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从来没有好酒,所谓的好酒就是贵的酒,但贵的酒并非都是纯粮食酿造的,当然也就不能算作好酒了。
葡萄酒也就是红水水儿,甜甜的,有股酒味儿。刚承包到户的时候,人们才见到所谓的葡萄酒。过年的时候才能喝到,就认为很珍贵,只能给女士们喝,男人们却不会喝。要是有男人喝了葡萄酒,就会认为喝到了稀罕东西。
在年三十儿的晚上,我叔和村里的老蔫偷了一瓶葡萄酒,躲到门后边喝。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喝了一瓶,居然喝醉了。我叔吐了几口,老蔫吐了一晚上,都说葡萄酒不是好东西,看着好看,喝着挺甜,可是喝到肚子里就不好受了。既然他俩都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那么他俩就有了共同的认知。我叔娶了老蔫家的闺女,有人说媒就成了。或许,老蔫偷葡萄酒和我叔一块喝的时候,就有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我叔。葡萄酒起了媒介作用,也给他们带来了共同的认知。
我爹喜欢喝洋河大曲,那时候的酒似乎只有洋河大曲。过年的时候人们就喝洋河大曲,不喝别的酒。乡亲们就是这样,见一个干什么就都干什么,见一个喝什么酒,就都喝什么酒。或许,有人要推销洋河大曲,就把洋河大曲摆在了供销社的显眼位置,还要给村长和书记送上几瓶。于是,在村长和书记的带动下,谁家过红白事都要喝洋河大曲,因为村长和书记都是管事的,说用什么酒就用什么酒。
洋河大曲是白瓶的,铁盖上印着“洋河大曲”几个字,还是转着写的,铁盖四周有锯齿样的花纹,商标也很简单,就是一个飞天模样的人,一手拿着一片叶子,一手拿着一只酒杯,酒杯里装的就是洋河大曲吧。我爹说,洋河大曲是粮食酒,多喝点没关系。
在年三十的时候,我叔家弄了一桌子菜,还倒了几杯酒。我叔对他儿子说,喝一个!
他儿子喝了一点就捂着嘴跑了,喊着,辣,辣!
我端起酒杯,一仰脖就喝了一个。嘴里、喉咙里像是滚了火炭,一直到了肚里,辣得难受,我却不说。
我叔对我说,好小子,行!再来一个!
我赶忙说,我得回家吃饭了。
其实,我不想再辣一下了。要是再喝一杯,也就那样了,嘴里、喉咙里、胃里都适应了那种辣度,也就没事了。到家以后,我爹我娘正在炕上喝酒,我喊一声,嗬,你们不等等我就喝上了?
我娘说,饺子在碗里,给你盖着呢,拿到桌上来吃。
我端了饺子,脱鞋上炕,一边吃饺子,一边夹菜。有猪头脸,有猪肝,还有炒鸡蛋,五六个菜,都是娘一手炒出来的。
他们眼前摆着一瓶洋河大曲,两只酒杯都空了。我爹说,小儿,喝一个!
我娘说,他还小,喝什么?
我说,我在我叔家刚喝了一个!
我爹就说,小孩儿别喝酒,会喝醉的!
我娘也说,以后别在外面喝酒,你叔家也不行。
我说,那行,我在家喝行吧?
娘说,在家也不行,你就不能喝酒!
我只好吃菜,吃得满嘴流油,没有什么喝酒的想法了。
我喝的那一杯酒辣辣的,变成了火,在身上燃烧。我就不理解,酒那么辣,有什么好喝的?为什么人们总是想喝酒?
我爹和我娘对着喝,一人一杯,喝了还喝。我爹竟然喝不住我娘,只说头晕,就靠在被罗上眯缝着眼不动地方了。
邻居来串门,我爹赶忙起来,和邻居喝了几杯,我赶忙到外面放炮去了。
我娘去刷碗,按理说,我娘是女人,不能上台面。
邻居走了以后,我进屋拿炮,听见我娘埋怨我爹。她说,你还会装醉?啊,跟我喝酒醉了,跟邻居喝就没事儿?
我爹笑笑说,男人的事儿你不懂!
或许,喝酒就是男人的事儿,女人不能上台面,也不能喝酒。而宋代的李清照是女人,就能喝酒,喝醉了就有“沉醉不知归路”,还有“浓睡不消残酒”,“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除了年轻时候喝酒有兴趣,其他时候喝酒,就都没有什么好心绪了。
故乡的女人没有李清照那么婉约,想喝酒了,就拿起酒瓶子倒一杯,自己喝。要是不想喝酒,就说不会喝。男人却不行,到了酒桌上,不想喝也得喝,喝得烂醉如泥也得喝,喝得呕吐一地还得喝,喝得走路栽跤,下次遇到酒了,照样得喝。
我怀疑故乡的酒大多都是酒精勾兑的酒,没有纯粮食酿的。我喝过一回我爹带回来的纯粮食酿的酒,绵软,不太辣,窖香味浓郁,喝了就有喝酒的感觉,而喝没有窖香味儿的酒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像是喝酒,就像是喝酒精。
不过,谁也没喝过酒精,不知道酒精是啥滋味儿。后来,有了西凤酒,有了衡水老白干,有了二锅头,当然也就有了高档的茅台和五粮液。
只是,人们都喝二锅头,因为二锅头便宜。我爹买过一箱二锅头,让我带回家。回去的时候,绑在车子后衣架上,只是到了半路,那一箱子酒就掉了,摔了一地。很多酒流了出来,顿时街上酒香四溢,几个男人围过来看热闹,都嘬牙花,说可惜了。
我收拾几瓶剩下的,放在箱子里,一手掌把,一手扶着后衣架子上的半箱酒。回去之后,我爹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训斥,说我就是败家子儿,连酒就驮不成。
我很沮丧,也觉得可惜,但又不能收起来。我爹疑心给我绑酒的人出了问题,但又不能去问。
我爹喝醉了酒串车沟,我娘却喝不醉。或许,女人不经常喝酒,也就喝不醉了吧。而男人们经常喝酒,就会喝醉了丑态百出。
麦收的时候,我爹和叔叔们一块打场。休息的时候要喝啤酒,我摇晃了瓶子,用起子打开,“砰”地一声,从瓶子里喷出一股白色的泡沫,我爹心疼得赶忙用嘴对住了跑了白色泡沫的瓶子嘴儿,喝了几下,喉咙里的疙瘩就动了几下。
等他喝了点白色泡沫,就给了我一巴掌,说道,你不知道这么浪费酒?
我知道,只是想模仿好莱坞的庆祝会,人家用香槟,我用啤酒,但显然用的不是地方。
我就不明白,啤酒有一种泔水味儿,怎么人们那么爱喝?
或许,啤酒是粮食酿造的吧,我爹就说啤酒是液体面包,但啤酒只有一两块钱一瓶,应该不是粮食酿造的。
故乡的酒不多,过年过节会有酒,遇到大事也会有酒。但是,现在家家都有酒,男人吃饭就要喝酒,似乎并不是个好习惯。生活水平提高了,他们知道享受了,而喝的酒却没多大长进。他们仍然要节俭,不会喝贵的酒,都在喝十几块钱一斤的酒,甚至要喝几块钱一斤的散酒,当然也就不能说什么粮食酿造了。
故乡的酒让人沉迷,但我并不太适应,到现在还以为那东西辣辣的,喝多了就醉,醉了就不好受。但办事的人缺不了酒,故乡人的炕头上也缺不了酒。
酒似乎是一种拉关系的必须,也是生活的动力。不过,炕头上的酒就不具备什么功利属性了,而是拿起来就喝,不想喝就不喝的东西。贵在有自由的选择权,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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