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江玮
2024年3月18日，我在一个熟人家，与几个朋友一起聚会，聊天之间，其中一位低头看微信的人突然惊叫：“英国国王死了！”
我的那位熟人急忙打开电视。
我记得，女王去世时，英国所有电视频道都是滚动式报道。如果她可怜的儿子查尔斯继位不足两年就“驾崩”，其电视报道待遇应该不会低于母亲。不过，那位熟人用遥控器查遍了所有的英国电视频道，并没有查尔斯去世的报道，有一个频道甚至还在播放充斥着假笑声的肥皂剧。
我问那位报告查尔斯死讯的朋友：“你从哪儿看到的？”
他一脸愕然：“微信群啊！”他把手机递给我。确实，他所在的那个微信群里有人发了一张查尔斯死讯的截图，英文的，看上去像是英国王室发的，因为有王室的徽章。
不久，我们就在网上看到了关于英国驻外使馆纷纷辟谣的报道。原来是假新闻，据称是俄罗斯媒体散布的。
凯特“失踪之谜”
这些日子，英国王室一直处于各种真新闻、假新闻、谣言、争议、阴谋论的漩涡中心。但主角并不是查尔斯，而是他的大儿媳妇凯特王妃。
自从凯特今年1月做了一次王室所称的“腹部手术”以来，她一直没有公开露面。最近一段时间，凯特的下落以及与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就成了全球网民疯狂猜测的热门话题。在全球各地的社交媒体和自媒体上，关于英国王位第一顺序继承人威廉王子和他的妻子凯特的传言，从“小三说”“离婚说”，发展到“威廉家暴说”甚至“威廉杀妻说”，越传越离奇，越说越“狗血”。
你也许能从这条中国微信群里的传言，推断出其他传言大概是什么样子：“威廉的小三有孩子了，凯特要求打胎，被威廉打得面目全非，捅伤了肝脏肠子，凯特和闺蜜说要离婚，估计威廉也想离婚。时间应该是12月底受创，昏迷急救撑到2月6日英国降半旗的那天离世……但是因为查尔斯已患癌症，威廉等着继承王位，所以不能暴露王妃去世，然后3月12日王妃的母亲，核心人物被汽车重撞，惨不忍睹，熟悉的剧情，可怜了三个娃，一直不能出现，现在还太小，保护不了母亲……”
如同全球其他地方飞短流长的那些传言，言之凿凿，听口气，仿佛传言的原创者就在现场，或者就是凯特的闺蜜。
王室当然也想阻止这种显然对王室不利的传言，但其做法往往是弄巧成拙，导致后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像灵异小说——
3月10日，英国的母亲节那天，王室发了一张凯特和三个子女“其乐融融”的合照，本想给这些传言“泼水”，没想到效果却是“浇油”。因为无数的“民间福尔摩斯”纷纷论证：这张照片是P的，这次“P图门”事件当天还上了包括BBC在内的全球各大严肃媒体的头条。
3月18日，一家英国小报发表了“路人”提供的威廉和凯特一起购物的照片和视频，但仍然无法平息全球网民的怀疑和猜测，有人甚至用身高、体重、颧骨、走路姿态等数据论证：照片和视频中的那个人不是凯特，其实是凯特的“替身”。
3月20日，英国几家报纸同时报道，在凯特今年1月做过“腹部手术”、王室其他重要成员也经常看病的那家私立医院——伦敦诊所，有几位未经授权的员工“试图非法查阅”凯特的病历记录，医院马上将此事通知了王室，并报了警，还承诺将彻查此事。网民立即评论说：医院和王室为什么如此紧张？为了平息外界的猜测，他们不是应该对外公布凯特的病历记录吗？
对于凯特“失踪之谜”的真相，我不太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英国王室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全球朝野的舆论风暴？
丑闻传播大合唱
中国有句俗话：无利不起早。在欧亚大陆西北角的一个岛国，由一个家族的鸡毛蒜皮所扬起的全球舆论狂欢中，谁是最大的获益者？如果非要套用一句貌似学术的话说，就是英国王室“丑闻传播经济学”的运行机制究竟是什么？
众所周知，在我们这些普通人中，为数不少的人都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打听和议论邻里之间的“张家长，李家短”，如果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也会发生在那些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名人、政客或王室成员身上，那就更容易引起某种兴奋、某种快意、某种“你也不过如此”的舒畅之感。
部分得益于英国曾经建立过全球最大的殖民帝国这一历史，部分得益于英语目前是全球使用范围最广的语言这一现实，英国王室如今是全球最知名的王室。虽然由于英国君主立宪制的政治安排，王室在英国的政治制度中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但它的那些富可敌国、无所事事、却善于无事生非的成员们，却似乎具备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能够把全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换句话说，相比起生活枯燥单调的丹麦王室、瑞典王室或日本王室，英国王室的“故事”（不管是喜讯，还是丑闻）似乎特别多，特别容易抓人眼球，特别能够完美地满足全球普通“瓜民”的窥视欲。
当然，英国王室从未像有些影星、歌星那样，靠故意制造新闻来维持自己的知名度。恰恰相反，它其实一直在病态般地保护自己的隐私或秘密，但它越是这么做，就越是引发人们的好奇心。
从当年戴安娜与查尔斯之间类似普通渣男出轨、怨妇复仇的后宫狗血剧，到查尔斯弟弟安德鲁王子涉嫌猥亵未成年少女的性丑闻；从2011年威廉和凯特一掷千金的“世纪婚礼”，到女王夫妇先后离世后举行的贵宾云集的盛大葬礼；从最近几年哈利和梅根与王室之间的戏剧性“决裂”，再到如今的凯特“失踪”和查尔斯“死亡”，英国王室的每一件奇闻异事，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谈资，而媒体获益于百姓的这种窥视欲，也从英国王室的每一宗红白喜事、佳音丑闻的报道中，大幅提升了自己的发行量或点击量，赚得盆满钵满。
而今天关于凯特下落的“猜谜热”，获益者除了传统媒体之外；还包括社交媒体和自媒体。在戴安娜与查尔斯离婚以及后来戴安娜遇难时，还没有社交媒体，更没有自媒体。当年戴安娜披露自己婚姻中的“第三者”，是向电视记者倾诉的，而后来追逐戴安娜与新男友乘坐的汽车并致使其发生车难的狗仔队，也是为传统媒体打工的。但在今天的媒体生态系统中，除了传统的报纸、杂志、电台、电视之外；无数的门户网站、新闻网站、手机App、社交媒体、自媒体、网上论坛等等，也加入了英国王室丑闻传播的大合唱，就像夏夜雨后各种生灵鸣叫的交响乐，既有传统媒体的蝉鸣，又有新兴网媒的虫啼，还有自媒体的蛙叫，更有“键盘侠们”的万鸟争鸣，唧唧喳喳，好不热闹。
在这次凯特下落猜谜大合唱中，全球自媒体似乎获益最大，但它们制造的噪音也特别刺耳。传统媒体和有一定信誉的网媒不好意思刊登的那些荒诞离奇的阴谋论传言，一些自媒体人却毫不忌惮地鼓噪，传言越荒唐，他们文章的点击量就越大，粉丝的增速就越快，相应的收入也就越高。反正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等你最终证实我说的是假的，我早已经赚够了，尤其是那些离英国较远的非英语自媒体，造谣几乎没有代价，因为英国王室不仅没有时间查看所有的自媒体，即使查看，如果是非英语，它也看不懂。更重要的是，英国王室对待网络传言，通常秉承的原则是“不回应、不解释、不辟谣”，一些自媒体就可劲儿地造，可劲儿地编……
在社交媒体或网上论坛传播英国王室丑闻（不管真假）的普通网民，也许没有什么经济获益，但为他们提供传播渠道的社交媒体平台或网络论坛，却可以凭借“键盘侠”的万鸟争鸣，大幅提升流量，从而大获其利。
权虚财不虚
不过，话又说回来，鉴于一个纯属摆设的虚君和他那些时常无事生非的家族成员属于全球最富的家族之列，那么，普通百姓吃吃他们的“瓜”，各种媒体赚赚他们的钱，也无可厚非。鉴于他们一直病态般地保护自己的隐私或秘密，当谣传四起时，又往往秉持“不回应、不解释、不辟谣”的应对原则，那么，网民以讹传讹，吃错几个“瓜”，各类自媒体有意无意地从兜售“错瓜”之中多赚几个钱，英国王室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喊冤叫屈。他们就像一家本来并不应该拥有那么多财富的“土豪大户”，其存在的意义大概就在于让普通百姓讥讽、取笑，让各类商家（包括各类媒体）“吃大户”。
当然，“吃大户”这个词只是个比喻，在英国王室“丑闻传播经济学”的运行过程中，王室本身的财富其实一点儿也没有被“吃”掉，他们只不过是被动地为英国乃至世界经济的运转“贡献”了一点儿“润滑油”（即谈资）。其原理大概相当于：各国游客来英国观光，如果其游玩项目之一是参观王宫，英国因此获得了旅游收入，那也不意味着王室就直接或主动地为英国经济做出了贡献。
行文至此，也许有必要说说英国王室的财富和财富来源了。
虽然一年半前离世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刚刚被“诈死”的现任国王查尔斯三世都是虚君，但他们的财富并不虚。
先说已故女王个人的财富。尽管如研究英国王室的专家大卫·麦克卢尔所说，“英国王室的财务，一直笼罩在云雾之中”，但仍然有很多人对英国女王的财富进行了推测。美国杂志《福布斯》2021年的猜测是：英国女王的净资产为5亿美元（约合4.3亿英镑）；英国报纸《星期日泰晤士报》“2022年英国富豪榜”的猜测是：女王净资产为3.7亿英镑（约合4.3亿美元）；麦克卢尔本人的猜测是：女王财产价值4.68亿美元，他还把这个估算写在了2020年出版的新书《女王的真实财富》中。
而女王本人的净资产仅仅是英国王室财富的一部分，对整个英国王室的总资产，全球领先的品牌和商业估价公司“品牌金融”（Brand Finance）2022年的估算是675亿英镑。具体的构成是：英国王室的有形资产和包括王冠珠宝在内的王室收藏共值255亿英镑，无形资产则为420亿英镑。
再来看看查尔斯个人的财富。英国为查尔斯三世举行加冕典礼时，工党议员理查德·伯根曾在国会下院说：“据报道，查尔斯三世的个人财富高达18亿英镑，而且他也无需为女王留下的巨额遗产缴纳遗产税。”
这就是说，查尔斯比母亲富有得多。部分原因是，早在他继承王位成为国王之前，他就一直在利用税收减免、离岸账户和精明的房地产投资，打造自己的商业帝国。
威廉在财富拥有方面也不逊色。作为英国王位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威廉在父亲成为国王的那一天，便从父亲手中继承了属于王位继承人私有财产的领地——康沃尔公爵领地。该领地拥有5.5万公顷（合531.3平方公里）的土地，约占英国领土的0.2%，其土地利用项目包含农业区、住宅区与商业物业区。根据康沃尔公爵领地的年度账目，截至2022年3月31日，该领地净资产价值超过10亿英镑。
虚君实财，对不对？这些王室成员天天无所事事，却富得令人发指，对不对？
对，太对了，但英国人好像并不在乎。虽然如今关于英国王室的谣传甚嚣尘上，真假莫辨，但从最近几次民意调查的结果来看，这并没有从根本上撼动英国人对王室的信任。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一直在窥视、讥讽、消费、甚至扒粪这个家族。
有些矛盾，对不对？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对不对？
对，太对了，但这可能就是英国王室“丑闻传播经济学”的深层逻辑吧？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