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越狱》:对自由坚韧而炙烈的渴求

《死囚越狱》:对自由坚韧而炙烈的渴求
2022年11月04日 14:16 青年电影手册
《死囚越狱》电影海报,本片获戛纳1957年最佳导演奖

导演布列松

特吕弗说“时间总是站在布列松一边”[i]:是指布列松本人在电影史中的恒久价值,也是指他的作品将会历久弥新。布列松的电影总是能用最简单的音符制造出无限的音乐。在《死囚越狱》(A Man Escaped or: The WindBloweth Where It Listeth ,French: Un condamné à mort s'est échappé ou Le vent souffleoù il veut)[ii]令人惊异的简洁画面中蕴藏着如此强烈的热望,是对自由坚韧而炙烈的渴求。它是布列松献给激情的一首单纯而精致的诗,当观众对这部电影的纯粹风格感到迷惑时,我们头脑中既定的电影观念也将被拓展。

影片改编自一位法国抵抗组织成员的回忆录:1843年,德维尼(André Devigny)中尉被德国占领军关押到里昂蒙克吕监狱(Montluc prison)中,他成功地逃离了。[iii]布列松将他的这段经历搬上银幕,并回到当年关押他的监狱甚至他所在牢房中拍摄。作为影片的拍摄顾问,德维尼中尉在现场详细演示了他当年如何制作逃生工具。德维尼中尉用一把勺子磨成凿子,撬开了牢门,并把牢房中仅有床、衣物和一个放灯的窗户拆卸开,做成吊钩和绳子。

在漫长的监禁中,犯人每日的大部分时间被独自关押在牢房里。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是爬到高窗上,向外眺望,或者和邻间牢房的人悄悄说句话。他们的生命虽在流逝,时间却在孤寂中停止了。

为了表现在牢房中的压抑和失去自由的痛苦,绝大部分电影都会展现牢房的狭小,窗外更广阔的世界,或者被监禁者以前的美好生活、监狱外亲人对他的思念甚至德军军官狱卒的残暴等。但是在《死囚越狱》我们始终不知道牢房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从窗户中都看到了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给哪个亲人写信,他曾经怎么生活、如何参与武装抵抗。我们只能看到主人公单调的日常起居,以及他隔着窗上的铁栏杆无数次向外张望。对布列松来说,一个被囚禁者的眼神已经足够表现他内心的情绪。即便影片展示出他在窗外看到的,在我们这些自由人看来也只会是普通的景色,我们并不会因看到它就能更深切地体会主人公的感受。

一个被囚禁者的眼神已经足够表现他内心的情绪

“你所拍摄的电影不是为了让眼睛浏览一下,而是要让目光进入其中,被整个地吸收进入。”

[iv]在《死囚越狱》中,吸引我们目光的是一连串的动作和表情。在影片的绝大部分中,镜头在主人公方丹中尉(Lieutenant Fontaine)的双手和脸部间切换。我们看到他小心撬开门板门和制作工具的每个细节,也看他沉静的表情,以及眼里偶然闪烁出的敏锐光芒。这些才是影片的核心:一个人只有在对自由极其强烈的渴望下,才能激发出所有的聪明才智,甘愿冒生命危险,坚韧不拔、日复一日地为获得自由而努力。

在制作逃生工具时,在监禁中被消解的时间重新回到了影片里,成为情节发展的一个元素。当方丹中尉解决了牢门的问题,如何逃出院子和高墙就成了下一个重点。作为观众,我们目睹了他的每一个步骤、陪伴他在寂静中精准地完成一件件“手工艺品”。在为自由而奋斗中,监禁不再能掏空主人公的生命,时间的流逝变得有意义。

在为自由而奋斗中,监禁不再能掏空主人公的生命,时间的流逝变得有意义

当方丹中尉得知自己被判处死刑时,时间变成了影片中的最大悬念。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可能使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方丹中尉却在迟疑和拖延。新的不可知因素出现了,一个为德国服役的法军士兵约斯特(François Jost)被关进他的牢房。了解约斯特、争取他的理解、和他一起逃走,还是在他完全不知情时杀掉他,以免他告密?方丹中尉困难地选择着。

在拍摄影片中,布列松总是告诫演员,不要表演,不要表露出不属于你自己的表情。为此布列松会不断重拍,直到演员们感到疲惫,此时往往会得到他所要的效果。在方丹中尉试探约斯特的段落中,尽管他心里活动必定激烈而复杂,但我们看不到焦虑的表情和急躁的言行。甚至在方丹中尉潜伏起来准备杀死哨兵时,演员也没有表现出情绪的强化。影片的基调依然非常平稳,没有因为情节的推进而改变。但是观众知道这是决定方丹中尉命运的关键时刻,因此尽管影片不动声色,却已经传达出了紧张的气氛。

在论述简约时,布列松写道:“经过压缩的表达,在一幅画面中可放入一个文人啰嗦十页之事。” [v]在将影片引向高潮的段落中,没有增添任何渲染气氛的画面,镜头中只有最基本的事物:人的脸和身体。首先是方丹中尉的独白,他形容约斯特的衣着是半个德国人半个法国人,然后画面中出现了约斯特。在对话中,镜头在他们的脸之间来回切换:两个个性、信仰、生活轨道大相径庭的人如何抹平他们之间的差距,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契合点?观众和他们一样都想从他们的神态中看到可能性。所以除了脸,在画面中其他皆可省略。

当他们逃到屋顶上时,脚成了关键,为了不弄出声响,两个人都脱了鞋。方丹中尉在前探路,一再出现他的脚的特写:它试探着向前,尽管落下很轻,还是时走时停,担心声音会引起哨兵注意。

从屋顶上顺着自制绳索滑下去,杀死哨兵,然后爬到院子最外面的围墙上,在拍摄这些惊险的动作时,镜头甚至都很少摇动或推拉。每个镜头只对准一个动作的核心部位,把它们叠在一起就使我们仿佛参与了整个逃跑过程。但是回过头来想,我们会发现观众对监狱的布局、楼顶的高度、围墙的厚度等一无所知。而这些对方丹中尉的逃跑计划是极为关键的。他一定经过反复观察,在心中对此做了非常准确的测算。但如果在主人公的一系列动作中穿插表现周围场景的画面,很可能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显然,让观众的目光始终跟随主人公比了解那些信息更能提高影片的紧张度。

这是布列松作品独一无二的特点。他力求用最简单精准的方式达到最有力量的效果。在他的影片中,没有一个镜头、一段对话、一个段落是可以删节的。只有完全必要时,他才会呈现它们。与他要表现的主题无关的,都是多余的。哪怕一个交代环境的过场,或者次要人物的脸孔都会破坏布列松所追求的纯粹性。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一双手,紧接着我们看到它的主人:方丹中尉。他和其他犯人坐在行驶的汽车后座上。他的目光告诉我们他的心里活动,他一直留意窗外,随时准备打开车门。画面中是他那双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和前面开车的司机不断换挡的特写来回穿插。这几个简单的镜头很快就把我们带入影片的情境中。

逃跑失败,方丹中尉被带回车里,一个盖世太保用枪托敲击的动作,然后他被带到监狱,脸对着墙,背对我们站着,有人朝他吐唾沫。在他转身被再次带走时,我们看到他的头上有血。然后是一些士兵从门口拿起混子依次走进一个房间。接下来方丹中尉被抬到监狱,扔到地上。虽然没有直接呈现施暴,但是观众已经领略了主人公生存的严酷环境。这个极其简单直接的序曲,为方丹中尉后面百折不挠的逃跑计划埋下了引线。

在里昂蒙克吕监狱监狱曾有7000名抵抗运动成员被害。当时负责审理方丹中尉的德国盖世太保头目在“二战”后被清算,他也被关押到蒙克吕监狱。影片只在方丹中尉入狱和宣告他死刑时呈现了他的背影。有必要告诉观众他的相貌吗?在方丹中尉的这段经历中,虽然他是很关键的人物,但一个身处德国纳粹系统中的走卒,他和普通人的外表会有很大区别吗?换句话说,任何相貌的人都可能成为一个走卒。影片要表现的是方丹中尉如何逃离这个由无数走卒组成的网络,用一个符号一样的背影更符合这个主题。

镜头如同布列松的音符。单个的画面是静止的,但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不仅能推动情节,还会像音乐一样产生节奏和韵律。由紧扣主题、干净利索的特写和近景组成的一系列画面具有朴素而纯粹的形式美感。布列松将电影当作一种“书写”,他坚持要找到符合这种媒介的语言去表达,而不是借助戏剧和文学方法。《死囚越狱》被认为是布列松最完美的一段“书写”。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电影的性质被发掘和呈现出来:电影不仅具有叙事性,可以给大家讲述故事,还具有特殊的音乐性,是起伏的、流动的诗。

影片中采用的音乐是莫扎特C小调弥撒曲中的“垂怜经”(Kyrie fromMozart's Great Mass in C minor,K. 427),它在片中被反复播放。每天早晨,犯人都会走出牢门,排队下楼,走到院子里,倾倒马桶并洗漱。此时画面外常会响起这段弥撒曲。特吕弗认为这是在暗示有信仰的犯人在心里做着晨间祷告。[vi]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段音乐象征自由。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

[i]《我生命中的电影》【法】特吕弗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 P178

[ii]影片全名直译为:《一个逃亡者或:风随意吹》。此处采用它的习惯译名

[iii]《法国电影——从诞生到现在》【法】雷米·富尼耶·朗佐尼著 商务印书馆2009年6月第一版P161

[iv]《电影书写札记》【法】罗贝尔·布列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1月第一版P80

[v]同上

[vi]《我生命中的电影》【法】特吕弗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 P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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