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牌生存法则:MAIA ACTIVE 的从 0 到 1,再到卖给安踏丨晚点周末

小品牌生存法则:MAIA ACTIVE 的从 0 到 1,再到卖给安踏丨晚点周末
2025年01月12日 20:08 晚点LatePost

一个关于创业和创伤的故事。

文丨朱丽琨编辑丨钱杨

回顾创立 MAIA ACTIVE 的九年时间,欧逸柔脑中的画面是,“满地闪亮亮的碎屑”。她是新消费时期少数成功的创业者之一,做出了某些层面可以挑战巨头的产品与品牌。2023 年,她决定将品牌卖给理想买家安踏,收获了她能想象的最好结局。

创业最后两年,她感觉到 MAIA 作为独立品牌生存前景会很难。卖掉公司让她如释重负,但又很伤感。

如今,欧逸柔觉得自己看得更清楚了:当时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在哪里释放了最多的热情,又迷失于什么。

她和品牌完整经历了没人投消费、所有机构疯狂投消费、再到热潮退却的全过程,“新消费最疯狂那几年,所有人都不正常。” 比如,每年都在寻找拐点式增长,没有两倍增长不好意思对外说,“处在一种魔怔的状态里”。

除此之外,她还有自己的问题需要理出头绪。“我其实不知道说这些大家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你都财务自由了,还在这说什么呢?但创业时的创伤还没有解决。” 欧逸柔说。

12 月的一天,上海安福路,一间干净明亮、宽敞安静的白色屋子里,欧逸柔准备好回忆。她家中点缀着不少鲜亮颜色的装饰品、家具,那些跳动的色彩让人想起 MAIA 产品的颜色。她痴迷于色彩,每季度产品的颜色都是她来定,执着地从三个灰色里找出一个更好看的灰色。她甚至还拿过一个陶瓷杯子而不是潘通色卡让工厂打版,这让工厂的师傅很头疼。

欧逸柔喜欢在人生每个重要节点买一幅画作纪念。MAIA 被安踏收购后,欧逸柔也买了一幅。那幅占据客厅墙面的画作,由十几种颜色明亮的线条构成。像烟花绽开,在庆祝着什么。但细看觉得那些色彩似乎被某种力量驱使,缠绕在一起。

“我后来搜索这位女性艺术家,才知道她画的是创伤。”

在室内一角的房间里,欧逸柔穿着 MAIA 的腰精裤和运动背心,捧着一杯热茶,盘腿坐在转椅上。她对《晚点 LatePost》说,“有什么东西想要讲,但讲不出来,就像有一团东西卡在那里。” 她酝酿着复杂的情感,讲述时,街道上的雨声安静下来。

MAIA 成立早期,华创资本投资人魏绪就感受到欧逸柔想做一个品牌,而不只是做个生意。魏绪当时接触过几家同样做女性运动服的品牌,有创始人上来就讲自己是 lululemon 平替,用的是同款工厂和面料。MAIA 和 lululemon 共享多家供应商,但没有对外宣传这一点。欧逸柔当时讲 “终局游戏”——在 lululemon、安踏等巨头林立的运动服赛道上, MAIA 能靠服务亚洲女性的独特定位和好产品留下来。

“伟大的品牌都不是从第一天起就是一个商业模式,而是创始人有很强的意念要做一件事。” 欧逸柔说。

欧逸柔一周健身五次,发觉欧美品牌的运动服不是裤子太长、脚口太松,就是腰臀部不贴合。她会 “鬼鬼祟祟” 地跟着一个女孩走一整天,在健身房观察女孩们下意识整理衣服的动作,设计适合亚洲女性的版型,照顾 “中国人自己的痛点”,研究怎么遮副乳、小肚子。

她皮肤敏感,穿一些国外品牌的衣服会痒。她为 MAIA 研发面料时,用上比市面上的运动纤维细一半的线,追求 “裸感”。同时她也要求面料性能——汗水和湿气在两秒钟内从织物表面排出去,为测出合适的拉伸度、回弹度打版几十次,光是选线就挑过三四十种。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她会带着中国台湾的口音说,“该死,这不对劲!”

前 MAIA 供应链负责人顾明扬说, MAIA 打版次数远远比同行多。在欧逸柔这里,品质不可妥协,这也是他加入 MAIA 的一个重要原因。

欧逸柔有时会穿着刚打好样的裤子,兴奋地在他面前做蹲起,展示它在运动中的支撑感、拉伸度。一切都很好,直到顾明扬问:“这块面料多少钱?” 成本太高了,甚至高过 lululemon,而 MAIA 瑜伽裤的定价只有 lululemon 一半左右。但是,“Lisa 首先是一个做产品的人,会非常坚持她想要的东西”。

他去找替代方案,比如,质量相仿的面料或是同一面料的不同版本,大体上保留产品特性。他沟通了一个月,才让欧逸柔同意从 11 美元一码的布料换成 9 美元的。

欧逸柔搭配出每季新品的颜色,明快的黄、蓝、粉色让 MAIA 和那些欧美品牌明显区别开。MAIA 品牌升级时,欧逸柔反复调整主视觉的颜色,最后,她找到一种潘通色卡上没有的橘色。

MAIA 2020 年、2021 年完成 B、C 轮融资,总计近两亿元。疫情推着 MAIA 进入高速增长期:宅家运动兴起,品牌 2021 年全渠道 GMV 超 3 亿,进入当年双十一运动服饰类目销售额前十,也是其中唯一成立少于 10 年的初创品牌;疫情期间商场租金下降, MAIA 拿到了一些过去租不起的好位置,开出 6 家店。

可旗舰店开业时,欧逸柔站在现场,突然没法动弹,浑身发抖。

“(最后那两年)我处在一个漩涡里。” 她回忆,“我就像在开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它随时都要脱轨,我得牢牢抓住它。”

她也犹豫过是不是慢一些,但还是定下了翻倍增长的目标。投资人魏绪说,新消费热潮中,融资环境宽容,对利润没有太多要求,当市场有增长的机会,创业者不太会拒绝。“大家也会担心,如果我停下,市场份额是不是就让给别人了。”

运动服装链条长,假设上一年卖一亿,追求高增长意味着下一年就要备两三倍的货。MAIA 最初为增长定价偏低,积累利润慢。为了备货,现金流一度很紧张。2023 年,消费需求恢复不及预期,欧逸柔抵押了自己的房子。

“她是大股东、创始人,又是设计总监。不同身份之间有内在冲突和拉扯,给她带来压力。” 顾明扬说。创业最后两年,她陷入做不喜欢、也不擅长事情的状态中。

2023 年,安踏给出收购 offer。最终答复的前一天晚上,欧逸柔出门跑步跑了很久,思考 MAIA 的未来,“这个市场上,只有安踏能带 MAIA 去跟 lululemon 竞争”。她决定放手,只不过告别 MAIA 是一件比想象中更漫长的事。

以下是《晚点 LatePost》和欧逸柔的对话:

小品牌要更早关注、满足新需求,这是唯一能跟大品牌竞争的地方

晚点:你最开始给 MAIA 找钱,被三四十家机构拒绝,投资人普遍觉得瑜伽服的想象空间很小,这个品类不太可能出来新的国产品牌。为什么你坚持要做?

欧逸柔:那时一个投资人投了我们,后来跳槽都没人要他。每个人都笑话他说:你为什么要投一个女士打底裤的生意?

市场上当时都在卖 100 块钱的 leggings,卖得最好的是暴走的萝莉。我们要卖 300 块,投资人会很奇怪为什么卖这么贵?

我当时想到的是终局游戏:我提供足够好的产品,品牌在这个价格带留下来。而不是做一个便宜的牌子,消费者穿一穿,最后还是升级到 lululemon。

晚点:被各种投资人拒绝,当时你看到了什么他们没看到的机会?

欧逸柔:当时的大品牌不能满足很多小需求。那个年代,耐克、阿迪达斯等大部分运动品牌还是男性化的,女性产品很丑,版型也不合身。

应该要有女性品牌去解决女性的问题,还要用她们能听得懂的方式跟她们沟通。

晚点:瑜伽裤是运动服里相当难做的单品,运动时身体发热出汗,产品高度贴身、清洗频率高,都很考验产品性能。为什么在初创阶段就要做瑜伽裤?

欧逸柔:每个赛道里面都会有个 must have,这个骨头是最难啃的。比如,跑步场景里,跑鞋是 must have,你可以随便穿烂 T 恤和裤衩跑步,但鞋子肯定要买。所以跑鞋是跑步品类里的兵家必争之地。

对女性运动来说,必买的单品就是运动内衣和 leggings,我首选 leggings,因为它穿着场景宽、穿着人群广。logo 还可以放在腿上,人们走来走去就是免费的广告。

晚点:MAIA 成立的 2016 年,lululemon 进入中国,聚焦女性运动。lululemon 这样强大的品牌面前, MAIA 的生存机会在哪?

欧逸柔:我们最大差别在于对中国消费者的理解。MAIA 的 “Asian Fitting” 首先是身体层面。美国女性平均身高 168 公分,我们的客人 163 公分,上下半身比例、腰臀比都完全不一样。老外的小腿肌肉普遍比中国人更细长,这跟运动频次有关系。

老外皮肤更粗糙一些,一些国外品牌的布料用的线很粗,我皮肤很敏感,穿上会很痒。我们想让消费者有更好的体感,测试了三四十种线,选了一款贵的蓬松线,在工厂机器上磨合了六个月。

我们还要做心灵上的 fitting。中国人有很多自己的痛点。我收到很多反馈说想要加绒的运动裤。为什么运动这么热还要加绒?北方供暖好,进健身房就把外套脱了,南方没有供暖,她们就需要加绒。

中国消费者还很在乎副乳。如果运动内衣是厚肩带,包边就特别重要,只要拉伸度小于某个数值,肯定会把肉卡出来。这个数值是我们一遍遍打版测出来的。

lululemon 更强调运动性能,大部分运动品牌也在做速干吸汗这些功能。我们的客人觉得:都很好,但能不能先要看起来显瘦。这是她们真正在乎的。

我们做裤子要解决的痛点一个是屁股部分的设计,一个是腰。我个人不很喜欢做屁股部分的设计,有点 sexual,不太高级。我们就做了第一款产品腰精裤,设计了一个三明治结构,收住小肚子。

晚点:怎样比竞争对手更好地捕捉消费者的需求?怎么确定那是真的需求?

欧逸柔:消费者说话有时候是矛盾的。比如,一个客人说买东西最看重的是好看,但你继续问她你最喜欢穿哪件?她拿的那件衣服旧旧的,其实她真正要的是舒服。

消费者也讲不出她不知道的需求。我会在健身房观察,有人做完一个动作就要整理一下裤子,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里面肯定有说不出的需求。有个女孩穿的 MAIA 裤子卷边,我悄悄拍给团队看下版型有什么问题,非常鬼鬼祟祟。

晚点:做服装周期长,得预判,怎么提前看到趋势?

欧逸柔:对消费者趋势的预判很重要。因为产业链条很长,产品从研发到上市至少一年半到两年。刚做腰精裤的时候,市面上最流行的款式是长裤外面套一条短裤的 “假两件”。我当时就判断,我不做这个。

我那时刚回国,在上海健身被震惊到——健身房里的女孩都只穿一件运动内衣搭一条 leggings,当时美国大部分女孩健身还是穿上衣的。

我研究之后发现,因为这些国内女孩在 Instagram 上看到的 KOL 就那么穿。我判断中国女性未来一定会更自在地展现自己,而且进展速度会是跳跃式的。

晚点:据说你很在意 MAIA 消费者每一年的成长变化,会追踪调研。以年为单位调研的必要性在哪?

欧逸柔:三年前,我们对核心客群做调研,一周健身一次的人占 40%。三年后,一周健身三次的人占到 40%-50%。她们的运动习惯有极大改变,可能深蹲和瑜伽要穿不同的裤子,她也会不太想和别人穿得一样。这里就会有更多细分的需求。

MAIA 设计师工作时,会像这样把手稿和布料钉到一起。图片由欧逸柔提供。

晚点:你怎么敢选择这么明亮的颜色做瑜伽裤?直觉上,感觉亚洲人不太能贴合荧光色这类颜色。你怎么理解配色,做了哪些处理?

欧逸柔:亚洲人的肤色一般来讲偏黄,所以在色调的选择上我会非常偏重于提亮肤色的颜色,一样的颜色深浅的差别、色温的差别会对于提亮有不同的效果。

例如,一样是萤光黄,如果特别萤光就比较适合肤色深的人,但萤光色带白就比较适合亚洲人。在做颜色的时候除了色标本身,我们还会做上手测试,测试不同色温在亚洲皮肤上的效果来挑选最终的颜色。

晚点:关于颜色,你的灵感从哪儿来,怎么确定那就是你想找的颜色?

欧逸柔:我不用电脑调颜色,我会买一堆东西,比如路边看到的纸卡、一本书、从一件衣服上剪一块,放在一张大长桌上,把当季的颜色拼凑出来。桌子上可能同时有三个灰色,还要 PK 一下哪个最好看。我工作的时候会在桌上写超大字:Don't touch anything!

我之前买过一个陶瓷杯子,拿到工厂问能不能打样,他们拒绝了。工厂特别不喜欢我这样做颜色,因为实物很不标准,他们一般会用潘通色卡。不过工厂也知道我们是一个对颜色要求很高的牌子,也就习惯了。

晚点:你和 lululemon 创始人奇普·威尔逊都是从消费者洞察出发,比别人更早看到趋势。而不是首先看到商业模式,觉得有机会才去创业。

欧逸柔:我非常钦佩薯片哥(奇普·威尔逊),他对消费者的洞察非常前沿。

我很多时候觉得,伟大的品牌都不是从第一天起就是一个商业模式,而是创始人有很强的意念要做一件事。他们通常痴迷于产品,一步步把产品和品牌打造出来。那些最好的品牌创始人通常都是最大的产品经理或是品牌经理。

晚点:你去年在加拿大拜访奇普,和他一起爬山,你们聊了什么?你从他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欧逸柔:听从你的直觉。

创业中最难的问题都是没有对错的问题。你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我在创业后期有很多纠结,我说我想做这个,但是如何如何。他说,那你就得相信自己,如果你觉得一件事是对的,你就得做。

晚点:你更相信直觉,还是更依赖数据做未来趋势的判断?

欧逸柔:这取决于你的品牌是引领者还是满足者。如果是引领者,你需要提供高层次的生活方式,给消费者展示一个他们未曾意识到的世界,在他们自己还没有察觉之前满足他们的需求。

销售数据只能告诉你过去,未来趋势在消费者洞察里。而且当你看到新的趋势,敢不敢拿更多钱押在新产品上?很多大公司的问题就是他们会不断卖过去卖得好的东西,慢慢地产品就没有创新了。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 “自杀” 的过程。

小品牌就要比大品牌更早地关注、满足新的需求,这是你唯一能跟大品牌竞争的地方。我一直跟团队说,我们没有资格拿出跟耐克、阿迪达斯差不多的东西。我们的产品必须比它们好很多。

很多人高估了策略,“品效合一” 是骗人

晚点:前几年大城市瑜伽馆有一股穿 lululemon 的风潮,好像不穿就很业余,说明 lululemon 在练瑜伽的人群里的认知非常强烈。MAIA 作为新品牌,怎么争取到同一群人的认可?

欧逸柔:我自己有个观察,Lorna Jane 刚进中国的时候,当身边十个人里有一个人穿,我会有点好奇;三个人穿,我会上网搜搜;四到五个人穿,我会觉得这个牌子突然很红,会想跟随。

我意识到,品牌早期想用有限的资源创造最大影响力,就要提高 “浓度”,在特定人群里把占有率做得极高,就会有更多人追随。

我们的客人是 29 岁左右的女孩,大部分在 CBD 工作,买东西会看小红书。那是 2016 年、2017 年,大品牌还不怎么投小红书的时候,我们把线上所有资源都投到小红书,和三种人合作:专业瑜伽老师、生活方式和时尚博主、能讲清楚产品面料和技术的测评博主,找到影响客人决策的心智高地。

在线下,我们很在乎北京上海的高端健身房、瑜伽馆的人群穿着度。我们给 Pure Yoga 所有教练都送衣服,他们觉得好穿,每天穿着走来走去,慢慢把人群中的品牌 “浓度” 做起来。

晚点:lululemon 的品牌调性给人一种瑜伽老师、心灵导师的感觉。MAIA 更像是闺蜜。导师的形象会不会比闺蜜更能吸引人向往、追随?

欧逸柔:你不觉得心灵导师有点上个年代的感觉吗?现在的年轻女孩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你支持她、陪伴她。

MAIA 不是最贵的品牌,怎么提供对更好的生活的向往?我们去看客人面临的挑战,很多人不是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她们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所以我们的 slogan 在 2021 年改成 “be as you wish”,做女生的好朋友、啦啦队,鼓励她们挣脱枷锁,追随内心。

晚点:前面几年,一大批美妆、香氛、服饰新消费品牌都在做女性话题相关的品牌营销。MAIA 怎么给消费者留下印象?

欧逸柔:第一年我们刚做完腰精裤,我觉得我需要找到一个 “Aha! moment”,就是我看到就立刻想要买。当时很流行情绪广告,比如耐克会拍一个人跑步有多用力。但消费者没有兴趣听一个早期品牌讲情绪,她就想知道你的东西能帮她干什么。

所以我们第一支广告拍的是 “before&after”,穿上腰精裤小肚子立刻就没了。广告上线第一天就卖了 2000 件——现在看很少,但我们第一年总共才卖了 160 多万。

做了几个爆款之后,我们做消费者调研,发现很多人对 MAIA 的印象是 “一群女生穿着彩色的衣服跳来跳去”,那肯定不行,要做品牌。

晚点:你做品牌,最先想清楚的是什么?

欧逸柔:我从第一天就想清楚 MAIA 是一个 “想要” 品牌。“需要” 品牌就像买一个清洁剂只是为了满足清洁需求,不会有消费者自我价值的映射。“想要” 品牌是消费者买了这个东西就代表了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的客人是高敏感人群,愿意为了一些难以形容的微妙体验多花钱。

我做品牌特别在乎 “高审美 360”,通过产品、视觉表达、店铺空间设计甚至气味,形成一种立体的印记。很多时候大家会高估策略。我觉得一个好策略只能让品牌做到 60 分,想到 90 分要靠高审美。

我把 MAIA 定义成一个 29 岁的女性,有好工作、好生活、好品位。她很 swag,有种 “老娘跌倒了也没关系” 的潇洒。我们在产品包裹里放了香卡,是比较清新的橘调,这也是我当时想象这样一个女孩会喷什么样的香水,给人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做所有品牌动作都把它像人一样打造。

晚点:审美可以非常个人化,但 MAIA 做的是面向大众的生意。

欧逸柔:这个生意有两个层面,产品需求要来自成熟的消费者洞察,但设计和美学必须是前沿的,你提供的是一个消费者不知道的世界,这里一定有很多创始人的自我表达。

颜色是非常个人化的,没有对和错,但会定义我们是谁。产品每季度的颜色都是我做的。

晚点:你们曾经签约明星代言,2020 年品牌宣布不再用明星,改用素人模特,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

欧逸柔:一开始我们对品牌想得不够清楚,看到大家都签明星,就觉得我也这样做好了。

明星的广告拍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想看,觉得很假。我后来就想,有什么比你的客人更真实呢?

从现实层面讲,我们当时没钱去签最好的明星,那还不如别签。我们把钱拿来拍一些对我们来讲有意义的广告。我们拍了《我不是漂亮》,五六个女生讲她们怎么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晚点》:你们怎么评估品牌动作的效果,花掉的钱值,没打水漂?

欧逸柔:MAIA 是品效分开的,我们每年会拨一部分的预算去做品牌,只讲理念。我个人非常讨厌 “品效合一” 这个词,我觉得是骗人。你就看一分钟广告,你又要让消费者和品牌产生很深刻的心理连接,怎么可能呢?又想卖货又想创造新的连接是不可能的。两个东西只能择一,把其中一个做到极致。

新消费最疯狂时,为增长犯了不少错,第一个是定价

晚点:半年前我们带 lululemon 创始人奇普·威尔逊逛过 MAIA 门店。他很直接,说你们产品定价太低,是个错误。

欧逸柔:我们做了一辆法拉利,卖了个本田的价格。

这是为增长犯的一个错误。我们从线上起家,为了快速起量,定价 300 多块钱,给后面埋了隐患:当你要进入更多渠道的时候,产品毛利是不够的。后来提价,就有人说我们割韭菜。

我们的布每码九块多美元,很贵的。lululemon 的布也才九块多美元。安踏的人来看我们店的时候说,我们卖一千多的外套,同样品质在他们那里能卖两三千。

晚点:当时为什么在定价上做了错误的决策?

欧逸柔:我们完整经历前一年没人投消费,后一年大家都疯狂投消费的年代。品牌在早期拿到很多钱,做事关注的点就不一样了。没人给钱的公司会打磨出一套活下来的方法,能自己造血。但你手上有很多钱,容易大手大脚,去砸钱投放做增长。

当你每天谈增长,你没有在想货盘能不能优化、投放够不够精准、店铺运营怎么样、如何提升客人的体验,很多基本功被忘掉了。

晚点:你们还做过哪些决定,事后看也是错误决策?

欧逸柔:我们拿了钱,招过一批大公司高管。然后你会发觉这是很大的问题,容易的事情变得很难,一直在开会,事落不下去。

大公司的人核心能力跟创业公司完全不一样,最后基本就是 “阵亡”,又得把人家请走。

晚点:疫情期间,有的商场租金降了, MAIA 能租到过去租不起的好位置,开了 6 家店。你们在线下碰到了什么之前没想到的问题?

欧逸柔:很多线上起家的新消费品牌,对线下缺乏敬畏之心。我觉得线下是非常重、非常难做的生意。线下标准化很难,我们在店员培训、货品流转效率等等地方踩了很多坑。

我们擅长打造店铺的整体氛围感、设计细节。但店铺运营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提升。比如我们设计的挂杆很漂亮,但不是特别好用,每次换陈列要花很多时间。

我想营造一种亲切的、舒适的氛围,一开始在每个店门口铺了一块地毯,但它不可能保持干净。有一天我从店里出来就哭了,我的天,怎么这么脏?后来只能把地毯都取消掉。我们当时更关注美,没太兼顾到店员维护的难易程度。

晚点:如果你回到那时候,重做一遍 MAIA ,什么事你不会去做?

欧逸柔:我们根本不应该上抖音做很多达人直播。你给了折扣,短期带来增长,但最后对公司利润的影响是什么?到底赚没赚到钱呢?

我们这一代新消费创业者都踩了一个坑。我们每年都在寻找拐点式增长。投资人也都跟你讲追增长、追体量。你没有两倍增长都不好意思出去说。

这里有对资源的抢夺。你如果不能成为品类里增长最高、最快的品牌,就融不到钱。别人融了钱,就有更多的资源去做投放,抢占你的赛道。

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都觉得拐点式增长是正常的。我之前是没管过公司,没看过财报的,我们品牌诞生在那几年,我自然觉得每年两倍增长是正常的。

我最近看了很多国外的品牌,像昂跑、HOKA,都是先沉淀了几年、十几年,前面慢慢地涨,修炼内功,等有一天市场 ready 了,它很快就上去了。

其实没有所谓的新消费,做消费品最后还是得回到基本功。

晚点:当时你身边有人劝你慢下来吗?

欧逸柔:我的朋友、员工都跟我说应该少做一些事情。但从 2022 年开始,我就像在开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它随时都要脱轨,我得牢牢抓住它。

我活在一个漩涡里,每天都超级超级忙,没时间停下来想想是不是花时间在对的事情上。

我的状态其实是不对的。回头看那个年代的新消费创业者,大家状态都是不对的。

“只有安踏能带 MAIA 去跟 lululemon 竞争”

晚点:决定卖掉公司,你有过犹豫吗?

欧逸柔:我发觉自己更喜欢做 0 到 1 的事情。在 MAIA 最后两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在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情上,真正擅长的事都是很快把它做了。其实这是错的,反而应该在最擅长的事情上花时间。

我当时掉到怪圈里,没有那么快乐了。如果单独运营下去,我不喜欢不擅长的事只会更多。我想是时候放手了。

晚点:MAIA 是安踏收购的第一个国内运动服饰品牌。安踏看中 MAIA 的什么?

欧逸柔:安踏的人说,我们生意蛮小的,但身边的女性,比如他们的律师、丁总太太的朋友、公司里海归的女孩都知道我们。我们抓住了安踏抓不住的瑜伽女性、高端女性人群,抓得非常准。他们买的就是人群、定位、产品研发能力,没别的了。

晚点:是什么让你接受安踏这个买家?

欧逸柔:现在留在牌桌上的都是 “大朋友”,下面还有一堆抄袭 MAIA 的很便宜的牌子。我们夹在中间比较难受。

我认为接下来 MAIA 的机会在线下,在线下才能真正展现产品优势。我们作为线上起家的品牌,还是比较缺乏做线下的经验,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安踏收购适合。我认为,安踏是最适合带 MAIA 去跟 lululemon 竞争的。

晚点:安踏接手这一年,你看到 MAIA 有哪些变化?

欧逸柔:他们现在非常聚焦瑜伽,砍掉一些户外产品。他们关掉一些太小的或者运营不够好的门店,开了 200-250 平的新店,这是很大的投入。店里做了更多大型陈列,包括在显眼位置做了 leggings bar,强化品类心智。现在门店给消费者的感官体验是过去 80 平的店完全没法比的,这是我觉得非常兴奋的地方。

安踏改造后的 MAIA 门店。图片由欧逸柔提供。

晚点:相比 “企业家”,你似乎对做产品更有热情。

欧逸柔:我早期有一个迷思,就是要做大生意。因为看到 lululemon、Lorna Jane 这些先例,又看到这个赛道有很多机会。那时在一种魔怔的状态里。

现在我如果重新做一个牌子,我想前面慢一点,甚至小一点,但把客人抓好抓精、把产品和运营细节打磨到极致,做一个赚钱的生意,在一个比较可控的范围。这样品牌也可以活得很好,自己也做得开心。

晚点:卖掉公司、财务自由的这一年,你感受到真正的自由、放松了吗?

欧逸柔:我很自豪创造了一个有价值的品牌,组建了一个很棒的团队,得到我从来没想过的个人成长,过程中也有很多的曲折和煎熬。

我以前觉得意义和快乐存在于站上山顶以后,现在我觉得过程本身就是它的意义。

卖掉公司之后,我一开始做了很多短暂地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旅游、买东西、一个人去巴黎待了一个月,和一个老师学插花。

这段狂喜的日子结束,我脑海里有个画面:满地闪亮亮的碎屑,我自己一个人坐在那边,觉得很孤独,很空虚。

我这一年里跟很多创业者聊过,有些人已经不创业很久了,但创业中留下的创伤没有被真正解决。我跟一个连续创业者聊过,他三次创业,三次把公司卖了,特别成功。但他讲到那时的经历,突然就哭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创业忙碌的状态其实粉饰了没解决的那些问题,只是把它们打包起来放到柜子上,没有与它和解。

晚点:你用什么办法解决自己的创伤?

欧逸柔:我后来找了一位疗愈师,希望把我的问题一点点打开。这位疗愈师的流派是帮助你从身体上找到一些感受,引导我想象这种感受在身体的什么地方。

一开始你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讲,但讲不出来,就像有一团东西卡在那里。跟着引导,你可能通过哭泣、讲述或者冥想,慢慢让感受散发出来。

她说,很多时候疼痛可能跟你内在有很多淤堵有关系。我背痛很多年,抗争很久了。越有压力,身子越会耸起来,肌肉拉长,就会酸痛。

晚点:你还会再创业吗?停顿久了会不会焦虑?

欧逸柔:休息几个月之后,我发现自己非常焦虑,我问很多人:休息一年会不会太久?会不会跟市场不再有连接?我是不是该开始干点事?

后来我发觉,我的价值评判体系是你要创造价值,你才有价值,不然你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我想先继续自我探索,去清晰分辨一件事是我想做,还是被我底层的焦虑和恐惧驱使着去做。那之后,我才能做出自己真正想要的选择。

图片来源:欧逸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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