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男人正在集结起来,试图讨回失去的彩礼。导火索缘于今年五月初的一则新闻“订婚给34万彩礼后女方退婚不退钱”,在舆论的影响之下,新闻的主人公拿回28万彩礼。
消息搅动了这群适婚男青年,他们决定浮出互联网的水面。他们是婚姻中的失意者,大多出身农村,为了结婚,掏空家底,甚至背上债务。但这些都没能换来一段牢固的关系婚姻破裂后,他们在网上集结,开着车四处宣传,寄希望讨回这笔钱,能让他们重新开启新的婚姻。
作者:蔡家欣
编辑:王珊瑚
十二点钟的太阳让村庄陷入沉寂。路上空无一人,树叶耷拉着,好像在打瞌睡。一辆白色汽车出现在村道上,巨大的红色条幅盖住前引擎盖,车窗打开一个缝隙,探出来一个喇叭,扯着嗓子不知疲惫地喊:“抵制高价彩礼,人人有责,打击骗婚行为,刻不容缓。”
两个年轻男人坐在车内,一胖一瘦。热浪从车窗飘进来,两人抬起手,潦草地把汗一拨、一甩,车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起来。但他们毫不在意。此刻,这两个男人有着更为重要的任务——一场对前妻的“报复”。
白色汽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31岁的小马从驾驶室钻出来,四处踱步、张望。肥胖带来的圆肩,让他看上去有些驼背。
路人投来探寻的目光。小马抓住机会,举起喇叭吆喝:“我是抖音被骗婚小伙初尘”。日头毒辣,户外没有遮挡,他的汗涔涔地往外冒,肥大的白色T恤被浸湿了,沾上了泥块,头发塌成一团。
比起体格和打扮,他的嘴皮子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一箱茅台、六条黄金叶、四个猪腿、四条羊腿、四只活鸡、四条活鱼、两箱榴莲、两箱车厘子、两箱爱情果、两箱奇异果”。这些条件仿佛刻在脑子里,熟练地从他嘴里蹦出来。
话到这里,他会停顿一下,用有点戏谑的语气接着说,“爱情果、奇异果是啥?我见都没见过。”
人群发出一阵笑声。这些都是婚礼第二天妻子提出的回门礼,价值超过三万块。小马掏不出来,妻子在当天便消失了。之后,小马接到离婚起诉书。10天后,在法院的调解下,小马离婚了。
现场略带喜剧的效果,让同行者小魏很满意。他很瘦,穿着Polo衫,隐匿在围观人群中,举起手机,直播小马的控诉。
26岁的小魏也是一个失意者。付出三金一钻以及34万的彩礼后,因女方索要一辆20多万的全款车,婚事告吹了。法院要求女方归还28万彩礼,过了支付期限,这笔钱仍然不见踪影。
为了要回彩礼钱,小魏在抖音上曝光自己的经历。几百万网友观看了他的视频,各路媒体的电话涌进来,“订婚给34万彩礼后女方退婚不退钱”的话题登上热搜。不到10天,女方因拒不履行还款义务被拘留。5月23日,订婚后一年,小魏终于拿回28万彩礼钱。
就像突然起了风的麦地,受伤男人们的心又动了。他们在网上联系小魏,讲述自己类似的遭遇。小马就是其中之一。
跟小魏相比,小马讨要彩礼的过程其实很顺利。法院调解完当天,他就收到女方弟弟退回的20万彩礼和三金。但他还憋着一口气。算上酒席和其它开支,婚礼额外花掉了20来万。更可气的是丢了面子,“亲戚朋友都去喝喜酒,第二天新娘子就跑了,有(比这)再丢人的吗?”恨意再添一分,“还把我头婚搞成了二婚”。
两个受伤的男人凑到一起,倒霉的经历被他们归因于彩礼,“彩礼太高了,某些人动了歪心思。”他们决定做一场巡回宣传,抵制高价彩礼,“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
安兴镇是他们此次的宣传重心,这里是小马前妻的老家。汽车慢腾腾地在村里挪动,一个老头蹿出来,神色不满,“你们那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小马笑嘻嘻地说,“我们就是宣传一下。”
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在网上,联系小魏的人太多了,他们分享经历,也相互取经,如何讨回彩礼?小魏创建了一个“抵制高价彩礼”的群,群里已经有130多人。“从婚姻的坑里往出爬的男人”,“郓城小伙要彩礼三年无果”,“打击骗婚正能量老赵”……昵称就是他们经历的写照。
顺子,28岁,在他表述的版本里,30万彩礼换来一场婚姻。结婚之后,女方屡次嫌弃家里的空气和盐,跑到娘家不回来。自己查出生育问题后,女方更是不同意试管。在法院的调解下,顺子拿回3万块,他很委屈,但“你不同意,连这三万块都没有。”
一个26岁的山西男生,自称婚礼结束后两人就分开了。13万8的彩礼,法院判女方返还12万8,虽然还没到最后的执行期限,但他很忐忑。群里的人会支招,“不给钱就强制执行,还有拘留”,“找主播帮你发作品,曝光率大”,“查她有没有诉讼记录,如果多次跟不同男人有财产纠纷,可以坐实骗婚”。
在这些男人看来,高价彩礼是万恶之源。有人建议,“10万以上彩礼的别考虑,陪嫁多的另说”。
但在真实相亲的市场上,这些男人其实没有太多的议价能力。
小马就是这样。31岁的年龄,在农村都快要迈入光棍圈了。他的条件实在不出众,一名冰淇淋销售,有一辆价值几万块的代步车。母亲是清洁工,父亲在工地上打零工。虽然是独子,但底下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妹妹。由父母盖起来的那栋两层半自建房是他为数不多的“筹码”——据小道消息,它将迎来拆迁,有希望换回几套房。
但小马太胖了。10来个相亲局,他没有一次成功过,“每次别人都会嫌弃,后来都不想相了。”
直到前妻的出现。这段婚姻堪称“快闪”:4月9日相亲,隔天,对方表白了,“我现在满心都是你”。4天后两人订婚,接着领证,5月2日办婚礼。虽然女方大他四岁,还是二婚,但小马接受这种现实,“在农村嘛,(我)这个年龄大多数很难找头婚的了。”况且,“只要能安稳过日子,管她是不是二婚。”
小马暗中考察过女方:吃饭就点两个菜,不到100块钱,“挺会过日子的”。最令他惊喜的是一碗玉米糊糊,女方点名要的早餐,“咱就是农村人,那农村人不就是喝玉米糊糊嘛。”
为了抓住这段突如其来的爱情,他忙前跑后,又是洗衣服,又是送饭,花钱上也很大方,甚至给女方的小姐妹掏看牙的费用。钱大都是从父母那里要来的。婚礼筹备时间太仓促,他辞掉了冰淇淋销售的工作。
订婚当天,18万8的彩礼,被存进对方的户头。
在S市的农村,这只能算平均的水平。虽然在全省,S市的GDP排名是中等,彩礼却在榜首,一度有“3斤3两”(注:百元钞票的重量,约为15万)和“万紫千红一片绿”(注:1万张5元钞票、1000张百元钞票,以及成堆的50元,加起来约15万)的说法。结婚意味着一张长长的礼单:
以小魏为例,县城的一套房和汽车是标配,二三十万的彩礼是基础,还有三金一钻,以及一部新款手机。此外,见面礼、要好费、改口费、下车钱加起来也要好几万。订婚当天,男方还得提着“100箱聘礼”上门,包括10条中华烟、10箱酒、10箱烧鸡……
算下来,这张礼单至少价值五、六十万。
小魏家在巨野,未婚妻又是郓城的,34万的彩礼和5万5的三金,超出预算不少。但他担心,再等下去,彩礼又该涨了。四年前,因为“前10万后10万”的彩礼,他放弃过一个“合适”的女孩。现在,彩礼都要“4个9万9”或者“5个9万9”了。
他现在对结婚对象只有两个标准,“外形不是太胖,找个会过日子的就差不多了。”
这几年,一辆车拉着四、五个媒人,去相一个女孩的情况也不少见,他甚至相过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女孩。完事后,他还得给每个媒人发20块钱电话费,“相一个就得80、100块钱。”
超出预算的彩礼,是小魏父母借来的。为了这张礼单,十有八九的家庭会背上债务。除了亲戚,还有贷款,抵押贷、装修贷,甚至是微粒贷。在鄄城,一位60多岁的老父用50多头猪给儿子担保,儿子担保出自己的糕点铺,父子俩相互打配合,最终贷出7万块,凑齐儿子二婚所需要的16万8彩礼。
在当地,彩礼默认会带回一部分到小家庭。这也是男方愿意承担高额彩礼的一个原因。群里一个男青年为了确保钱能带回,甚至在和女方谈彩礼条件时录了音。
一旦婚姻破裂,为避免人财两空,他们必须要回那笔彩礼钱。
要不回钱的日子,小魏倒霉透了。他在上海开大车,几乎每天要给律师打电话问进展,“她也没钱,一个小姑娘怎么执行?”挂完电话,失神的小魏从车上摔了下来,把腿摔坏了。
他是家中的独子,在上海的郊区运输建筑垃圾,父亲在饭店打工、母亲给人当保姆。为了这笔钱,父母几年都不买新衣服了,“去哪里干活都会考虑坐个(绿皮)火车和大巴,不会考虑高铁了。”
即便拖着伤腿,小魏也要拉上妈妈和大姨去要钱。他在车上扯条幅,把车开到女方家的楼下放喇叭。动静闹得太大,有人报了警。
家丑闹到网上,他也无所谓了,“为了这30多万,别人议论我又怎么样?”好在不到20天,那笔彩礼款终于回到小魏的手上。与此同时,在那个“抵制高价彩礼”的群里,小魏收到一条入群申请——对方是当天在现场的一名辅警,也有一笔讨不回来的彩礼钱。
辅警小李只有23岁,人生进度条已经超过多数人——17岁结婚,20岁离婚。虽然不想早结婚,但家里一直催,小李也怕打光棍。
66岁的大伯就是现成的例子。虽然每个月有2000块退休金,但村里人总免不了要调侃他,“拿你(光棍的身份)当乐子”。大伯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里听戏,不久前做手术,小李和表哥轮流照看,躺在病床上,大伯显得很局促。
当然,早婚的背后,还有更为紧迫的现实:男多女少。“父母嘛,就想说提前,跟占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群里的一位男性说。
在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中,S市总人口性别比是103.19,男女比超出全省平均水平,小李所在的郓城,性别比更是高达105.25,彩礼是出了名的重。
60来岁的老舅,在乡村做过很多年媒人。他很久不开张了,原因是“没有女娃了”,“都跑外边,去县里打工了。”剩下来不受欢迎的女性,基本都有一个弟弟,担心会把彩礼留给弟弟。
至于剩下的男青年,“能拉出三大席”。其中就有老舅的儿子,有些智力残疾。
女性成了稀缺资源,结婚的条件随之被抬高。比如房子,头几年只要村里有一栋自建的楼房就行了。后来,这个要求提升到县里的一套商品房。如今,贷款房要变成全款房了。
初婚的年龄也在降低。在县城做了十几年媒婆的任姐,家里客厅的茶几上,随时摊开一沓档案,2003、04年出生的年轻人,都跑来备案了。一旦超过28岁,在任姐这里,都属于剩,尤其是男性。
为了能说上媳妇,一个装修工的母亲找上任姐,央求她给儿子说一门亲事,说成就给两万。给哑巴儿子找对象,一对父母把村里的几个媒人召一起,发红包请吃饭,“还没成就先分钱了”。
但任姐一般不收这些人。“条件差,没底气,要多少彩礼,多肉疼他都不说疼。”钱大概率是借的。“过日子,借的,这就是无底洞啊。”
辅警小李为了结婚,就借了不少。33万的彩礼钱,有乡村老师母亲的工资,父亲在树皮厂换来的汗水钱,还有亲戚们的借款。17岁的小李,对钱没有太多概念,“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习俗吧。”但他认为“彩礼是双方抚养家庭的(基础),至少得带回来一半。”
可是女方没有带回一分钱。“要这么多,还不带回来,就是卖女儿。”他有点嫌恶地说。
当辅警,每个月到手2000来块钱,怎么养家,都没想明白,“过日子,就是吃饭啥的,就过呗,没什么分工。”对象是家里点头的,比他小一岁,婚前没见过几面,但他很认命,“反正家里催得紧,家里觉得可以就行了。”
婚后难题除了钱,还有婆媳关系,小李应付不了,跑到单位的值班室过夜。
最终,一笔几十块钱的电费由谁承担,让这桩婚姻走向死亡,共同生活一年半,法院判决女方归还19万彩礼。
三年过去了,经由勤劳的父母,债务被清空了。女方早已再婚生娃,但由于名下无财产,小李迟迟拿不回来那十九万元。
这三年,不管上班,还是休息,父母都会催促他,“那笔钱怎么样了?”一个晚上,沉默木讷的父亲,喝醉后,一个人跑到女方的小区,在楼下大喊着要讨回钱。
“钱要不过来,就没法再结婚了。”小李沮丧地说。那是他重启婚姻的本钱。这个年轻人内向寡言,和陌生人交谈的时候,眼神微微胆怯。
即便感到受伤,他还是认为结婚生子,就像土地里长出庄稼那样天经地义。
父亲有三个兄弟,但大伯光棍,二伯早逝,“我爷爷那一辈到现在,家里就我一个独苗了。”听说现在的彩礼已经涨到“5个9万9”,小李的心“凉了一截”。
小魏要回28万的消息,让小李有点低落,“他彩礼要过来了,(我却没有)。”但也受到了鼓舞。有一天,一片热闹的群里,他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执行庭执行了三年,女的嫁到了沙土(镇),有啥好法不?”
如果把婚恋市场看作一个生态层级,那么,这些男性处于底层。他们散落在广袤的农村,大都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因为经济条件、外貌长相、还有性格等原因,在相亲的市场上几乎被边缘化了。他们接受规则,“你不同意(高彩礼),但有别人同意,都很抢手,跟抢购似的。”一个男性说。
与其说是抢购,更不如说,高昂的彩礼,是一场性别资源的竞争。
人类学者阎云翔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书中提到,1950年代中期开始,由于集体化运动,使得个人劳动对家庭财产累积的贡献有所上升,它催生了个体权利的上升,以及父权的衰落。这种贡献,让彩礼的索要具有某种“合理性”,1980年代中后期,索要高额彩礼有时甚至会变成青年男女的“共谋”,目的就是为小家庭积累财富。
但现在,在竞价的压力之下,没办法完全实现经济独立男青年,调头向家庭内部索取。
想起儿子小马那场闹剧一般的婚礼,59岁的马中宁苦笑着,眉宇中间刀刻般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正是收成的季节,村庄里通行的道路,铺满了晾晒的小麦。马相顺的家就在路边,那是一栋两层半的自建房,1000平米,盖了十来年了。但屋里的一切很崭新,铺的是美式田园风的仿古砖,冰箱、电视、沙发也是新的,细心发现,还有婚礼的痕迹,比如落在窗台上的那把新娘扇。
马中宁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算着一笔一笔的转账:2000块、3000块、5000块、12000块……不到一个月,他至少给儿子转过去五、六万块,它们变成婚纱照、逛街买的衣服,以及给女方的红包。
他边算钱,边摇头叹息,“没法子,真是没法子了,这一次是真可惨了。”马中宁刚从工地上回来,裤管和鞋底还沾着泥块。新娘消失后,他到派出所调监控到凌晨1点钟,两个小时后,继续上工地,一天也不敢休息。
这门亲事来得突然,几年没联系的老表主动上门说亲。虽然进展快,但马中宁没有朝不好的方向想过,“孩子都30多岁了,他愿意俺都愿意,还是亲戚说的(媒)。”
这些年,儿子在外打工,婚事没着落,马中宁夫妻脸上也没光。“人家都有小孩了,咱孩子还结不了婚,俺觉得跟谁都说不起话。”村里人劝起来,也是做父母的不是,“都那么大了,给孩子操操心,不能光要在外面打工,这样不是法。”
儿子小马谈过一个西北的女孩,彩礼也要几十万,马中宁夫妇不太乐意,“找外地的我害怕,别叫人家骗了。”还担心儿子不回家,“家里还有老的,还有地嘞。”
他们所在的村庄更靠近市区,彩礼普遍是8万8,再往上是9万9。但马中宁夫妇主动提档,12万8。女方没陪嫁,就把家具包圆。虽然还有两个女儿,但马中宁夫妻俩计算过,连同读书和结婚,花不了太多钱,“(一个人)顶多10万块钱都使不了。”
订婚前一天,媒人突然上门,女方决定将彩礼提到18万8。
马中宁没法拒绝,“家里啥都买好了,礼也都买好了,人都来了。”
借钱、跑超市兑现金,他自己闷头解决了问题,“孩子能结婚过日子,咱慢慢挣,钱慢慢还呗。”此时,儿子正陪着未婚妻在泰山,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在这之后,这场婚礼似乎来了个大拐弯。
试婚纱那一天,儿子打电话来要钱,“相不中,要租婚纱。”马中宁只能再转过去钱。他真是为钱伤透了脑筋,30年前,自己结婚就花了300块钱彩礼,之后做饭店、卖冰棍,妻子把一块钱掰成两块钱花。现在不同了,一场婚礼将近50万,把半生积蓄都掏空了。
但马中宁劝儿子,“可能是在考验你呢!”。在他们眼中,儿子不知道怎么跟女生相处,“嘴笨,脑瓜也来得慢”。儿子必须结婚,“这一辈就俺家一个,要是他不结婚,这一门人都算断了。”
至于债务,他决定自己还,“不会给他增加负担。”甚至,还要包下儿子的婚后生活。妻子可以在家带小孩,马中宁继续挣钱,“俺挣钱就是为了他嘛,生个孩子都不用照管,奶粉、尿不湿啥的,俺都管了。”
直到女方提出价值超过3万块的回门礼,实在掏不动了,“儿子,咱实在借不到了”——那个时候,马中宁清醒了,“你就是给她,她还是跑。”
距离那闹剧般的婚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家里开始恢复秩序。马中宁还欠着5万的贷款。三、四十度的热天,就到工地搬砖,妻子头疼得厉害,村里那份800元一个月的清洁工,只能让70多岁的公婆去替班。
只有儿子小马还沉浸在伤痛里,每天开着车四处宣传,工作几乎天天请假。得知儿子把这段经历发到抖音,马中宁气得打了他一顿。
气归气,该做的事还得继续,“找,你农村就时兴这,借钱也得找”。他觉得这是做父母的责任,“就是一辈一辈的人,咱下边就是熬,为了孩子过呗。”
在裁判文书网,敲入“彩礼”和“返还”两个关键词,会出现83263条民事案由结果。绝大多数的判决结果,都需要女方返还一部分彩礼。
这些婚姻的寿命都很短,仅有几个月,最常见的分开理由是,没有感情基础。年龄小也是一个特征。S市的一个女孩,被男方追讨彩礼的时候,甚至还没到14周岁。
结婚时间再久,都有可能被追讨。在鄄城,一个48岁的女人,结婚十年,虽然有一个女儿,但在离婚的官司中,前夫还是要求她归还2万3的彩礼,以及200斤棉花,最终,除了孩子的抚养权,两人瓜分了共同财产——一辆骑了三年、价值2200元的小鸟牌电动车。
关于彩礼,《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一)》规定了三种返还情形:未办理结婚登记、已办理结婚登记但确未共同生活,以及彩礼给付导致给付人生活困难。在具体的判决中,女方怀孕与流产,婚姻的过错方,都会纳入到彩礼返还的计算中。
25岁的曹县女孩晓伊经历过一段噩梦般的婚姻。结婚后,前夫总是喝酒,酒后情绪激动,曾试图割腕自残。不仅如此,还带其他女性外出游玩。怀孕六个月,晓伊因为琐事生气,影响到胎儿,最终只能引产。这段婚姻维持了半年,22万6的彩礼,法院判决晓伊归还其中的25%,5.65万元。
另一个农村姑娘王娜要归还的更多。尽管没有领证,但她与前夫同居三年。关系破裂后,前夫为了要回彩礼,否认了共同的生活经历,直到王娜拿出监控视频、水电物业缴费记录。王娜声称自己在共同生活中支付更多,包括男方家人的看病费用、日常生活的采购,但这些难以被法庭采信,因为“属于基于共同生活消费性支出”。最终,20万出头的彩礼,抵扣掉王娜支出的房屋首付款、维修金,剩下18万8,她需要归还一半,9万4。
彩礼的讨要、返还,很多时候像是一场数字游戏。在这些案件中,法律也只能用数字来保证一定程度的公平。但很多时候,具体的伤害是无法被数字估量的。
山西妈妈丁芸,对这些算计感到厌倦,中止了离婚的进程。八年前结婚的时候,她收了13万的彩礼,按照丁芸的讲述,这笔钱在婚前给丈夫用于买车。因为没有陪嫁,她的父母被公婆冠上“卖女儿”之名。
13万的彩礼,有11万是外债,靠丈夫每个月的工资还款。孩子还小,丁芸只能抱着她们到工地干活。提出离婚时,公婆要求丁芸归还13万彩礼,丈夫在一旁沉默,“不反驳也不承认。”房子是丈夫婚前买的,两人几乎没有存款。在丁芸眼中,如果离婚,她什么都没有,要承担返还彩礼的风险,甚至有可能失去两个女儿的抚养权。最终,她选择分居。
直播间的氛围很火热,网友们出主意,“来曹县,这里彩礼高”,“为什么不去郓城?”不到半个小时,在线观看的人数从80多上升到500多。
等红绿灯的间隙,面包车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大拇指,“好样的!”一位老太太专门从院子里走出来,指着远处说,“往北那边去,那边要3个9万9!”
小魏正在路边宣传,路人围观。蔡家欣摄。
线下到线上的宣传,给小魏和小马带来了关注。在抖音上,两人都有5、6000的粉丝,评论底下,几乎全是点赞的。有女生私下联系小魏,讲述自己被骗的经过,话锋一转,“你看咱俩合不合适?能不能先从朋友做起?”小魏拒绝了。“说实在的,咱也小心了,不知道什么目的。”有人更直接,聊个两三天,朝他要镯子。
虽有波折,不管怎么样,群还是在发挥作用。比如,它给辅警小李带来勇气。休息日就效仿小魏,开着车,带着喇叭,到前妻再婚的村庄,“让村里婆家都知道她的事。”
如果没有父母的压力,小李其实希望一个人过。他喜欢打一款叫《瓦罗兰特》的射击游戏。这几年,他一个人带着三只蓝猫,独自住着一个院子,“我不愿意跟外界交流,除了工作,一个人挺好的。”
进入七月,小魏回到上海,恢复过去开大车的生活。他喜欢旅游,休息时,会跑去江浙一带。经历这一遭,他决定停掉相亲,“有合适的再慢慢遇吧!”上海的生活节奏很快,郊区的工地,平时能见的女孩就少,他心里盘算着,再干一段时间就回老家做餐饮。
最近,他重新在网络上晒出判决书,要求女方归还剩下的黄金。
马中宁夫妇开始重新给小马张罗婚事了。但小马说自己“恐婚”了,“我怕到时候再人财两空,俺爸妈跟着操心,身体也不知道怎么样。”
六月的一天,小马跑去媒人的家里,讨回了那1万5的媒礼钱。他自己留下5000块,剩下的给父母转过去,“我现在也得用钱,吃饭加油什么的,还得坚持把这事情搞下去。”
还有一个好消息,他最近接到《立案告知书》,被女方诈骗一案,符合立案条件。如果再有人问起他为什么离婚,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被骗了,而不是性格或者其它问题。
为了糊口,小马干回了销售的老本行。白天,他载着电瓶车到村里叫卖。以前,下班后,他会跟着表弟朋友去钓鱼。但他很久没去了。天色一黑,就换回那辆白色的长城汽车,喇叭继续探出车窗,那尖锐的声音,继续穿过拥挤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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