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刀锋时间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服网友们在毕业后依旧坚持读唐诗,六神磊磊给出的理由是:唐诗没有爹味,它永远可以理解你、包容你。
好比你赞成结婚,唐诗里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你反对婚姻,唐诗里有“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也能和你站在一起;你想打拼,唐诗说“少年心事当拿云”;你想躺平,唐诗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在唐诗里,你怎么都是对的。
唐朝三百年,“盛唐”最为后世所称道。这一时期集齐了中国人对盛世繁华的想象,国君是天下共主的“天可汗”,天才们成群而来,留下了无数旷古绝后的诗歌名篇。
盛唐起于何时并没有定论。距今1300年前那天,时在开元十二年(724),24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踏过“峨眉山月半轮秋”后,买舟东下,经益州,过渝州,出三峡,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蜀地。
作家六神磊磊(王晓磊)认为,盛唐就开始于这样的一艘小舟上,惠风和畅,你站在船头,对前途满怀希冀。诗人王湾大约写于开元元年(713—714)的一首诗《次北固山下》,便是初盛唐间无数诗人乘风踏浪的写照: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在新书《唐诗光明顶》中,六神磊磊说:“这首诗无论是胸襟还是气象,字里行间写满了呼之欲出的两个字——盛唐。”它还没有抵达正午,万丈光芒尚未展现,但春日的阳光已经驱散江上的寒气与薄雾,举目“潮平两岸阔”。
明代的胡应麟选了三首诗作为初唐、盛唐与晚唐的代表,其中盛唐气象的代表便是这首诗中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不是后见之明,早在开元年间,被称为“开元宗臣”的宰相张说就发现了这两句诗的意义,并手书下来,挂在政事堂上,“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希望天下诗人都像王湾一样写新诗。
学者戴伟华指出,张说标榜“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有着明显的政治意图,因为正是他开启了唐代影响最深远的政治改革,“将三省互相配合、互相牵制并共同构成为中书门下体制”,让中书门下宰相机构逐渐成为最高决策中心,影响贯穿唐代中后期,甚至成为北宋政治体制的基础。
抛开政治的野心,张说对“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推许,其实离不开自己的感同身受。他曾经被贬到广西北部湾的钦州,在遥远的流放之地度过了一个愁苦的春节,写下过类似的心声:“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
这两句平平无奇,放在数万首唐诗里实在不算出色,但正是一个个诗人前赴后继地锤炼诗歌,才有了王湾“一句能令万古传”的《次北固山下》。
历史上那些天才成群而来的时代,每一个天才都不是孤独出现的,学者们或作家们是在一个同样的环境里做学问、写作,在不拘形式、自由自在的交流中,其中一个天才成为集大成者或突破瓶颈者,于是便出现了“一群人把一个人往上顶”(学者王汎森语)的情况,有了王湾,有了李白,有了杜甫。连李白都说,是“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如果说盛唐始于《次北固山下》的风帆或李白“影入平羌江水流”的身影,那么它的结束,或许是天宝十四年(755)诗人杜甫写下的那首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王晓磊在书中形容,“这首长诗之于杜甫,就好比蜚声世界的《第五交响曲》(命运交响曲)之于贝多芬”。
那是农历的十一月初,杜甫在长安的官职定了,连夜出发回老家奉先县接妻儿,当时的节气大约在大雪至冬至之间,寒冬将至,只见“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一路上可谓触目惊心,那句人人能够记诵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这次沿途所见。所谓的盛唐已经千疮百孔。一个多月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杜甫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写下了大唐命运急转直下的“盛世危言”。
六神磊磊在《唐诗光明顶》中描写的时代,正是这样一个盛唐,成群而来的天才齐聚诗歌的“光明顶”,最终“群冰从西下”(杜甫诗),结束于一场大乱。
六神磊磊带着过去品读武侠小说的笔法,把盛唐写得侠气纵横,而又处处看见诗人们作为真实的个体行走在盛唐大时代的边上,不被重视的理想主义,不被看见的日常生活,以及当盛唐掉头向下时,他们的挣扎与坚持。
盛唐很短,但它的影子很长
《新周刊》:你的“唐诗三部曲”分别以“寒武纪”“光明顶”“笑忘书”来命名,现在已经出了两部。为什么会选择这三个词来起书名?
六神磊磊:因为不能再叫“六神磊磊啥啥啥”了。以前的两本书叫《六神磊磊读金庸》《六神磊磊读唐诗》,再这样取名字就会变成那个段子,J.K.罗琳的作品合集叫“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本书为什么叫“寒武纪”?那是一个古生物学上的概念。在寒武纪这个时候,物种突然大爆发,空前繁荣起来。唐诗其实也有这个阶段。在初唐的某个时候,突然诗歌从比较狭隘、单调的状态变得丰富多彩、五花八门。我就用了这个名字。我之前的责编很不同意这个名字,觉得很不好卖的样子,但我还蛮喜欢的。责编最后拗不过我,我赢了,这个名字确实很普通但是很自信。
《唐诗寒武纪》
王晓磊(六神磊磊)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2-9
《唐诗光明顶》
王晓磊(六神磊磊)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10
《新周刊》:在《唐诗光明顶》这本书里,你提到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可作为盛唐诗的开篇,而初唐诗的开篇则是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那么中唐与晚唐的代表作是什么?
六神磊磊:中唐可能会是白居易的《宴散》:“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晚唐会是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但我还是想再看看,最后再确定一下。
《新周刊》:“寒武纪”“光明顶”“笑忘书”三个名字,仍然是按初唐、盛唐、中晚唐的分期来讨论唐诗,很多评论家也都如此,如宇文所安的“唐诗四部曲”、吴经熊的《唐诗四季》。但将唐诗切成三段或四段,也有许多不足之处。
六神磊磊:把唐诗分成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是从明朝高棅的《唐诗品汇》开始的,后来大家觉得不错,就沿用下来了。它肯定不是完美的,比如杜甫和钱起就差了十年,为什么杜甫就是盛唐,钱起就是中唐?任何划分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好比“婉约派”和“豪放派”,“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都不可能泾渭分明。但划分总是有用的,它能帮我们理解很多东西。
《新周刊》:盛唐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无疑是李白,余光中曾经很夸张地说过,他“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你这本书里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说如果没有李白,我们的语言文化就会失去很多金句,甚至有些情感的表达也将丢失,如“青梅竹马”与“刻骨铭心”。唐代其他诗人似乎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六神磊磊:我这篇文章的本意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顶级的文学家,能够对我们的文化产生多大的影响。他在的时候你感受不到,但如果他不在了,你就会发觉文化上出现了真空。不只是李白,如果没有了苏轼、杜甫或者白居易,你也会感到痛苦。比如假如没有了金庸,“灭绝师太”就不存在了;如果没有了曹雪芹,“你像贾宝玉”就没有意义。倒不是说只有李白达到了那样的高度。
李白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于传统汉文化的文化气息。比如他给一个孩子取名为“伯禽”(编者注:伯禽,姬姓,字伯,为周公旦长子,周朝鲁国第一任君主),汉族士大夫很少会用名人给孩子命名的;伯禽还有个小名叫“明月奴”,而“明月”有人说是西域的象征。
李白的家世和文化背景都笼罩着神秘的色彩,有许多迥异于汉族的地方;他对少数民族、边境战争的态度也不同于汉族——开元天宝年间,唐玄宗发起许多边境战争,高适态度激昂,李白的态度却很复杂。因此,陈寅恪说他是胡人,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我觉得他不是,因为李白写到胡人相貌的时候用“诡谲”一词,如果李白是个胡人的话,他不会这样说的。
《新周刊》:盛唐很短,但它的影子很长。安史之乱后,唐朝其实还有一个半世纪的路程要走。但是,相比盛唐诗歌,中唐诗歌其实被低估和忽视了。
六神磊磊:在唐诗的发展历程中,中唐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留存到今天的唐诗中,中唐时期的诗是最多的。中唐的时间比盛唐长,诗和诗人也更多。我觉得中唐是一个特别挣扎、纠结的时代。盛唐的综合国力和诗歌水平达到了相当的高度,韩愈写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中唐的人心怀憧憬,他们憧憬着重现开元天宝那种辉煌,但又心怀失望。像唐宪宗这样有作为的皇帝也想回到那个时代,但症结多,无力感强。
中唐诗人在文学上也是这样的。他们都在想办法突围,找自己的路子。你看韩愈写诗就显怪,押韵偏喜欢押最难、最险的韵;白居易写诗就亲切平和;李贺写诗,鬼气森森甚至魔幻。我觉得如果把唐朝比作不同种类的酒,中唐就像在桶里放过很久的葡萄酒,酒体浑厚,后劲大,回味长。中唐一旦有好事发生,大家都是很惊喜的。你看唐宪宗有了点作为,打平了一些藩镇之后,刘禹锡就写道:“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历史时期的分段论是粗糙的,历史具有连贯性,一刀砍断是粗暴的行为。杜甫的许多作品写于大历年间,这个时期已经接近中唐了。安史之乱后,诗歌发生了明显变化,凭什么安史之乱还属于盛唐呢?但是,如果推翻这个历史时期的分段,简单用另一种工具来诠释唐诗,这个工具也是粗暴的。
《新周刊》:中唐的诗人之中,你最想写的诗人是谁?
六神磊磊:刘禹锡、白居易和柳宗元比较吸引我。他们有不同的政治观点和主张,不同的人生经历。柳宗元的结局比较凄凉,刘禹锡的结局就明朗一些。但他们身上又有共性,比如他们都期盼看到唐朝重现辉煌。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而且有新鲜感。
现在有很多关于盛唐的电影,但其实古人的传奇故事小说中,反而是中晚唐的故事多。中晚唐时期社会混乱、动荡,古人觉得很有意思。
唐诗可以理解你、包容你
《新周刊》:你的“唐诗三部曲”,与过去品读武侠小说的文章有些不同,风格依然酣畅,但更严谨了。毕竟谈到唐诗与诗人的经历,涉及许多文学评价与历史考证。
六神磊磊:我一开始写唐诗,质疑的声音挺大的。有人觉得用这种“轻佻”的方式写唐诗是一种悲哀,也有人还没看过我的作品就说这是“垃圾”。我之前发布过一篇文章,叫“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有老师不乐意,说杜甫在唐朝是“大V”,不是“小号”。但是王安石写《杜甫像》,“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痛惜杜甫的命穷困,说他“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这还算“大V”吗?
写这几本书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先写的是“岭南第一人”张九龄,但是写完发现张九龄之后盛唐就结束了。然而在大家的认知和期待里,诗应该先盛后衰。后来我打破了时间规则,改成了类似于《水浒传》《儒林外史》《天龙八部》的写法,就是一个诗人不写完,就引出另一个诗人。由张九龄引出孟浩然,再引出王维,还是盛唐,王维再引出李白......于是“盛盛盛盛”。
有一个网络小说作者对我影响很大,叫“爱潜水的乌贼”。他写《诡秘之主》的时候,每写完一卷,就会发很长的文章和读者讨论“我怎么考虑、怎么写、怎么改的”。很多读者爱看他这篇讨论,胜过了看正文。我看到之后蛮震撼,因为以前觉得作者没必要把这些拿出来跟读者说。但是他影响了我,我现在会把自己写的文章跟编辑聊。我觉得这是种很好的方式,不是藏着掖着憋个大招、拿个“炸弹”出来。
第三本是写中唐和晚唐,取的名字叫“唐诗笑忘书”,“笑忘书”的意思是该挥别了。
《新周刊》:你开始研究唐诗,其实也跟读金庸武侠小说有关?
六神磊磊:中国的武侠小说与诗歌联系紧密,当年有很多粗制滥造的武侠小说,我读过很多。即便是最烂的武侠小说,如果要表现主人公英俊潇洒、文武双全,也会让他吟一首诗。我看过一本很烂的武侠,主人公吟的就是李白的《渡荆门送别》,吟诗之后那个姑娘说:“哇,少侠如此有文采!哎呀,少侠你太帅了。”
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以前坚定地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我的唐诗开蒙书是岳麓书社出版的《唐诗三百首(新编)》。这本书里,杜甫的诗最多。当时我是一个孩子,意见非常大,因为李白的诗少。十一二岁时,我看到《神雕侠侣》,其中郭靖说,中国士大夫人人都会作诗,但是千古只推杜甫第一,我对此非常震惊。
为什么是杜甫第一呢?我当时很不理解,但是又觉得金庸的话要认真对待。所以从那时起,我去看了更多杜甫的作品。现在我更喜欢杜甫,他对我的文学观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且,我很喜欢杜甫用诗讲故事的方式。
《新周刊》:李白的诗确实带有一些武侠色彩。
六神磊磊:我现在依然非常喜欢李白。有人说,唐朝刘长卿的诗是“十首以后,语意略同”。如果你读十首李白的诗,就会发现其中也有类似的意味。相比之下,杜甫的诗则更加开阔、深厚一些。
《新周刊》:你怎么看待李杜之争?你对唐诗的欣赏,也经历了这个过程。
六神磊磊:首先,这种比较的存在本身就是好事,怕的是没有比较。关于李白和杜甫的讨论,历来带着不同的目的、角度和立场。有人是大臣,就厌恶杜甫在诗里做各种批判,而且由衷感到难过;有人则觉得杜甫什么都好,唯独“三吏”“三别”最恶,违背了诗歌雅和含蓄的传统。
我觉得只要参与讨论的人足够多,诗人的本真就会得到还原。比如李白,大家对他的认识一般就是伟大诗人、浪漫主义的代表,他热爱祖国大好河山,诗里写的一切都很美好。但其实杰出人物往往是“美好+美好+庸俗+窝囊+底线”,尤其是“底线”。之前的电影《长安三万里》为这些讨论开了个好头,希望以后李白这个人物能越来越丰厚,大家看待历史人物的眼光也更加平和、宽容。
《新周刊》:在这本《唐诗光明顶》里,你读唐诗的视角似乎有了一些不同,很多篇都在努力寻找诗人作为个体在那个时代的经历和感受。尤其是写杜甫妻儿那篇,从杜甫诗中发现他对妻子和孩子的感情,以及他们一家几口“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平静日常生活,十分动人。
六神磊磊:我有孩子之后,很多想法都变了。以前在公共场合经常觉得小孩子很吵,婴儿一哭闹也很吵。现在听孩子哭闹不觉得吵了,还会下意识想孩子要怎么哄哄。过去一个人的时候,有的诗读着就漫不经心过去了。像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说他的一对子女的:“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过去读没有太多感触,现在一读到就想到自己的女儿,恨不得马上回女儿身边。很多东西经历之后会懂得快一点,特别是我这种比较笨的。
《新周刊》:读一首唐诗,最重要的是什么?
六神磊磊:我觉得“平视”是最关键的。要把诗人当成一个人来看,不要仰视他,这样更能体会他写这首诗的立场、情感。还有一点,就是要带着开放包容的心态读诗。虽然经典需要传承,但读诗的根本目的并不是把诗背下来,而是解决当下的困惑。如果读了很多唐诗,成果还只是会背,就太狭隘了。
《新周刊》:很多人在中学毕业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读过新的唐诗了。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还要不断地读唐诗?
六神磊磊:唐诗可以理解你、包容你。好比你赞成结婚,唐诗里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你反对婚姻,唐诗里有“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也能和你站在一起;你想打拼,唐诗说“少年心事当拿云”;你想躺平,唐诗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在唐诗里,你怎么都是对的。网民不是讨厌爹味吗?唐诗没有爹味。现在你上网,人人都告诉你你错了,但唐诗总是说你是对的。
(实习生熊梓瑜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文献:
[1]《文化生态与唐代诗歌》.戴伟华
[2]《诗唱大唐》.陈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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