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果:无数中文原作就是劣译,禁不胜禁

思果:无数中文原作就是劣译,禁不胜禁
2024年02月23日 08:33 语言学人

翻译与国文教学

思果

两个民族有了交往,彼此的语言文字都一定会有变化。自从中国和海外各国接触以来,我们都感觉到中文受了外文的影响,比较不容易知道的是外文也受到中文的影响。所谓外文,英文为主,我要谈的,也以英文为限。

先略说中文影响英文的情形。不但字汇里添了yin(阴)、yang(阳)、chop suey(杂碎)、tao(道)这些字,还有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这种文法不通的句子。最近美国尤其喜欢模拟中文的说法遣词,就如前些时《时代周刊》仿“大跃进”例,就用了Tang’s Great Leap Outward(邓氏“大跃出”)做标题。

相形之下,中文受外文的影响就太大了。不但许多“洋”字把中国原有的字赶走,语法改了,连文体、文章内容都和以往的大不相同。我们生当今日,一方面喜欢,一方面苦恼。喜欢的是中国的文字、文学有了新血液,更丰富一些,活力更多,更能跟上世界的潮流。好的影响如文法更精密些了,从前指为“不通”的,现在可以解说是怎么不通,是词类用错,还是主词宾语的错,等等,既容易明瞭,又容易改正。新式标点尤其有用。插入语(parenthesis)的应用更加广泛。文学方面,白话文成了正统,从前只有文言才有地位。

但是苦恼可多了。现在劣译充斥,中国人写的中文已经不像中文。我并不是说,中文要永远保持原来的面目,一成不变。但是本来丰富、简洁、明白的文字,变得贫乏、啰唆、含混不清,这并不是进步,而是退步,受到了破坏。时至今日,这种破坏已经深远广泛,绝不是轻易可以挽救的了。

说来奇怪,唐代译的佛经,译文不像中文,并没有影响到一般人的写作,虽然全国有人诵念。推测它的原因,大约是第一,经文太不像中文,念的人也不太懂,所以没有进到中文主流里;第二,经文虽然译成中文,却只有信佛的人才念,而一般梵文著作译成中文的几乎没有。不像现在报上的电讯十九是译文,新学术的书籍大半是译文,新文艺也有不少译文。大家都和译文有接触。

尤其糟糕的是大家看了劣译以为是时髦,不但不去纠正,反而有意效尤,从此中文越写越不像话。中文教师要教学生作文,做了“显正”的工作不够,还要做无穷尽的“破邪”的工作。

五四运动以后的新文学运动是了不起的,当时文坛巨子如胡适,鲁迅,叫人写白话文,不要写死文言也是对的。不过他们都是饱读了文言书,能写文言,也还在写文言的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等,胡适的日记,都是用文言写的),不知道自己矫枉过正。学生听了他们的话,不读中国的诗和古文,不会写文言,不知道平仄声,结果中文没有底子,加上劣译的影响,简直连什么是中文也不知道了。

我曾研究了好些时的译文,深感中文受英文的影响太大,我们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不会写中国文了。去年看青年的作品,才知道他们的文章比劣译更不像中文。已经写了文章详论,现在不再复述。

五四时代白话文巨擘,有意无意学西洋文作法。嫌中文不“严密”,就把名词复数加“们”,动词的时态分得更清楚,如完成式一定加“曾经”,名词前加用冠词“一个”“那个”(全是画蛇添足),多用名词以代动词,等等。就拿以“语言洗练”“文笔秀丽”著称的朱自清而论,他的“桨声灯影的秦淮河”里第一句末了“……我是重来了”,第一段末“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两个“了”字用得都不对,因为既不表示有什么情况出现,如“太阳出来了”,也不表示某种情况下出现某种情况,如“他一看见你,就生气了”。原来全文都滥用“了”字。而且下一句连用三个“的”字,也嫌太多。他都如此,别的人就不用提了。这也不能怪,因为那时大家初初写白话文,白话文法没有整理出来,当然会写错,也写得不大好。现在国文教科书选的全是这些作家的作品,谁来告诉学生里面的错误和缺点呢?学生拿它当范本,又怎么写得出通顺的中文?何况中文根基不好,根本也学不会。

上一辈的人尽管不大会写白话文,到底中文书读得多,也读通了,写白话文的毛病还小,现在青年犯的毛病可大了。报刊上很多译文算不得中文。此外因为受劣译影响,或一心要学时髦、模仿劣译而写的中文,也不完全是中文。加上广播、电视播放的中文也不通,力量却大得惊人,小儿和成人耳濡目染,怎么不给它同化?(交通失事,有人受伤,送医院治疗,广播说他“情况普通”,这是什么意思?是in fair condition的翻译么?坏透的翻译!或者说“情况令人满意”,这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我猜想“普通”是指“并无大碍”,口语是“不要紧”;至于“情况令人满意”,还要看是什么情况,才能决定什么字眼。)

不但字词、文法,连文章写法也彻底改变。譬如说,我们向人致谢,总是说:“承某某帮了什么忙,做了什么,我才能完成某一件工作,特别要向他道谢。”现在受了英文写法的影响,大家会说:“我非常感谢某某的帮忙,因为假如不是他做了什么,我的某一件工作就无法完成。”这当然并没有写错,也许新鲜,不过有点不自然,不自然就不是进步。譬如说,“我不以为他会反对”就不是中国话。现在这样写、这样说的人已经很多,其实是套的英文说法。中国人的习惯是说:“我以为他不会反对。”还有我们很少用“拒绝”这个词下接动词。现在的中国人很喜欢学英国人的说法,如“我拒绝跟他谈话”,这也不能算进步。

总括起来,译文的坏处大约有以下四点。

一、繁冗

简约是文字的美德,时髦话是文字要“经济”。最可恶的是用名词代动词,譬如“说明”不用,要用“作出说明”(“加以说明”虽然字数一样多,但还是动词,而且也讨厌得好些。其实“说明”就用“说明”好了);“贡献”不用,一定要用“作出贡献”;“研究”不用,一定要用“作出研究”。平空加上无数中文本来用不着的“一个”“一种”。有时一个人“一个”还不够,要再加“一个”,如“一个肯上进、有决心又谦和的一个人”。还有“借着一个极好的机会完成一种吃力的工作”。“不可能”也很通行,凡该用“不”的地方,一定加“可能”,如“不可能学会”代替了“学不会”。“性”字极可怕,现在几乎什么都有“性”,“一所医院的完整性”“这本书的可读性很高”(我们不是说,“这本书很有味”或“大可一读”吗?)。

可怕的转弯抹角,浪费笔墨的例子,举不胜举,本文只有从略。

现在排字虽然比不上以往刻字辛苦,也不能这样劳烦排字的,浪费纸张油墨呀。

二、胡说

现在人喜欢用“一定的”表示“相当”,如“他的努力已经获得一定的成就”。按这是英文a certain,不是中文。中文“一定”的意思是肯定实在,绝不能表示不确定的分量。上文举的“情况普通”是另外一个例子。

三、喜用“百搭”

就如“接受”就代替了无数负了专责的动词:领受、承认、认可、认为有理、以……为然、不错、合意、答应、肯、应聘、理会、相信。如“你的情意我接受”(我领你的情)、“大家指责他的,他已经接受了”(承认了)、“你对这件事的解释我接受”(认为有理)、“他对于时事所发表的意见,社会都接受”(以为然)、“你提出的办法我接受”(觉得不错)、“他请假,我接受了”(答应了)、“本校请他来教书,他接受了”(肯了)、“别人听了这个解释,立刻都能接受”(理解),这种广泛应用“接受”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可以,不过中文本来充满活力,也很明确,这样一来,就变成贫血而且含糊了,大家也势必越变越懒,岂不可怕!没有开化的人用的字有限,一个字要当一百个字用。但我们在四千年以前就已经有很多字了,现在还要退回到更古的时代去吗?

四、不合习惯

每一种文字都有本身独有的习惯,破坏了那习惯,就破坏了这种文字。单说词序就各有一定,甲文字的不能强加于乙文字。譬如“经过不知多少次”就不是中文的词序。中文该说“不知经过多少次”。“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抽香烟”应该改为“喜欢抽香烟的人越来越多了”。

又如中文不习惯用事物做主语,少数仿西文例的事物已经在中国打下了天下,可以做主词,如“失败为成功之母”“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尽管如此,一般的事物仍然不宜用来作为主语。“这结论自然引起跟它而来的问题”“他的不肯迁就是我的苦恼的根源”,这一类句子很时髦,可是总像中国女子把眼睛画得凹进去,头发染成淡褐色一样,叫人看了不受用。中国人还是中国样子好看,对本国人还是说中国话好听。(上面两句不妨改成“这个结论一下,自然就有许多问题跟着发生”“他不肯迁就,我就苦恼了”,或者改为“都是因为他不肯迁就,我才苦恼的”。)

上面说了,中文受了劣译的影响,挽救已经不易。是不是还有办法可想?

唯一挽救的办法似乎是禁止学生看译文。不过这一点怎么也办不到。你可以不许学生看翻译的书,但不可以不许学生看报。而且无数中文原作就是劣译,禁不胜禁。

第二个办法是鼓励学生多看旧小说、文言的明清笔记,这样养成一点知道什么是中文的能力,也许可以釜底抽薪。

第三是训练师资,改学生的作文,纠正学生的错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本像英国The King’s English(H. W. and F. G. Fowler著)的,讲现代中文标准用法的书。所以大家乱写,也没有办法知道错在哪里。我们现在怪学生的中文不通,未免太不公平,应该要先研究他们的中文为什么不通,然后对症下药,帮助他们。这条路很长,不过一天不走,永远站在原地,就怕将来想走,路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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