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西坡原创 (ID:xipo-history),作者:西坡,原文标题:《中年人最大的敌人》,题图来源:《东京奏鸣曲》
人到中年,我最大的恐惧不是失业,因为已经失业了;不是意外,因为恐惧无益,该来的总会来;甚至不是疾病,偶尔恐惧,然后出门跑两圈,但累了便会继续相信生命在于静止。
我不知道我究竟过了怎样的前半生,有时候觉得经历得很少,有时候又觉得经历得太多,知道了那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了解太多幕后的情形,不利于欣赏戏剧,导演的灵魂不在化妆间,不在排练厅,只在台词、演员和观众相撞的那一刻,之前或之后,剧组每个部分都是不完全的自己。
当人生接近终点时,得有怎样的记忆浮现出来,我们才会觉得自己真的活过?我先排除了一个答案——“我去过”。人生不在于“到此一游”的无限累积。
我在平原上的村庄长大,没见过山,没见过海,大学开学之前没坐过火车没出过省,不对,县都没有出过。我把麦浪想象成海洋,把树想象成山峰,“绿树村边合”,树枝在天空相接,人、牛羊和农用车在桥上经过,这就是我过山洞的体验。后来我见过了山见过了海,却总觉得它们缺了点什么。
语文书里有两篇课文,让我深深感激。一篇讲火烧云,我也有天空,我也有夕阳。一篇讲驻守戈壁滩的战士捡石头比赛,“我”捡到一块像雄鸡的石头,管它叫“中国石”,平原上没有石头,但总有人家盖房子,盖房子就得买沙子,那是我们的乐园,从沙堆里可以翻出贝壳和石头。这两篇课文给我们的生活增加了许多色彩。
四年级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写我在家后土坑里一年四季的活动,夏天游泳秋天捉鱼冬天放火。那篇作文后来弄丢了,我怅然很久,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用自己的手从自己的生活中捕捉到美。
孩子略微长大后,我喜欢给她读季羡林的散文,季羡林是聊城临清人,我们是老乡,他笔下的童年有我童年的影子。不过他很早就去济南了,他写的主要是在北京在德国的事。所幸他写的燕园风物还可以唤起我的记忆。
我总结,要学会跟美好的人、事、物碰瓷,管它有没有关,碰多了就会变成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说到这里,不得不感谢一下苏东坡,“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这些美丽的句子,在最敏感的年龄,赋予了我们勇气去直面内心的贫穷。直到过了很多年,自卑过虚荣过贪婪过占有过丧失过虚无过,我们才敢确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穷。
感谢命运的慷慨,我又识别出了一种新的贫穷。最近我发现,每当我要描述一种情境,一种事物,甚至一段记忆,脑子里首先蹦出的都是一些现成的段落,有时是别人说的,有时是我自己以前写的。我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摸索出此时此刻我自己想要说的。太可怕了。
现成的话语可能是更精彩更高级的,但它是死的。我临时摸出来的,可能蹩脚可能自相矛盾,但它是活的。活人说死话,那就是死人了。加入活死人的队伍稍微一久,就会忘记然后敌视,生的气息。
中年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一切现成品。现成的富裕,现成的圆熟,现成的品位,现成的欢笑和泪水,现成的给成功者的功勋章给失败者的安慰剂。这些现成品是尽职尽责的卫士,他们防御的不是外面的风雨雷电,而是我们身体内部那个探头探脑的孩子。我们生怕别人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因为他有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名字——不安。
和不安结盟吧,每个活着的中年人,因为“不安是存在的前提”。愿我们可以永远无愧地读卡瓦菲斯下面这首诗:
增加(1897)
我不问自己是否快乐。
但有一点我永远满意地想起:
在这大增加中——他们那为我所厌恶的增加
有那么多的数目,而我并不是
这众多单位中的一个。我没有被算在
那总数中。这欣慰对我已足够。
(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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