 © Bettmann/CORBIS
利维坦按：
据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一项全球研究《青春期荡妇羞辱：针对女孩的暴力行为及其对她们健康的影响》，80%的女性在青春期的某个时候会遭受过荡妇羞辱。
（pubmed.ncbi.nlm.nih.gov/34205692/）
这一数据比例可谓高得有些惊人了。不仅如此，根据密歇根大学社会学教授伊丽莎白·阿姆斯特朗（Elizabeth Armstrong）的研究，女性不仅仅是被羞辱的对象，也往往是羞辱的施害者，也就是说，她们也会在私下里使用这个词来羞辱和她们在性道德上不同的女性，且往往发生在两个阶层的女性群体中，比如劳工阶层与富家女。
（journals.sagepub.com/doi/10.1177/0190272514521220）
1887年6月28日，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23岁的伊丽莎白·卡斯（Elizabeth Cass）正漫步在伦敦摄政街。初到伦敦的伊丽莎白正要去一家商店买一副新手套。她一边走，一边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她。
当伊丽莎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她突然感到手臂被人紧紧抓住。她转过身，面对着一位身材高大、气势汹汹的警察。
“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警员鲍登·恩达科特（Bowden Endacott）说道。
伊丽莎白一开始还有些气愤，这个警察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她？
© Jack The Ripper Tour但恩达科特并不是普通的警察。他是《传染病法》（The Contagious Diseases Act）的忠实执行者，该法允许警察逮捕涉嫌卖淫的女性。据说恩达科特每周都会逮捕三到四名（涉嫌卖淫）妓女。
1864年，英国议会首次通过了《传染病法案》，旨在预防军队中的性病。根据医院记录，五分之一的军人感染了梅毒。由于感染人数如此之多，议会迫切希望遏制梅毒的蔓延。
因此，该法案允许警察逮捕涉嫌卖淫的女性。被捕后，这些女性将接受医学检查，如果发现感染，她们将被关进封闭医院，直到康复——有时长达一年。
另一方面，男性从未因嫖娼或患有性病而被逮捕或拘留。
恩达科特声称，在指控伊丽莎白拉客之前，他一直在远处观察她。当然，伊丽莎白无法理解，一个独自在摄政街购物的年轻女子怎么会被误认为妓女。当她被警察拖走时，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会是什么。
伊丽莎白被带到警察局，准备拘留一夜。幸运的是，她的雇主鲍曼夫人为伊丽莎白辩护，保证她是个正派体面的人。指控被撤销。
伊丽莎白是幸运的。但成千上万被从街上拖走的女性却并非如此。
此案对公众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揭露了伦敦警察虐待工薪阶层女性的残酷事实。它还激起了一场争论，这场争论如今和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一样普遍——一个没有监护人陪伴的女性在公共场所行走是不是自找麻烦？如果一个女人想独自出门，她是否首先需要遵守所谓体面的标准？
当然，女性必须“符合体面理想”的观念今天已有了不同的名字——荡妇羞辱（Slut-shaming）。
“死亡是她羞耻的最好掩饰。”
——莎士比亚《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第四幕第一场
历史上第一个荡妇没有被性化
几个世纪以前，“荡妇”一词的含义截然不同。它指的是肮脏、邋遢或懒惰的女人。作家杰弗里·乔叟甚至用“荡妇”来形容男人，但它主要用来羞辱那些不履行家庭责任的下层女性。
例如，“荡妇的便士”（slut's pennies）这个短语形容家庭主妇揉面时弄出的硬块，“荡妇的羊毛”（slut's wool）是指留在地板上的灰尘。所以，从本质上讲，如果你不把面揉好，不把房子打扫干净，你就是一个荡妇。
这种与邋遢的联系持续了几个世纪，甚至到了18世纪，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的字典将荡妇定义为懒惰的管家。在19世纪，它还用来形容猪狗等肮脏的动物。
© Journal of Historians of Netherlandish Art直到20世纪60年代，“荡妇”才有了现在的含义，即性方面不道德的女人。
如今，当有人称呼某个女人为荡妇时，这并不是因为她肮脏或不驯服，而是因为她敢于从性中获取快感。纵观历史，荡妇一直都是危险的生物。她们衣着暴露，说话直率，只想着满足自己的性欲。但这种胆大妄为往往要付出代价——公众谴责、丧失社会地位，有时甚至会丧命。
古代的勾魂美人
在古罗马，性方面存在严重的双重标准。公元前18年，奥古斯都（Augustus）皇帝成为了罗马的道德卫士，颁布了《朱利安法》（Lex Julia），将通奸定为犯罪。出轨的妻子可能会遭到公开羞辱、流放，甚至被处死。
那么，谁负责执行这些惩罚呢？如果你是女儿，那么这个荣誉属于你那亲爱的父亲。丈夫们被要求与通奸的妻子离婚，而不是直接杀掉她，但如果丈夫失去理智，法院往往对他也相当宽容。
然而，如果丈夫出轨，妻子既不能诋毁他的名誉，也不能将他告上法庭。后来的一些法律允许妻子悄悄地与出轨的丈夫离婚，但男性所面临的经济后果远不如女性严重。
《参孙与达利拉》（Samson and Delilah），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1609-1610。© agefotostock/Alamy
《朱利安法》还影响了男性对女性的态度。由于女性被视为性道德的守护者，男性开始以怀疑甚至蔑视的眼光看待她们。这种态度反映在古罗马文学中，女性经常被描绘成引诱男性误入歧途的荡妇，或者像达利拉（Delilah）那样，无情地夺走男人的阳刚之气。
© Granger Collection, New York不过，人们害怕荡妇不仅仅是因为引诱男性离开伊甸园，更因为她们征服了伊甸园。克娄巴特拉（Cleopatra，中文圈亦称其为“埃及艳后”，是希腊化时代埃及托勒密王国末代女王。编者注）通过出色的治国之道巩固了自己的权力，但她被描述为一个善于操控男性的妖妇，用她的女性魅力控制了尤利乌斯·凯撒（Julius Caesar）和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最终导致他们的垮台。克娄巴特拉的诱惑力如此强大，以至于她常常被视为罗马共和国灭亡的罪魁祸首。这才是真正的蛇蝎美人。
羞耻，羞耻，羞耻……那些中世纪的女人们
在过去，教会有一长串被认为是重大禁忌的罪行。这些罪行被分为两类：轻罪和重罪。轻罪包括撒谎、闲言碎语和贪吃之类的行为。而重罪是那些严重罪行——如果你不忏悔的话，会直接让你下地狱。
猜猜看，这份名单上排在首位的罪是什么？你猜对了：性，或者是教会所称的“肉体罪孽”。
当然，夫妻可以彼此肉体缠绵，但必须在神圣婚姻的范围内进行，并且是以生育为唯一目的。婚前性行为、通奸，甚至自慰都是被严格禁止的。
《老鸨》，格里特·范·洪特霍斯特（Gerrit van Honthorst），1625年。© Journal of Historians of Netherlandish Art
教会对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卖淫）有一些特别矛盾的看法。一方面，教会勉强接受卖淫是一种“男人总是如此”的必要之恶。但另一方面，它也希望严格控制人们的性生活，以保持其道德制高点。
解决办法是什么？公开羞辱。好吧，就是公开羞辱名声不好的女性。这些被要求戴着条纹头巾、手持白色棍子游街示众，以示她们的淫荡行为。
对于屡犯者，惩罚则更为严厉。这些荡妇被剥光衣服，被迫倒骑在马背上，面向马的屁股——这是当时最终极的耻辱，因为据说盯着屁股看就会让你变成屁股。
© Bettmann/CORBIS对于那些公然藐视道德的社会名媛，惩罚也颇具创意。这些女士被迫在会众面前忏悔她们的肉体罪孽，身穿象征她们耻辱的白色衣服，头戴写有她们罪孽的白色纸质冠冕。
有时候，放荡的女人会被关进修道院，用来赎她们的罪。而如果一个女人未婚生子，社会会彻底将他边缘化。
现在来说说男人。好色的男人仍会受到惩罚，但并不像女人那样严厉。为什么会这样？逻辑是这样的：是荡妇引诱了男人，因此她们要负主要责任。
尼德兰匿名画家描绘的1550年的妓院。画中可以看到，一名嫖客正跟随一名妓女上楼。© Journal of Historians of Netherlandish Art
对放荡男人的常见惩罚之一是前往圣地朝圣。他们也可能被逐出教会，但这种情况比对女人的惩罚要少见。
总结一下，放荡的男人被送去度假，放荡的女人被送进修道院。
关于跳舞的诸多禁忌
到了16世纪，对荡妇的羞辱已经和头虱和可疑的医疗行为一样普遍。甚至莎士比亚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创作了强调堕落女性形象的戏剧。
在文学作品之外，被怀疑不洁的女性被迫接受体检以确定她们的贞操。这种检查可能涉及一名男医生将手指插入女性阴道以检查处女膜是否完好无损——然而这种检查并不能证明女性是否进行过插入式性行为。
此外，婚前性行为的女性可能会被处以公开鞭刑、烙印，甚至是死刑。这些女性的性魅力往往令人恐惧，以至于被指控为某种巫术。即使在今天，这类女性仍然被描述为“诱人、妖媚或妖娆”（beguiling, bewitching, or enchanting）——这些词暗示女性的性魅力是邪恶的。
《迷恋》，查尔斯·达纳·吉布森（Charles Dana Gibson），1901年。© Public Domain年轻人开始反抗这种污名。在清教徒时期的美国，年轻人通过“聚餐”来规避性道德。聚餐时，一群女孩和男孩聚在一起笑闹、跳舞、讲荤段子，有时还会搞点性游戏。
但真正让当局震怒的是跳舞。塞勒姆的清教徒传教士英克利斯·马瑟（Increase Mather）警告他的追随者，舞蹈基本上是通往罪恶的入门级毒品。他声称，跳舞时身体的动作本身就是邪恶的。他甚至夸张地认为，舞蹈是“一种更适合异教徒、妓女和醉鬼的娱乐活动，而不是基督徒的。”
让社会惧怕荡妇的宣传
20世纪初，社会对于性的观念仍然很僵化。但随着道德观念的松懈，出现了一种控制性行为的新工具——社会卫生运动（Social Hygiene Campaign）。
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擦洗厨房台面之类的生活方式倡导，但事实上这是一种不同类型的“卫生”。其想法是，如果人们保持洁身自好，就能避免各种麻烦，并防止性病像野火一样蔓延。
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的士兵不仅带回了战争的创伤记忆，还带回了梅毒和淋病。这些疾病极易传染，在抗生素被发现之前，可能导致严重的健康问题甚至死亡。
二战期间美军预防性病的海报。© wikimedia不幸的是，这场运动很快就变成了典型的政治迫害。就像上个世纪的《传染病法》一样，当局不需要任何证据就可以将一名女性拉去接受检测。即使是像与士兵调情这样无伤大雅的事情也可能让你陷入麻烦。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小镇，一名妇女因独自在餐馆就餐而被迫接受了妇科检查——如果一位女士愚蠢到独自在外吃饭，那她一定是脑子里有梅毒。
有色人种女性尤其容易成为攻击目标。当时，医学界认为非白人女性道德水平较低，更容易感染性病——这种观念持续了几十年。
慈善女孩：第一批约会文化的先驱
20世纪20年代是美国社会动荡的时期。女性终于获得了投票权，随着这种新权力的获得，她们的裙摆开始变得更短，夜生活也更加丰富多彩。禁酒令只会加剧人们的狂欢，各种秘密酒吧和地下饮酒场所，助长了叛逆和亢奋。有酒就有放荡。
“约会”（dating）一词就是在这时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而当时与男孩约会的年轻女性被称为“慈善女孩”（Charity Girls），这些姑娘基本上是用她们的陪伴换取一顿饭或一张电影票。她们通常来自工人阶层，毫无顾忌地追求快乐，引起了许多人的道德义愤，他们认为这些女孩道德败坏，是传播性病的罪魁祸首。因为如果你在玩乐，你就一定在传播疾病。
为了打击这些放荡的青少年，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发起了“纯洁运动”（purity campaigns），警告年轻男性性病的危险。他们甚至关闭了红灯区，并在军事训练营周围设立“道德区”，禁止名声不好的女性进入。
这期间，总共有大约3万名女性被拘留。其中一些人随即获释。然而，超过18000名女性被关押在联邦政府资助的设施中并接受强制医学治疗。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被拘留的人数远比联邦记录的要多，因为许多女性被关押在非官方设施中，并没有被统计在内。
© mother jones由于青霉素尚未被发现，当时使用了诸如汞、砷化合物、碘和硝酸银等物质进行治疗。这些治疗导致了可怕的副作用——颤抖、失眠、记忆丧失、神经肌肉反应、头痛，以及认知和运动功能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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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看了一段关于名人羞辱布兰妮·斯皮尔斯（Britney Spears）的视频剪辑。其中最令人不安的是2004年的一次采访，歌手艾薇儿·拉维尼（Avril Lavigne）说布兰妮跳舞“像个妓女”。
我觉得充满讽刺意味的是，一位以强硬、反对父权制形象自居的女性，公然贬低另一位同行女艺人的行为。
然而，这就是现实。尽管我们本能地将羞辱女性归咎于历史上的男性压迫，但女性有时候也是施害者。
如今，当女性因性行为受到羞辱时，她们不会被当作女巫烧死或关进医院，但她们会经历自我怀疑、社交孤立和欺凌。更严重的是，她们可能会遭遇性骚扰和侵犯。通过羞辱女性的性行为，我们强化了这样一种观念：女性只是被控制和征服的对象。
最近，女权主义者试图通过“荡妇游行”和反共和党的“荡妇投票运动”来重新定义“荡妇”一词。然而，这些努力似乎像是一个没人懂的笑话。女性仍然必须保持警惕，注意我们如何占据公共空间，社会仍然在提倡一种过度“性化”的理想，同时警告女性不要给男人“错误的暗示”。
当一个单词包含如此多的含义时，你无法改变它的含义。
当然，语言是极具延展性的。词义会扩展、收缩并呈现出新的形式。但我们不要以为称呼朋友为“荡妇”或“妓女”是为了赋予这些词新的含义。
或许，下次在你责备某个女性的穿着打扮、舞蹈动作或言语时，记住那些在历史上为争取表达性自由而斗争的女性。她们才是真正强大的“荡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