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7年,即秦王嬴政在位的第十年,吕不韦的相邦职务被免除。在这之前一年,“长信侯”、赵太后(秦王生母)的情夫嫪毐被杀,而赵太后,也因与嫪毐的奸情被发现被流放到了雍地。
作为将嫪毐介绍给赵太后的人,吕不韦在事后多少有些许忌惮。尤其被免除相邦职务后,他更是变得非常谨慎起来。他开始揣测秦王的意思,毕竟,他确实已经对自己下手了。而他之前杀嫪毐和嫪毐、赵太后两儿子的种种,也让吕不韦不得不多留了一个心眼。
可当吕不韦知道秦王将赵太后迎回咸阳后,他又不免松了一口气,他想着:这秦王多少还是有情义的,不然,怎么会再度把母亲迎回呢。
此时的吕不韦又开始为自己“仲父”的名号得意起来,他心里觉得:既然秦王对生母念旧情,那他对自己这个从小与他历经磨难的“仲父”,定然也是有情的。要知道,吕不韦可是他秦王的生父,当年,赵太后赵姬曾是他的夫人且已怀有身孕,但老秦王异人非看上赵姬,吕不韦便为了大业计,将赵姬送给了异人。
赵姬与吕不韦(剧照)
吕不韦确定秦王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份确定,加上秦王对赵太后的“宽大处理”,让吕不韦有了误判,他并不知道秦王根本不适合用常理考量,因为秦王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吕不韦对秦王误判,与他并不真正了解赵太后被迎回的背后原因有关。
嬴政在处置了嫪毐、流放了赵太后之后,并没有因此泄恨,若非碍于赵太后是自己生母,他早就将她千刀万剐了。是啊,自己贵为一国之君,母亲给自己找“爹”也就算了,这“爹”还意图“谋反”,让自己儿子“继承”王位,这种事,谁能忍。
也因为不能忍,所以嬴政先后处死了27个为赵太后求情的官员。嬴政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处死他们,就是想让世人知道:他嬴政不可能轻易被人说服,骨肉亲情在他这个最高统治者眼里,就是白水。
最后一位前来为赵太后求情者,之所以能成功,全因为:这位名叫茅焦的求情者,前来劝谏秦王时,并没有站在常理的角度,以母子之情说动秦王,而是站在“天下一统”的利益的角度,以秦国统治的现实需要说服秦王。
秦王被他完全说服了,他顿悟:自己若想招贤纳士,非得“宽待母亲”,毕竟,没有人敢信任一个连母亲都不管顾的君王。只有为自己加上一层“宽大”的滤镜,天下贤士才会蜂拥而至。
于是,秦王不仅完全采纳了茅焦的策略,还重用茅焦,封他为“仲父”,以此奠定他“爱才”的人设。
如嬴政这样的君王,他的眼里早已只有大业,而无其他。可吕不韦却并未看透这一点,始终用常理去揣摩嬴政。
这样的吕不韦自然不知道:嬴政早已经准备向他开刀了。而他之所以迟迟没下手,纯粹因为: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契机,或者,他想看看吕不韦被除了相位,是不是就全无威胁了。
吕不韦
嬴政的确找不到除吕不韦的法子,他擅长自保。赵姬当上太后之后还经常找他鬼混,吕不韦知道这事危险,便赶紧找了嫪毐献给赵太后,以求“脱身”。
也是因此,嫪毐被诛杀时,吕不韦仍能得以保全。
吕不韦被遣出京城,前往河南封地时,他看着嬴政“令文信侯就国河南”的手令,居然在战战兢兢之余有几分庆幸,他庆幸:军令上还称自己为文信侯。这说明什么?在吕不韦的心里,这说明秦王对自己是念旧情的。
对秦王的误判,让吕不韦曾苦心竭力地组织门客编撰了一本著名的《吕氏春秋》,这本书秉承的是无为而治、扰民以静的治国理念,它是吕不韦管理理念的书面化、理论化。书编好后,吕不韦将其交给了秦王。而秦王对这本书却毫无兴趣,他的注意力在韩非子写的一本《韩非子》上,而这本书的治国理念,和吕不韦截然相反。这本书,所强调的理念是:君王应该不惜一切手段,尽可能多地控制人和资源,以此不断强化自己的权力。
吕不韦一心希望秦王接受自己的那一套“仁政”,即“有限权力”,而秦王信奉的则是“狼政”,即“无限权力”。
吕不韦把书献给秦王后,甚至还希望这本书能影响秦王,让他成为了一个仁慈、见好就收的明君。
吕不韦
吕不韦对秦王心里的想法并不清楚,这当然与秦王刻意隐藏有关。某种程度上,吕不韦对秦王的误判,是秦王想要的结果。对秦王存在误判的吕不韦,在被“就国河南”时,仍在延续他对秦王的误判,他心想:“从手令看来,自己的侯爵之身份,秦王是认的,只是让自己回到自己的领地。他既还认自己是文信侯,那自己的政治命运说不定还有转机。”
吕不韦进一步想到:秦国此时的形势虽已是大局初定,秦国吞并各国早已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尤其清除嫪毐集团后,朝廷内已初稳定,可军事上毕竟没有完全荡平,朝廷也正需要人才进一步稳定。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机会多多?
误判之下的吕不韦心想:树挪死,人挪活。到了封地,说不定自己将有更大的作为呢!另一方面,赵太后的因素,让吕不韦觉得“咸阳城不是久留之地”,走了倒更好。为何?因为赵太后自嫪毐死后,已经寡居多时,她再回咸阳,定然会“召见”自己。那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很危险?以前嬴政还小的时候还好,如今嬴政都22岁了,若发现他们的奸情,自己还能活命吗?
就这样,明明是被驱逐到封地,吕不韦却反而是带着几分喜悦抵达封地。一到封地,吕不韦就容光焕发,他终日热情接待当地豪杰俊雄,和他们兴致勃勃地研究政治、军事局势,东方各国派来的神秘人物,也频繁与他往来。
咸阳城的嬴政早已派人密切监视吕不韦的动向,他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控之下。吕不韦多会养客,嬴政是最清楚不过了,他打小就见识过。
吕不韦与少年嬴政(剧照)
如今,吕不韦到了封地仍在养客,这当然会让嬴政忌惮了。尤其,嬴政频繁收到类似奏报:
“关东各国诸侯不断派宾客、使者和吕不韦联系。” “吕不韦家中宾客盈门,有不少人为其歌功颂德。” “各诸侯与吕不韦信使相望于道,往来密切。”
这样的奏报多了,嬴政难免会想:他到底想干什么?如嬴政这般敏感的人,又加之长期见不到吕不韦,嬴政对吕不韦的“不信任度”越来越高。没办法,未知和不可控最能加大“不信任度”,如今吕不韦远在封地,其结交的人又都是如此神秘,嬴政没法信任他。
自古以来,大臣失去君王的信任,都将极其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吕不韦的危险越来越甚。可他却浑然不觉,仍旧每日与众宾客于宅邸内闲谈。他并不知道,有些夜晚,但他和宾客彻夜畅聊时,嬴政也未入眠,他因吕不韦而不得安寝。
终于,某日,当吕不韦正与诸多宾客欢谈时,门卫忽然来报:秦王自咸阳派人传令已至府门。
因嬴政派来的人来得太过突然,吕不韦去门口迎接时显得极其慌忙。他有些紧张地捧过三尺竹简,拆开封泥的瞬间,他呆住了。上面仅有三十言,曰: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
这30言里,有两个大问号,而这两个大问号,每一个都如一把利剑扎在了吕不韦的胸口。第一问:你对秦国有何功劳?你的功劳配得上你的十万户领地吗?这一问,是否认了他的功,撤销他的封地。第二问:你和我秦王有什么亲属关系,居然敢称“仲父”?这一问,是否认了他的“亲”,也就等于是通知他自己不准备认他这个“父”了。
有了这二问,后面的“其与家属徙处蜀”,即让其举家流放到蜀地,便顺理成章了。
嬴政这三十言等于是彻底否定了他,不仅有实际惩处,而且还有点“杀人诛心”的意味。而此时,距离吕不韦被“就国”河南的封地,仅仅过去了一年时间。
直到此时,吕不韦才明白: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亲生子,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顾情义之人,他的心比自己想象中狠辣太多。
一切已于事无补,吕不韦只能仰天长叹。
吕不韦(剧照)
吕不韦迅速遵照秦王手令,带着家属踏上了通往蜀地的艰难旅途。他从中原的平原出发,经过关中沃土,爬上崎岖巍峨的蜀道山路,历经万般艰辛,终于抵达了指定的流放点。
嬴政给他安排的流放地是完全意义上的蛮荒之地,他虽是商人出身,却一辈子显贵,哪里过过这样的艰苦日子。对于吕不韦而言,从咸阳被迫去河南封地,相当于从北京城到了上海城,而从封地被流放蜀地,则等于直接从如今的上海城到了青藏高原。
一路跋涉,长达数千里,已经要了吕不韦半条命,流放地的生活将他最后一点锐气蚀尽,他的意志也很快被完全磨光。
吕不韦的身体越来越弱,眼看就要到六十岁了,却突遭如此劫难,他是怎么也想不通啊。好容易在流放地安顿好,吕不韦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悲剧,他发现:官府派来的人,竟公开盘查或秘密盯梢他。
此时的吕不韦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同乡商鞅。商鞅当年在秦国施行变法,最后却因触动了贵族阶级的利益而被五马分尸。
商鞅被五马分尸近半世纪后,吕不韦才出生。可此时,他却分明能听见商鞅被五马分尸时的惨叫声,它那么真切地在自己耳边回响……
吕不韦感叹自己和商鞅命运相近,更感叹命运弄人。他也想:若自己一直安于做个商人,不去碰政治,是否结局会不一样呢?
自从抵达流放地后,吕不韦的睡眠就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他也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前半生享福太多,如今却跌入苦贫,换了谁,也无法接受。何况,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吕不韦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他最怕回忆往事,可往事总是找上他。有了前面误判的教训后,吕不韦再也不敢低估嬴政,他经常在回想自己与秦王过往的种种细节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越是回想往事,吕不韦越是预感到自己将和商鞅面临同样的结局。吕不韦在惊恐中,终于撑不住了,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他决心找机会自杀。
公元前235年,即秦王做君王的第十二年,吕不韦偷偷将准备好的剧毒药放进了酒杯中,一饮而尽。
吕不韦自杀的消息传到秦国朝廷,嬴政听了消息后,竟不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是为吕不韦的悲惨命运叹息,还是他见大患已除、终于松了一口气呢?
吕不韦之死,并未让嬴政感到难过。无情的权力之争,早已让他变得铁石心肠。他已经24岁了,早已不需要“仲父”的庇护。他甚至多少有一丝庆幸:既是吕不韦自己找死,也免去他主动动手了。
嬴政明白:吕不韦自杀,是怕自己动手。可他从未想过,吕不韦怕自己动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他根本懒得去想。因为,吕不韦的性命,早已被死死捏在了自己手中。
吕不韦的死,让嬴政感受到了一种枷锁彻底被挣脱的快感。从此,他嬴政在整个秦国,便有了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威,没有任何人能再左右自己。
可就在嬴政以为自己的王位彻底稳了,准备踌躇满志大干一场之际,一个诡异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
“吕不韦的尸体被人窃走,并不远千里将其运至洛阳北邙山下,重新埋在吕不韦从前的领地内。”
吕不韦墓
嬴政怒了,他确定这个千里运尸的人,是在挑衅自己的君威。此人是谁?嬴政推测,要么是吕不韦生前门下舍人,要么是他的故旧,要么就是某个东方国的使者干的。
嬴政刚刚完全把控住政权,可如今却出了这档子事,这说明什么?说明吕不韦虽已死,但他在秦国的势力仍旧根深蒂固。说不定此时,正有某个吕不韦的旧党,正蓄意以吕不韦之名,发动一场叛乱!
实际上,不管是谁将吕不韦的尸体窃回了封地,并安葬,这都无可厚非。毕竟,吕不韦曾对很多人有恩,他们为他收尸,再正常不过了。
可嬴政执意将这种“正常”视为“挑战君威”,为了展示自己的绝对王权,嬴政决定拿吕不韦的葬礼开刀。他在震怒之下,亲自颁布了极严厉的惩罚令,内容是:
“凡曾参与吕不韦葬礼者,是秦国以外的人,皆逐出秦国;是秦国人在六百石以上爵位者,处以削爵、流放之刑;爵在五百石以下且未参加葬礼的吕不韦舍人,虽不削爵,但也要处以流放之刑。今后若有和嫪毐、吕不韦一样对抗朝廷者,一律处以族刑,灭门抄斩!”
随着这条惩罚令的被下达,所有与吕不韦相关的人员,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参加了吕不韦葬礼的人,终于恍悟:赴吕不韦葬礼,实是遭一场劫难啊!
嬴政用这一狠招,直接将吕不韦辛苦培植的“誓为他而死”的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
到这里,吕不韦算是用一生诠释了那句“伴君如伴虎”了。
秦始皇
吕不韦和吕党被消灭后,杀伐果决的嬴政开始率秦民组成的“虎狼之师”横扫六国。他充分利用吕不韦为秦国奠定的政治、经济、军事基础,且继承了吕不韦招贤纳士的策略,使秦国以最快的速度统一六国。
秦王统一中国、自称“始皇”、开创数千年帝制时代这年,即公元前221年,是吕不韦饮毒酒自尽的第14年。
吕不韦是真正成就秦国一统的人,他本是最大的功臣,本可以不死。他的死,表面看是对秦王的误判,实际上,却是他对人性的低估。
鬼谷子说:“非善非恶,人性本质就是逐利的”。若吕不韦能看透人性的“逐利”本质,又何以会落到饮鸩自尽的凄惨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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