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瘦珠,泡泡
编辑 | 李固
据央视新闻消息,12月4日13时22分许,台湾知名作家琼瑶在新北市淡水区家中去世,终年86岁。
警方接获通报后来到现场,死因初步排除外力介入。
《新浪蜂鸟》梳理了琼瑶生平多个关于自杀与死亡的片段,试图展现一位作家在“失败”、“离别”等人生时刻,与众不同的理解力与感受力。
“至于死亡的真正意义,我还是懵懵懂懂的”
琼瑶第一次直面自杀与死亡,是在1944年,那一年她6岁。
琼瑶原名陈喆,1938年4月20日,琼瑶出生在四川成都四圣祠的仁济医院——如今的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
妈妈袁行恕出自北京名门世家,伯公袁励准曾任溥仪的老师。
父亲陈致平,祖籍湖南是一名高中老师,家境清寒。在两吉女中读书时,他与小自己7岁的袁行恕相恋并成婚。
1938年,琼瑶的父母在抗战中来到四川,并生下了长女琼瑶。
因为早产的缘故,琼瑶生下来只有4斤3两,不能自主吃奶,曾在保温箱里观察二十余天。
抗战期间,刚刚返回家乡的陈致平,为躲避战火,带家人向广西逃亡。因担心两个小儿子年纪太小跟不上队伍,陈致平特意雇佣了一个挑夫帮忙。
途中一家人数次被日军盘剥,在匆忙间一度与挑夫走散,丢失了琼瑶的两个弟弟与所有行李。
万念俱灰下,琼瑶的父母曾决定一死了之。“与其死在日本人手里,不如有尊严地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弯腰把头埋进水里,连母亲的头一起按去,琼瑶也哭着一步步走了过去。
母亲被水呛得晕沉沉时,猛然抬起头,大哭说两人死了琼瑶怎么办。
于是三人抱着哭成一团。
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琼瑶曾表示:“那时候,我只有6岁,但是已经看过了很多死亡。我知道,死了就不能动了,不能说话了,不能站起来了……至于死亡的真正意义,我还是懵懵懂懂的。可是,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咙里哽塞着,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们丢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所以我回答,‘好'。说完,我哭了。母亲也哭了。父亲也哭了。”
幸运的是,几天后行李和琼瑶的两个弟弟失而复得,一家人重新团聚。
事实上,在琼瑶的成长时期,家里的生活并不宽裕。
虽然抗战胜利后,琼瑶的父亲接到同济大学的聘书,并将家人接去上海任职,但很快,家里又增加了第四个女孩。
在上海,琼瑶一家六口住在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白天父亲用桌子办公,晚上铺上棉被,就是琼瑶和三个弟妹的床铺。
一则亲戚间的对话,也间接证明了琼瑶一家生活的艰辛。
彼时,琼瑶的大舅是一名律师,生活较为宽裕,曾劝姐夫改行,但琼瑶的父亲很固执,表示即便穷死饿死,也不放弃教书。
也正因为这次不愉快,两家人后来也逐渐疏远。
琼瑶曾这样总结自己对于贫穷的回忆,“记忆中,欢乐的事情实在不多。贫穷会把欢乐从身边偷走。
“母亲越来越爱小妹,父亲越来越爱小弟”
琼瑶第二次尝试自杀是在高一那年。
因为内战,琼瑶一家在1949年来到了台湾。在穷困的生活中,她开始迷上了写作,曾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可怜的小青》。
在台湾,琼瑶的数理化始终落后于同学,成绩经常在0-20分徘徊。
家里一共四个孩子,父母渐渐把更多的关注给了功课优秀的弟弟妹妹。
高一那年,琼瑶拿着20分的数学考试通知单回家,却听到了小妹因为98分痛苦的哭声。
那天深夜,琼瑶拿出通知单给母亲签字。她记得母亲倒吸一口气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妹妹?”
父母睡去后,琼瑶写了一封长信,结尾写道:“今天这个‘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绝望,充满对你的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她找到母亲的安眠药,整瓶吞了下去,索性得到及时的抢救。
醒来已是一周后,琼瑶睁开眼后,发现母亲抱着她哭喊:“凤凰(琼瑶小名)!我们像曾经那样,再一次重生吧!”
对于这段经历,琼瑶曾这样总结:“人生就是那么现实。当你有四个孩子,你绝不会去爱那个懦弱无能的,你一定会去爱那个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过去,母亲越来越爱小妹,父亲越来越爱小弟。而且,他们也不再费力掩盖这个事实。”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东安城,弟弟们丢了,父母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进死亡了吗?如果那时死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痛苦和无助了!”
两年后,琼瑶面临联考。
母亲每天都会叮嘱一遍:“你绝不能考不上大学,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
但琼瑶终究还是落榜了。
“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绝下床,拒绝吃饭,拒绝见同学,拒绝父母的安慰,我拒绝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马上死掉,把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统统结束。”
“我总是让母亲哭!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远让母亲笑?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像我这样的子女,值得吗?值得吗?天啊,我真想马上死掉!”她曾这样回忆。
父母决定让琼瑶再试一次,但19岁的她在复读期间,爱上了自己的国文老师。
因为相差了20岁,遭到父母的严厉反对。母亲甚至将两人恋情以“引诱未成年少女”“诱拐学生”的名义状告至“警察局”与“教育部”,对方最终被学校解聘,离开台北。
这让琼瑶差点选择再次自杀。
“绝望的爱,毕竟只有绝望!我几乎不敢想到他,当我想到他时,我心泣血。全世界的人都好,惟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让我死去吧!”
这段初恋后来变成琼瑶的处女长篇小说《窗外》。后来又被搬上了大荧幕。琼瑶开始收获名声。
但这并没有缓解琼瑶与父母的关系。母亲甚至一度责骂称:“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写了书骂父母还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母亲一度为此绝食,父亲也是冷若冰霜,觉得女儿大逆不道,给自己丢脸。琼瑶曾下跪请求父母的原谅。
“我不见得还能够单独活下去”
琼瑶对于“死亡”最深刻的接触,应该来自于和第二任丈夫平鑫涛最后的相伴的日子。
再次参加联考,琼瑶依旧落榜。她已一张高中毕业文凭决心开始写作,也在此期间认识了文学同好庆筠。
1959年,两人在结识7个月后成婚,很快有了儿子陈中维。但随着琼瑶的名声鹊起,两人矛盾加深,5年后,双方选择了离婚。
琼瑶的第二任丈夫为平鑫涛。
两人从约稿开始,经过数年的接触,合伙创办公司,成了事业上的搭档,最终在1979年成婚。那一年琼瑶41岁,52岁的平鑫涛。
很多年后,琼瑶始终在意着这个年龄。“你比我大11岁,可能你会走在我前面。你走在我前面之后,我不见得还能够单独活下去。”
平鑫涛曾这样回忆两人的初次见面:
“1963年初冬,琼瑶接受了电视台的访问,从高雄来到台北,我到车站接她。那一年琼瑶出版了《窗外》,又写了《六个梦》中几个中篇,《副联》和《皇冠》分别连载《烟雨濛濛》和《几度夕阳红》,因为编务上的需要,通讯频繁,但信中很少涉及私人事务。基本上,我熟悉她的作品,对她本人却是陌生的。”
“从当火车进站,旅客蜂拥而出时,在人群中一位身穿黑色的衣服,几乎未施脂粉的年轻女子,缓步走来,我一眼就认出她是琼瑶。我们虽然从未见过,却是‘似曾相识’”
“琼瑶似乎也是一眼就看出是我,我们像老朋友一样握手言欢。我们谈了一些访问的细节,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开车送她回父母家,在青田街的一条冷僻小巷里。为了安全的考量,我没有立刻离开,坐在巷口的车中遥望。眼看她在大门前徘徊,按门铃的手伸出去又放下,犹豫不决。”
“她从炎热的高雄来,穿着的是短袖上衣,初冬的台北夜晚,寒气袭人,为什么要忍着冻在门前徘徊?这景象使我疑虑重重、又深觉不忍,正打算下车前去问个究竟,但看她终于按了门铃。”
“本来只是对她文才的仰慕,没有任何私情的羁袢,但那“不忍”,尤其知道不忍后的故事,难免“怜惜”,拨动了心弦的第一个音符。”
“我们不是要一起去死吗?”
2013年,两人结婚的34年后,75岁的琼瑶和平鑫涛提了殉情的想法:“你比我大11岁,可能你会走在我前面。你走在我前面之后,我不见得还能够单独活下去。”
她问丈夫可不可以浪漫一点,“我们定一个日子,什么时候活够了我配合你的时间,一起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或者是到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我们就自我安乐死。”
平鑫涛起初不同意,说“这个不行”。琼瑶一直求他,说“这个一定要做”。
2014年,平鑫涛身体抱恙。此时琼瑶正忙于新剧《梅花烙传奇》的官司。
他常嘱咐儿媳:“我老了,没办法保护妈妈了,这场官司,你要把握好”,还有“千万要保护妈妈”。
不久后,平鑫涛不能再书写和阅读。最终确诊为血管型失智症。
那一晚琼瑶整夜未睡。无数次走到另一间卧室里查看丈夫是否安好。第二天一早,她让秘书去书店里买医学书,又把陈中维、何琇琼和两个孙女叫到身边,郑重宣布爷爷失智的消息。一家三代四个女人抱在一起痛哭。
她开始每天照顾平鑫涛。她给丈夫的卧室换了医院一样的升降病床;又买日本进口的老人椅给他做宝座,还买进口的太阳灯,电动拍背器……
她每天问丈夫三个问题:“你好不好?你有没有不舒服?”还有“你还爱不爱我?”
但平鑫涛的状态依然在下滑,他不再喊她“亲爱的老婆“,并且经常摔跤。
2014年10月,平鑫涛让琼瑶代笔,写了封给儿女交代身后事的信。
“一、当我病危的时候,请不要把我送进加护病房,我不要任何管子和医疗器具来维持我的生命,更不要死在冰冷的加护病房里。二、所以,无论是气切、电击、插管、鼻胃管、导尿管……通通不要,让我走得清清爽爽。”
平鑫涛住院期间,琼瑶拒绝给他插鼻胃管。但平鑫涛的儿子说:“如果不帮他插,我要先看到病危通知书。”最终鼻胃管还是插了。平鑫涛曾抓着她的手,喊:“快救我”,“不要开刀”。
那天琼瑶失眠了,吃了两颗安眠药才睡着,梦见平鑫涛向她呼救。
平鑫涛状态不会好转。即使在精神最好的时候,他仍然左手无力右手颤抖,画比字退化得还厉害。琼瑶感到悲哀,但无能为力。她发现两个人太相爱并不是一件好事。
2015年冬天,平鑫涛有一天忘记了琼瑶。
琼瑶没哭。她把书抛开,用手臂环抱住丈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什么都没有了,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了。”她问:“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你……想不想去瑞士?”瑞士通过了安乐死立法。
“我们有个约定你还记得吗?”琼瑶问他,“我们不是要一起去死吗?”他想起来了,“坐下来,坐下来,我们对这个问题好好谈一谈。”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地讨论死亡。平鑫涛说:“人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才是正确的方向。”又嘱咐妻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万一我先走了,你可能会选择一条不归路。我不要你做这样的选择。”事到临头,殉情或者安乐死应该是做不成了,琼瑶接受了丈夫自然死亡的观念。”
“你解脱了!我,也放下了。”
2016年2月29日,平鑫涛进入急救室。医生告诉她要有心理准备:“恐怕平先生再也不会醒来。”
需要再次决定是否要插管。琼瑶告诉医生:“我尊重他,什么管子都不要插!”
她把平鑫涛的儿女叫来,两家人开了一次没有结果的家庭会议。
琼瑶说,丈夫不会恢复如初了。平鑫涛的儿子说:“只要插了鼻胃管,我爸就会好,你为什么不向前看呢?”
琼瑶几近崩溃。她一会儿想“我已经努力了五十年,我不要三个儿女恨我!”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爆发,对他们喊:“在这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们的爸爸!”或者“‘凄凄惨惨地躺着’那样是爱吗?是爱吗?”
她哭着出病房。一年之后,琼瑶在Facebook上描述这一瞬间,罕见地说了粗话。“在那一瞬间,我明白,我失去了鑫涛,也失去了他的儿女!因为那根他妈的鼻胃管!”
平鑫涛后来需要注射蛋白来维持生命。药物挂在点滴架上,两只手臂都是累累针孔,只能在脚踝上找血管——如果插了鼻胃管,药就可以直接灌进去。
后来回想此刻的心情,她在书里写:“我不帮他做主,没人能帮他做主!……我不能背叛鑫涛,我不能不为他长远着想,所有的箭射向我吧!我挺立在那儿,让他们的眼光,把我碎尸万段!”
当晚,吃了抗抑郁药和安眠药,琼瑶还是睡不着。凌晨一点多,她发了一封短信给丈夫的儿女,还在劝说:“真正爱他,请不要让他陷进他最怕的境地!”没有回复。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多,她给前麻醉科医生、现在皇冠出版社的作家侯文咏打了个电话。他早前是她家的医疗顾问。他也劝琼瑶同意插管。琼瑶说丈夫的病况,又提到那封信。挂电话前,
他说:“现在不插管,他注定是死。”还有:“治疗效果不好,你再把鼻胃管拿掉不就好了?”
挂了电话,琼瑶第一次筋疲力尽。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条鼻胃管的问题:她想到自己的名人身份、想到那段婚外情,还有仍受争议的“善终权”。
她感觉自己会成为全世界的饭后谈资:你们知道那个琼瑶吗?当初抢人家丈夫,过了几十年好日子,等到平鑫涛老了、失智了,她就不想照顾而要他去死。琼瑶甚至想到了阮玲玉。
“如果坚持不插管,平鑫涛的儿女会恨死我,整个社会也会批判我。”天亮时,她妥协了,给平家子女发短信:“爱有很多种,我相信你们也是爱爸爸的。”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她选在第二天执行。两家人再聚齐,她在丈夫床前坐下,先是握着他的手忏悔,又抱住他的头,说了一串对不起。
儿媳给她递纸巾,琼瑶没哭。她坚持找值班医生帮丈夫插管,合十双手对着他拜。插管的时候却不忍心看,她和秘书走到楼下去逛商场。
回到病房,鼻胃管插好了。丈夫在呻吟,像上次一样想扯掉鼻子上的异物,印佣哄着他。
琼瑶走到床边看他。五十多年来,这时她突然觉得他们真正分开了。
“他不再爱我了”,她想。琼瑶觉得自己背叛了丈夫。
出了病房她往电梯走去,她决定付出代价,想爬到医院的顶楼跳下去。
“每天对我都是折磨。鑫涛这种状态,折磨大概只有对我一个人。因为我对他的感情是那么强烈。”琼瑶后来回忆道。
2019年5月23日平鑫涛过世。
同年6月4日,琼瑶悲痛写下长文道别:“鑫涛,你解脱了!我,也放下了。”
而又过了5年,琼瑶用另一种对待“生命终结”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部分内容参考:
琼瑶 |《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
琼瑶 |《我的故事》
GQ报道 | 琼瑶知死:一位81岁的女作家如何告别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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