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希望交织、绝望和感动并存，唐山大地震中铁路人的集体记忆_

1972年的唐山站站房，地震前的唐山站站房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23分，一列旅客列车在配属于北京铁路局北京内燃机务段的两台东风3型内燃机车重联牵引下缓缓驶入唐山站（今唐山南站，位于河北省唐山市路南区的一等车站）后停车，列车员出岗组织旅客乘降，有30多名旅客陆陆续续下车，随后有个别几名乘客上车，按照列车运行图，列车在唐山站停车时间为7分钟，将在3时30分发车。

3时30分，随着本务机车发出一声汽笛声，40次旅客列车缓缓准点驶出唐山站。列车离站后，加上刚从40次旅客列车上下车的30多名旅客，整个唐山站的候车室里一共有200多人。除了工作人员外，有候车的、接站的、下车后等早班的公共汽车回市区的。3时过后唐山地区开始下雨，所以原本在站前广场的人也纷纷进入候车室避雨，就这一避，让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能从随后的地震中生还——

正在售票处值班的唐山火车站售票员张克英回忆起地震开始前的那最后十几分钟时依然记忆犹新：

“我记得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要找我买站台票，接北京来的车。我说：‘这会儿没车，5点以后再买吧。’他俩也不走，就在窗口等着。”

3时42分地震发生时，张克英的同事准备去买点夜宵，张请他带两个包子来，然而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咣当”一声巨响。整个车站建筑剧烈地晃动起来，张克英还以为站区里两辆机车头发生正面冲突了，刚想喊人赶紧离开候车室时，整个候车室的灯在一瞬间熄灭，里面的人顿时乱作一团，各种叫喊声交杂成一片。接着就听见候车室内的吊灯和吊扇砸落在地的声音和被砸中的人们的惨叫，随后整个唐山站的站房发生坍塌，把所有人都掩埋在里面。张克英在失去知觉之前听见外面等站台票的那对小年轻的两声惨叫“哎呀——”、“妈呀——”。随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完全坍塌的唐山站站房

地震后的唐山站站房

张克英很幸运，售票房倒塌的时候，实木做的“小件寄存”货架和房门倒在一起，正好支成了一个三角形空间把她夹在当中，虽然让她挂了彩，但没有受什么致命伤，成为唐山站站房里200多号人中屈指可数的幸存者之一。

……

地震发生时，唐山站调车员宋宝根正在站区专用线进行调车作业，他当时坐在一辆高边敞车堆着的毛竹堆顶上，指挥着调车机挂连他所在的敞车。当时调车机的车钩已经挂上了敞车，宋宝根给调车机的司机打出了“顶进”的信号，司机拉了一声汽笛正要开动时地震就发生了。

剧烈的晃动直接将调车机和敞车震脱了轨，宋宝根在感觉晃动时本能地举起信号灯试图向调车机的司机打“停车”信号，谁知道还没摇晃信号灯的时候整个人就从毛竹堆顶被掀到高边车的边上。他本能地抓住了一根固定毛竹的铁丝，毫不顾忌铁丝勒进皮肉、拉破手掌。幸运的是，当时的地震是前后摇晃，而不是左右摇晃，所以机车和敞车虽然脱轨但并没有颠覆。

摇晃刚刚稍停后，宋宝根赶紧从敞车上下到地面，此时原本笔直的铁路线已经被拧成了一团团麻花，他这才明白发生地震了，有人对他喊：“地要漏下去了，快扒住铁道！”于是宋宝根一下子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一根铁轨和枕木之间固定用的扣件，整个人这时候还处在懵逼状态……

被震得七歪八扭的铁路线

地震发生时，时年44岁的唐山工务段领工区的领工员薛学生正在值班室里值班，当地面晃动，房子摇摇欲坠的时候，薛学生及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但在这过程中脚被掉下来的瓦砾砸伤流血，但他完全不顾，待晃动停止后立即返回废墟徒手扒动瓦砾救人，一连救出了20余名同事后因为体力透支，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出嘴来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唐山机场抢救（当时得到的消息是机场那里有医生，还有可能被送上飞机去外地治疗，所以很多人疯了一样涌往机场）。

……

地震造成京山线、通坨线的唐山段遭到严重破坏，受灾线路正线总长达403公里，许多区段路基下沉开裂，钢轨扭弯变形，有的路基下沉达三米，纵向开裂两米，桥梁破坏63座，其中有五百米以上的特大桥两座，一百米以上的大桥16座，桥头路堤普遍下沉，桥台倾斜，桥墩断裂，桥梁移位，有的桥体落地；唐山铁路站区房屋全部毁坏，各站段和铁道沿线的生产、生活房屋绝大部分塌毁；沿线通信信号、给水、电力和其它运输生产设备都遭到严重破坏；唐山通往天津、北京、沈阳的铁路运输全部中断。

地震造成包括40次和117次两趟旅客列车在内的7趟列车发生脱轨或颠覆，另造成5趟旅客列车和17趟货物列车被迫停运，2500名铁路职工和10000余名铁路职工家属在地震中不幸遇难。

经过一整天的抢险和救援，唐山产生了海量的伤员（光是重伤员就有164851人，轻伤更是不计其数）。此时唐山本地的医疗系统已经被完全摧毁，各省和解放军救援唐山的医疗队伍也只能进行最基本的急救处置，后续的治疗需要将伤员尽快外送到有条件的医院进行抢救。然而当时因为地震造成的破坏，唐山市对外的铁路、公路交通全断，最先恢复的空运因为唐山机场条件有限而根本无法转运如此海量的伤员。所以抢通唐山的铁路交通成为和时间赛跑的重中之重。

铁道部和铁道兵根据中央的“确保沈阳至唐山方向的列车安全畅通”的指示精神，从事铁路新线建设多年并具有抗灾抢险实践经验的铁道部副部长刘建章和铁道兵郭维城副司令员受铁道部和铁道兵党委的委托搭档组建“铁路抢修联合指挥部”，郭维城任司令员，刘建章任政委，统一指挥铁道部和铁道兵的抗灾抢修队伍。

郭维城

刘建章夫妇

7时左右，郭、刘二人完成指挥部的组建后不久得到的第一条情况通报是：锦州铁路局的300余名干部职工已经在7月28日5时抵达唐山，就地开展被损毁路段的抢修工作。然而区区300余人对于浩大的修复工作而言显然是杯水车薪，于是刘建章副部长挨个给铁道部所属的北京、沈阳、吉林、哈尔滨、郑州等12个铁路局，铁一局、铁三局、铁五局、大桥局等6个工程局以及第三勘测设计院等单位的电话，要求他们立即调派抢修人员和各铁路医院的医务人员紧急驰援唐山；郭维城副司令员则下令给铁十一师的3个团、铁十四师的2个团、铁四师驻蓟县的4个连以及独立舟桥团等铁道兵部队，要求上述部队在接到命令后立即开拔前往灾区，不得延误。随后，两人结伴携带电台登上了飞往唐山的直升机——

于是在随后的两天时间里，2万余名铁道部各单位的工人、技术以及铁路医院的医护人员；1.4万余名铁道兵指战员陆续赶到灾区，开始抢修被震毁的唐山站、抢通铁路线、修复桥梁。经过灾区及来支援的广大铁路职工、铁道兵指战员的共同奋战，8月3日抢通了唐山至洼里复线，开通了唐山车站；4日抢通了蓟运河大桥至唐坊间的单线，6日抢通了复线；7日京山铁路单线贯通，当天下午7点40分，从北京和沈阳开出的满载支援灾区物资的列车先后抵达唐山火车站；9日抢通了北塘至茶淀上行线，10日京山线双线恢复运行。

正在抢通的唐山灾区的铁路线

……

为了尽快恢复唐山站的运作，8月1日，河北省委书记刘子厚在唐山机场召见了北京铁路局天津铁路分局的一众领导，在四天前曾经救出20多名同事的唐山工务段领工区的领工员薛学生也在被刘子厚接见的众人当中。刘子厚听说了薛学生舍身救人的事迹，褒奖了一番后又得知他的专业就是工务段，于是开口问：“现在好多救灾物资进不来，伤员运不出去，你是修铁路的，怎么修好，什么时候能通车，你说个准日子。”

刘子厚（左一）

薛学生想了一下回答：“如果线路分段把关、同时抢修，我保证在8日前把列车接进来。”

“军中无戏言！”

“我敢立军令状！”

……

当夜，薛学生带着工务段的技术人员在唐山站内仔细勘查了一番，确定站内只有第17股线具备接车条件，虽然该条线路的损坏也很严重，但相比其它线路已经是相对较好的了。工务段的工人们先是奋战了一天一夜抢修好了一段800米的站内专用线，方便工程列车运动。随后从8月3日开始一寸一寸地修复第17股线，至8月7日傍晚时分，终于将线路修通。

抢通唐山站站内线路的铁路职工和铁道兵官兵

8月7日晚，在工友们的欢呼声中，薛学生亲自扳动道岔，将第一列从北京方向驶来的满载救灾物资的列车抵达唐山站卸车，成为唐山地震后第一列抵达唐山的列车。薛学生也提前一天完成了对刘子厚的军令状。在随后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里，薛学生和工友们又相继修通了唐山站内的所有线路和各条专用线路，保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列车源源不断开进唐山。

抢通股道的唐山站迎来第一趟进站列车的场面

与此同时，铁道兵某部舟桥部队负责清理唐山火车站老站房建筑的废墟，面对层层叠叠的水泥板块，一根根数吨重的钢筋混凝土横梁、立柱，以及废墟下腐烂的尸体。官兵们在没有吊车和缺少切割工具的情况下用大锤和斧头截断钢筋，砸碎大梁，靠肩扛人抬将残骸装车外运。遇到遇难者的遗体则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将他们从废墟中清理出来，有些遗体被砸得不成人形，官兵们也不顾感染疫病的危险仔细收集已经腐烂的人体组织……五天五夜之后，唐山站站房残骸被清理完毕，比向郭维城副司令员立下的七天的军令状提前了一天半。在简单休整了半天后，官兵们又投入到唐山站半永久性的临时站房的抢建工作之中。

……

8月7日夜晚，从山海关驶来的12次旅客列车（空车，由山海关机务段的NY6型内燃机车牵引）作为负责转运伤员到沈阳的伤员专列驶入唐山站。这也是一趟拥有光荣传统的英雄列车——17年前的1959年7月21日，一场特大洪灾肆虐于辽西大地，正在行驶的沈阳至北京12次特快列车被困在辽宁省绥中县境内前卫至高岭间。一困就是3天3夜。12次列车的20多名女乘务员在列车长张敏媛的带领下，克服断粮断水种种困难，将列车上仅有的和飞机空投的食品全部供应给旅客，自己则忍饥挨饿，不仅保护了全车612名旅客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还抢救出了当地350多名灾民，受到了铁道部通令嘉奖，并被授予“英雄列车”称号。

1959年的第一代12次列车包乘组合影

17年前，全国人民都在牵挂12次列车，如今，是12次列车上新一代三八红旗包乘组回报灾区人民的时候了，她们此行的任务是将一批重伤员转运到沈阳。当列车停稳，年轻的列车员姑娘们将车门打开，映入她们眼帘的悲惨一幕令她们终身难忘。

当年只有19岁的列车员陈红有一段刻在她大脑皮层记忆深处的回忆：“站台上全都是灾民，人根本抬不过来。我们车长下令先抬伤势比较重的伤员，我记得我们将一个重伤员抬上车的时候，他好像要上厕所，但又不好意思麻烦我们，我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法上厕所，就对他说：‘你就直接便吧’……完事后他拉住我的手说：‘亲人呐真的谢谢你了，我真的不好意思。’当时他实在渴得不得了，我说：‘实在不行我喂你点水吧’，我就用那个茶杯盖倒了一小盖水喂给他，他这个时候已经越来越（虚）弱，不能说话，只是点点头，眼角流着泪……可是啊，到准备开车的时候我们发现他已经没气了。”

原12次列车列车员陈红

伤员既然已经死了，按照规定就不能再占列车宝贵的位置，于是几个护士上车用床单和绷带将这名死去的重伤员的遗体包裹并捆扎好，抬起担架准备离开列车，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陈红和其她几个列车员苦苦哀求护士不要抬走，再检查检查人也许还有气呢，求护士们再好好看看，最终死者还是在三八红旗包乘组的姑娘们的哭声中被抬下了列车……

“（人）往下抬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乘务员都过来了，不让（他们）往下抬啊，（你们）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场面吗——”

……

在整个外传重伤员过程中，唐山站一共开出伤员专列159列（含修复损坏的旅客列车39列）、转运伤员共72800余人。组织医疗卫生专列96列、军用列车37列，将3600余车医药器械、食品、衣被、建筑材料及其他物资源源不断运进灾区。8月10日，滞留在灾区7趟旅客列车上的2900多名旅客全部安全转移。

8月10日以后，唐山进入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阶段，铁道部和铁道兵的抢修大军继续以主力整修线路、提高行车速度的同时抽调部分力量抢修站段和各厂矿企业的支线、专线。到国庆节前夕，京山、通坨两条干线除了个别桥梁依然限速通行外，其余路段的区间行车速度已恢复到震前水平。

9月25日，重新修整完成的唐山站半永久性临时站房开办客货运业务，正式恢复办理旅客列车的乘降。至10月中旬，京山、通坨铁路的运输能力均达到了震前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