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白:1905年的凡人日记

胡长白:1905年的凡人日记
2017年05月28日 19:15 盘古智库

风景摄影 / 胡长白

1905年的凡人日记

作者 | 胡长白

晚清遗民刘大鹏的日记近年颇红火,一群读书人拿着放大镜,把他和他的国、家、爱恨、忧喜和道德反思烤着了。一个乡居者四十一年的日记,如一部家国史的遗珠。今人读来,映见新奇,也照见自己。

刘大鹏世居太原晋祠边上的赤桥村,以近身在望的卧虎山为号,自称卧虎山人,又因生逢巨变,号梦醒子。前者仍有读书人的勇猛进取之意,后者则带着枉然梦醒的忧伤。哈佛大学教授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更偏爱大鹏自号梦醒子,她写了一部《梦醒子:一位华北村庄士绅的生平(1857—1942)》。

自称梦醒子,未必就是明白人。小人物破了旧梦,又常无可奈何于新光景。日子挨着日子,忧恼压着忧恼,新梦欺了旧梦。山上不管卧了猛虎还是伏着绵羊,醒后总要拿着鞭子驱赶自己的生活。

我最初接触刘大鹏日记,是早前在芝加哥大学访学。当年三十几岁,有难自知的自欺。无数次对人言,所为世事,要么有意义,要么有意思,至少占一样。可是为了评教授——这大约算个合理的说法,手上的书,笔下的字,大多无甚意义,更没意思。

既然一手握着鞭子,另一手能拿什么书、写什么字?所以,刘大鹏日记翻了几页,道一句我比你还苦呢,便弃之不顾。近日重读,才见了他所见的幻梦,尝了他所尝的苦意。这才有点读书的意义和意思。

刘大鹏活了八十六岁,一生经历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个皇帝,又在民国活了三十一年。若为达官贵人,史书会献给这位“阁老”最好的形容词。可惜刘大鹏一辈子种田读书,考且考不中进士,史书无名,不过是一介识字的“野老”或“老不死的”。

对于刘大鹏来说,道统和清朝在1905年就灭亡了。那一年,清廷废除科举,天下读书人梦断于斯。以下便以1905年日记为例,细述刘大鹏眼中的个人和家国史。

刘大鹏在1905过得不太好,虽然大年初一母亲就训诫子女说:岁首元日,应以吉祥语为要,不可妄语。他在一年的日记中,主要抱怨了三件事:教育、道德和洋人。

大鹏每早坐在砖炕上写日记。静坐,读史十页,写日记是他数十年晨起的惯行。正月十一那天,他写日记骂了清末兴办的西式学堂。彼时,天下学校全改为学堂,“一切章程全遵日本之所为,最重测算、技巧、格物一门工艺也。”大鹏最恨的是,学堂所讲的格物,并非传统儒家的“即物穷理”,不过是即物解物。

二月初九、初十、三月二十四日,大鹏又在日记中指控了学堂的三宗罪:

铺张华丽,经费甚巨,敷衍门面,务悦庸俗,并不求实;所教者西学为要,能言外国文字者即为上等人才,四书五经并置不讲;教育宗旨大谬不当,意在作育人才而人才终不可得,长此以往人心何以正、天下何以安?“大局将有不堪设想者矣!”

新学旧学包容并蓄是否可行?四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大鹏记述了好友乔穆卿将自办的私塾改为育英学堂,仍教学生以孔孟之学,兼重西学算法,但是效果不佳。穆卿嗟叹再四告诉他:(西学)不惟无益,恐此后人心之坏,靡所底止也!

大约在同一时期,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正在反思西方疯狂的现代化、工业化进程,他将西方启蒙运动以降的理性一分为二: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前者指向计算、技术、效率和财富,后者指向人心、伦理、灵韵和信仰。

在韦伯及其追随者看来,西方现代化的一个重要代价便是工具理性炽盛、价值理性凋零,计算、算计压倒了德性和美感。刘大鹏不是社会学家,他以顽固的儒家情怀,凭着偏见和直觉说了社会学家的话。

大鹏在七月十六日重申自己的观点:以自学教人,以洋人之学为训,其得善人能多焉?洋人之学专讲“利”,趋之若鹜,不知其非。这话放在今天来说,便是“只能培养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在西式学堂的冲击下,传统教育趋向轻薄乃至毁灭。在二月初九、五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大鹏痛陈师道、学风之堕落:

师道之衰于今日益甚。延师者视师甚轻,不知敬重之礼。为师者自待亦卑,聊得糊口之资。训蒙之人皆不早起,亦不能早起,粗识几个大字,便耕舌度日。学生也不以读书为重,终日有令人瞠目的懒散。

大鹏对此失望至极。他在六月二十二日、八月十三日的日记中承认,守旧者违于时而为时人所恶,如之奈何?出洋游学者纷纷,毕业而归即授官职,而学孔孟并一切辞章者,则被指斥为顽固党,摒之黜之,“世道亦可见矣”。

下半年传来更坏的消息。九月十七日,大鹏听说“下诏停止科考”,千年科举制一时废除,传统读书人的进路被彻底切断。世变至此,殊可畏惧。九月十九日,大鹏起床后,心如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日来出门,人言皆为科举停止,可忧可惧。

九月二十四日,他去了一趟太原县,与人谈起科举之废,“吾辈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将如之何?”十月初六、初七、十一月二十九、十二月初六,大鹏的日记充斥了生路断绝的悲情:科考一停,同人之私馆者纷如,学生皆转向新学堂,世道之变至于如此,良可浩叹!

刘大鹏在1905年抱怨较多的第二件事是道德败坏。他挥着孔孟传下的鞭子,把天意、官德、民风通通打了一遍。

五月十九日前后,大鹏去徐沟、太谷等地转了一圈,时值老天不仁、连月大旱。但见田畴皆赤,并无一苗,人心惶惶,望雨情切。六月二十二日,老天才降了一场薄雨,但是贫困之家因为没有种子,欲种不能。一直到七月初八,还有僧人夜半求雨。天意茫茫,何以如是致困苍生!

既处变局,官德尤差。四月十三日、五月二十四日,大鹏在日记中激烈批评了官府与民争利、加赋加税,刑罚狠戾,不施仁政;七月十三日,又听从京返乡的友人朱瑞云说,京城银钱逼急,官途险乱,时局岌岌乎危殆。

八月初十,他又得闻一个国将不国的消息。太谷县的大富王公子,花钱捐了一个道员,又改郎中,摆酒赴京任职去了。“富家之子不读书而可列于朝廷,贫苦之士抱学问而终困于朝野。”

官德败坏,则民心思乱。四月二十六、六月二十七、二十九、七月初七、二十七等日,大鹏记述了各地发生的民变或群体性事件。大鹏断言,“民心思乱,日甚一日。”他似乎也不太同情民变,尤其对“拳民”——义和团的乱中求乱、暴虐无度,以及“外省人”的匪盗行为深恶痛绝。

在大鹏眼中,民风也好不到哪去,奢、浪、废是也。八月初二,他写日记抨击太谷、祈县“风俗奢靡”,女人置件衣服,动辄花费数十千。八月十六日,他指责新学堂的老师手舞足蹈,轻浮无仪,全不顾为人师表。九月初四,他又骂妇女不守幽间贞静之德,过于开通风气,出门游历,到处去浪。

在稍早的八月二十四日,他完整表达了对礼崩乐坏、道统将废之势的看法:迩来人多不讲礼法,恣情任性,一凭血气之所为。人们见到那些谨守礼法、循规蹈矩之人,不知敬重仿效,反而訾义讥刺之。

商人、医生、学生也进入了比烂的时代。五月二十八日,他指斥商人不搞实体经济,票庄最盛,骄侈逸乐,无所不至。他诅咒这些专务金融的人“不久即败”。七月十四日,他批评医生“文理不通”,抓药应付,莫能济事,足以坏事。八月十九日,某学生家里请客,没请大鹏,他很生气,“面色不平”。好在旧日弟子武人鹤等人请他吃了顿午餐,“尚有师徒之情”。

骂金融泡沫,骂中医扯淡,骂学生忘恩负义,至今仍是老师们的爱好。

刘大鹏第三样不满,便是一切洋人和洋法。五月初八,他恨晋祠的洋游客太多,我祖宗的基业,你们凭什么“或三或五,往来不绝”?这跟后来有人骂中国人占了法国的海滩差不多。五月二十四,他又批评朝廷一面外侮交加,一面学习洋法。八月初三,他又贬抑了女学堂,少女也就罢了,妇女居然也来上学,还穿着洋装,你的中国心呢?

他自己其实也早已非新非旧、不中不洋了。四十一年的日记,文字仍是竖排繁体、之乎者也,纸却大量使用了街边拾来的西洋店铺的广告。纸是字的背景,新梦碾过旧梦是他的背景。

骂来骂去,时势是不肯停步的,1905年就过去了。刘大鹏骂了一年人,问了一年“如之奈何”,最后安慰自己说,天下无一可以垂之永久,惟所积之德或可与天地相始终。但他也承认,德不易积,非有实在功夫则不能。

一直到1913年,民国开元两年了,刘大鹏仍坚持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下:大清宣统五年。是年正月初三,有五十多人来他家里拜年,皆便衣便帽,间有洋帽,无一人依前清之制顶戴行礼。大鹏于此深感时势变易、情形迥然,旧梦终难再续了。

次年初岁,他老老实实地将日记纪元改为:民国三年。

以上。长白磨字。

来源于“胡长白”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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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智库学术委员、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访问学者。兼任中国国际公关协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传播学与公共传播,主要著作有《说服与认同》、《公共关系学》、《危机传播管理(第三版)》、《中国公共关系史》和“中国危机管理研究年度系列报告(2005—2014)”等。曾荣获中国人民大学十大教学标兵、教育部高校优秀科研成果奖(人文社科类)、霍英东青年教师奖、宝钢优秀教师奖等荣誉和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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