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是怎么进入人的生命的?我暂时想到这源自人的自我意识,以及世界无处不在的差别,并且人对差别有了意识,美丑的差别、智力的差别、能力的差别、感情的差别……在欲望的搅拌中,人渐渐学会用虚伪对待自我和各种差别。一朵花在田野里开着无所谓真诚与虚伪,一只狮子在草原上跑着饿了吃弱小动物也无所谓真诚与虚伪。
我自己有这样的经验:在台上讲演,被自己的语言感动得流泪,看到台下热烈的反应,再次被感动,同时因此进一步被自己感动。看起来,这简直真诚极了,而且我自己陶醉于这样的真诚。然而这一过程开始可能是真诚的,接着虚伪就一路渗透进来。
上面的过程叫做煽情,煽情本质上就是一种虚伪,它有两种基本套路:第一种讲者以自己肤浅的真诚调动起观者听者的肤浅的真诚,并一起沉浸在这种肤浅的真诚里;第二种讲者完全利用观者听者的肤浅真诚。
是的,如果真诚是肤浅的,只要表现出来,它就是虚伪的,而肤浅的真诚恰恰最善于表现出来。
肤浅的真诚和天真的真诚不是一回事,一个3岁小孩的真诚并不肤浅。
虚伪是绝对的,真诚是有限度的。有限度的真诚不可能被完满表现出来,正如绝对的虚伪不可被彻底洞穿。
卢梭说他在《忏悔录》里写下的一切就和上帝亲眼看到的一样真实。我早先相信过,他在书里会袒露自己少时偷了东西并转嫁给女仆的劣迹,读时我15、6岁,热血沸腾,幻想着把自己的卑鄙龌龊全说出来,然后热泪盈眶地望着听者:你看我多真诚啊!卢梭当然不会是15、6岁的我,他在《忏悔录》里写下的一切值得人类长久地感动,然而我现在也疑心,他的真诚多少带有表演的性质。
纯粹的真诚几乎是不可说的,一旦出口,那真诚总带有表演的嫌疑,总不可避免地会掺入水分。当真诚发声的时候,虚伪会悄然滑入词与词之间的每个空隙。
有感于此,我们不应相信任何作家的自传,倒是小说家在虚构小说时,在一个个细节中,无意地、注定地处处体现出他自己来,而优秀的小说家同时还能体现出每一个读者的自己。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很多人物都有强烈的表演欲,他们歇斯底里地表演着自己的真诚与虚伪,因为是在小说这一“虚伪”的形式下,陀氏通过这些人物得以抵达人性的真实。
记得木心《文学回忆录》里谈到卢梭时说,忏悔不应说出来,得自己在心里默默忏悔、默默改掉。对于真诚的坦白,木心讲:“我好意思说的,你不一定好意思听。”是这样的。
务实一点看:虚伪是一种便利,试想如果我们决定豁出去全说实话,恐怕很难有下属不被开除、恋人不会分手、婚姻不会破产、朋友不会绝交。
有人沉浸在虚伪的便利中,基本无可救药,越是这样的人,越表现得真诚无比。也有人在天生的内敛中孕育出强大的心机,7.5面地玲珑,剩下的半面,良心偶尔隐隐撕咬、偶尔隐隐作痛,偶尔醉酒时让这半面浮现出来,然而当心那醉酒时的掏心掏肺,在这样掏心掏肺的释放或自我贬损中获得了安慰,并可能坚固地培植着那7、5面的玲珑。这倒不能过多怪罪于他的心机,因为“当真诚发声的时候,虚伪会悄然滑入词与词之间的每个空隙”。
最理想的状态,也许只能是季羡林所说的:“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是一种操守,而真话不全说是一种策略。然而且不论是否可以做到全不说假话,没说全的真话有时会导致另一种谎言,因为这谎言来自真,其危害往往比假话更大。
真诚需要勇气,还需要有付诸长久践行的力量。鲁迅写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佛经,立地杀人。”鲁迅是在讽刺虚伪的信仰,很多人把其作为幌子、招牌。宽容一点看,放下佛经、离地杀人的人读佛经时未必不真诚,只是他满足于这片刻的真诚,用这片刻的真诚欺骗自己。当一个优秀的老师在给学生分享一些原则,老师讲得真诚,学生听得也真诚。可是如果这个老师或者学生没有强大的力量去践行,然而无论讲时多真诚,仍然是一种欺骗。这是我从罗翔在《十三邀》里的谈话得到的认识,罗翔说“片刻的感动是一种欺骗,欺骗别人也自我欺骗”。这话对极了。正如放下佛经去杀人的人一样,在片刻的感动后,一如既往地过自己的生活。
在与虚伪的搏斗中,我们要警惕自己的真诚,警惕片刻的感动。然而片刻的感动也并非总是毫无作用,我相信1000个在片刻感动中的人,会有一两个把这片刻留下来,逐渐转化成长久践行的力量,我也相信一个人如果没有在虚伪的便利中完全丧失自我,在1000次感动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两次让他停留,并开始改变自己。
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是肉,它就不会像石头那么冷漠,也不会那么坚硬。在与虚伪的搏斗中,人的软弱与强大无数次被证实。因为有软弱,那从软弱里走出来的强大才可贵、才有意义。
最高限度的真诚,就是实实在在地承认自己的虚伪。这实实在在,就在于不伸张,在于内心默默地搏斗,在于克制。虚伪在克制中会变少,而真诚在克制中会增加。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写道:“上帝与魔鬼作斗争,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将陀氏的话缩小一点范围,真诚代表上帝的一面,虚伪则属于魔鬼。但我想上帝与魔鬼在人心里并不总是战斗,他们在斗累了时可能还会聊天,会一起玩游戏,或者让战斗也变成一场游戏。
最终我们会放过自己的虚伪,也放过自己的真诚,回到自然中去。在此之前,我们应该把人生看做一场真诚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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