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伊拉克传出了一个听起来不像是21世纪的新闻。
执掌伊拉克议会的执政联盟正推动一项法律修正案，允许夫妇结婚时可以选择不遵循伊拉克《个人地位法》的统一规定，而是遵循特定教派的规定，如什叶派中的贾法里派规定女性满9岁，男性满15岁就可结婚。
该修正案允许根据各教派各行其是，这极有可能导致伊拉克妇女丧失离婚权、子女监护权与继承权。
如根据贾法里派规定，离婚女性无权获得婚房、赡养费或嫁妆，而根据现行的《个人地位法》，若丈夫要求离婚，妻子有权在丈夫的家中居住三年，费用由丈夫承担，并获得两年的配偶赡养费与嫁妆等值财产。
伊拉克法律草案允许9岁女童结婚
图：telegraph.co.uk
此外，该修正案还规定，在分属不同教派的夫妻之间发生纠纷时，优先根据丈夫所属教派的规定作出裁决。这将破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
该法律修正案此前已经于9月16日二读通过，若之后在议会获表决通过，伊拉克将正式允许成年男性与女童结婚，伊拉克也将成为全球法定结婚年龄最低的国家。
执政联盟对此宣称，新法符合“对伊斯兰教法的严格诠释”，同时旨在保护年轻女孩免于“不道德关系”的侵害。
伊拉克执政联盟为何会想要推行这一修正案？伊拉克民众，尤其是女性又如何看待这一修正案呢？
伊拉克议会
图：businesstoday.in
昔日明灯
此次执政联盟想要推翻的伊拉克《个人地位法》也被称为第188号法律，它甚至比一些叫嚷着要推翻它的伊拉克政客还要年长——早在伊拉克由王国成为共和国的次年——1959年，《个人地位法》便出台了。
多年来，《个人地位法》一直被誉为是中东最进步的法律之一。它包涵一套世俗的总体规则，来管理伊拉克公民的家庭事务，不论其宗教派别如何。
举例而言，它规定法定结婚年龄为18岁（少数例外情况下可为15岁），明确禁止强迫婚姻，男女都有权要求离婚，且女性在分居时有权获得赡养费。
虽然这些在今天看起来都是基本权利，但在上世纪50年代，这些权利根本难以保障，而且中东地区的一些国家时至今日仍然没有赋予其公民类似的权利。正因如此，《个人地位法》颇具革命性。
伊拉克女学生
图：aswaq.news
实际上，孕育了《个人地位法》的伊拉克，也曾是阿拉伯世界最为世俗而进步的国家之一。现代阿拉伯国家第一位女法官、第一位女政府部长都诞生在伊拉克。
“妇女占到社会的一半，如果妇女得不到解放、开明和教育，我们的社会就会继续处于落后状态，受到束缚。”1971年，还是伊拉克副总统的萨达姆·侯赛因在一次演讲中便如是说道。
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伊拉克政府鼓励女性填补男性在学校、医院、工厂、军队与警察局中的岗位，并赋予女性投票权与竞选公职的权利。1986年，伊拉克更是成为首批批准《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的国家之一。
萨达姆一家，上世纪80年代晚期
图：Wikimedia Commons
昙花一现
然而，随着历史的车轮骤然转向，伊拉克女性拥有的这一切，逐渐开始崩塌。
随着两伊战争、海湾战争接连爆发，伊拉克经济受连年战火与国际制裁影响，走上了下坡路，而穷兵黩武的萨达姆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合法性，被迫转向保守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
从在伊拉克国旗上亲笔写下大赞辞，到出台赦免犯下荣誉谋杀罪男性的总统令，海湾战争后的萨达姆政权一改相对世俗化的大方向，逆转了许多此前提高女性地位的政策与法律。
1991年4月
海湾战争期间撤退的伊拉克军队车队
遭美军轰炸
图：wikiwand
为了给退伍士兵腾位置，许多女性被迫从就业岗位上退下来，转而扮演起更加传统的角色——养育家庭。战争与制裁还使得伊拉克的教育体系遭到严重破坏，女性的处境更加恶化。
举例而言，1987年，伊拉克女性的识字率约为75%，而到了千禧年，伊拉克女性识字率骤降至不到25%……失去受教育机会，使得伊拉克女性的经济与社会地位明显下滑。
在2003年美英联军入侵伊拉克后，伊拉克女性的地位也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
随着萨达姆的逊尼派政权倒台，占伊拉克人口多数的什叶派的影响力显著提高，在什叶派宗教团体的影响下，2005年通过的新版伊拉克宪法明确规定伊斯兰教法为伊拉克法律的主要来源。
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萨达姆的雕像被拉倒
图：wikipedia
与此同时，受社会动荡与政局不稳的影响，伊拉克原有的保护女性权利的诸多法律变得难以执行到位，而现行《个人地位法》中的漏洞，又使得年仅15岁的女孩在父亲的同意下，便可由宗教领袖主持结婚，无需法院同意，这种情况在伊拉克贫困而极端保守的什叶派社区十分普遍。
由于此类婚姻未在法院登记，这些女孩及其子女被剥夺了许多权利，例如，医院可以拒绝没有结婚证的妇女入院分娩。
过去20年来，伊拉克童婚率一直在上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2023年的报告中指出，伊拉克28%的女孩在18岁之前结婚。
阿拉伯地区部分国家20至24岁女性
在18岁生日之前结婚的比例
图：www.prb.org
争权夺利
这一切，伊拉克的一些伊斯兰政党都看在眼里，自战后掌权以来，他们一直想要将伊拉克童婚盛行、女性地位低于男性的既成事实合法化。
过去二十年来，宗教与教派势力意欲通过更多方式，加强对社会的控制，伊拉克的伊斯兰政党已在2014年与2017年两次试图修订《个人地位法》，但均遭到伊拉克女性的强烈反对，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参与反对《个人地位法》修正案抗议活动的女性
图：www.amnesty.se
然而，在2022年的议会选举后，包含伊斯兰的政党的执政联盟在伊拉克议会占据多数席位，推动《个人地位法》修正案落地的工作有了明显的提速：
2024年8月4日，该修正案进行一读；9月3日，因遭到反对派议员抵制，计划中的首次二读因出席者未到法定人数无法开展，但在9月16日，该修正案成功进行了二读。
对此，有女性议员与反对者担心自己的建议没有被采纳进修正案；9月17日，伊拉克联邦最高法院裁定，《个人地位法》修正案符合伊拉克宪法。
英国查塔姆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雷纳德·曼苏尔分析称，执政联盟现在在议会中拥有大多数席位，并且即将推动修正案付诸表决。
“这是有史以来最接近（通过）的一次，” 曼苏尔说道，“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动力，主要是因为什叶派政党。”
值得注意的是，修正案规定，夫妇结婚时可以选择不遵循《个人地位法》的统一规定，而是遵循特定教派的规定。这种规定将为不同的教派建立不同的法律体系，进而强化各教派之间的藩篱。
伊拉克什叶派宗教领袖萨德尔的支持者
图：壹图网
正因如此，若修正案获得通过，可能会触发伊拉克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教派冲突，两者互相竞争的权威机构可能会声称对修正案拥有最终解释权，这将加剧伊拉克旷日持久的教派分歧，并进一步侵蚀伊拉克本就不稳定的国家体制。
曼苏尔坦言，修改《个人地位法》将进一步加剧伊拉克社会的分歧。
“这会恢复到教派决定一切的状态，”曼苏尔说，“但许多伊拉克人不想在政治上被他们的教派所定义。他们希望由政府和国家来定义。”
与此同时，修正案也可能成为一些人打压异己的工具。推动改革的政客意欲把女性权利问题将宗教捆绑在一起，试图打着宗教的幌子恐吓反对者。
在伊拉克，任何挑战与宗教有关事物的人都可能会被别有用心者贴上亵渎的标签，旋即陷入官司缠身与社会性死亡的窘境。
修正案示威活动中的标语：
“贾法里学派的教法保护女性与她们的尊严”
图：www.npr.org
何去何从？
伊拉克执政联盟的行动已经引起轩然大波。8月，示威活动是由反对修改《个人修正案》的伊拉克女性活动人士联盟“188组织”在首都巴格达和全国其他城市组织抗议活动。女权活动人士指责执政联盟试图“将强奸儿童合法化”。
“他们在议会中渴望的不是社会利益，而是个人利益。”国际人权法律顾问兼“伊拉克模范妇女”组织主任阿赛拉·哈桑直言，“我们正在捍卫妇女和女孩的权利，保护伊拉克社会免遭解体，并阻止伊拉克社会结构中出现宗派主义。”
“倘若伊拉克议会通过这项法案，这对于伊拉克妇女和女孩以及她们努力争取写入法律的权利来说，将是毁灭性的倒退。”人权观察伊拉克研究员莎拉·桑巴尔说， “童婚的正式合法化将剥夺无数女孩的未来和福祉。女孩应该在学校和操场上，而不是穿着婚纱。”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杜胡克的一家婚纱店
图：2015Felix Kleymann/laif/Redux
“伊拉克议员应该对剥夺妇女和女孩法律权利的企图说‘不’。”莎拉·桑巴尔指出，“如果不这样做，就意味着当代和未来的伊拉克女性将继续被压迫性的父权法律制度所束缚。”
阿赛拉·哈桑担心，伊拉克的治理体系恐怕变得和伊朗类似，什叶派宗教团体未来可能将伊斯兰教法置于国家之上。
“伊拉克是一个文明的民主国家，阿拉伯国家第一位女性部长是伊拉克人，第一位女法官也是伊拉克人。”阿赛拉·哈桑说，“我们渴望进步，而不是倒退。”
横幅：“贾法里学派的教法，
保护我的权利与尊严”
图：www.npr.org
滑动查看参考文献：
1. https://www.hrw.org/news/2024/08/16/iraq-parliament-poised-legalize-child-marriage
2. https://www.telegraph.co.uk/global-health/women-and-girls/iraq-poised-to-lower-the-age-of-consent-for-girls-to-nine/
3.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4/10/08/iraq-sunni-shiite-womens-rights-religion-law/
4.https://www.amnesty.org/en/latest/news/2024/10/iraq-reject-changes-to-personal-status-law-which-would-allow-child-marriage-and-further-entrench-discrimination/
5. Al-Jawaheri, Yasmin Husein (2008-01-30). Women in Iraq: The Gender Impact of International Sanctions. Bloomsbury Publishing. ISBN 978-0-85771-834-1.
6. https://en.wikisource.org/wiki/Women_-_One_half_of_our_society
7. https://www.hrw.org/legacy/backgrounder/wrd/iraq-women.pdf
8. https://www.refworld.org/docid/4b990123c.html
9.https://www.thenewhumanitarian.org/report/26289/iraq-women-were-more-respected-under-saddam-say-women%E2%80%99s-grou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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