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自有的,好像不是同一种爱情 | 止庵新作《令颜》发布

我们各自有的,好像不是同一种爱情 | 止庵新作《令颜》发布
2024年03月29日 16:30 人民文学出版社
本文节选自《令颜》第八章

程洁来到杨新米家门口,正要掏钥匙,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气冲冲地出来,看见程洁也不打招呼,连脚步都没停,径直走了。他的个头未准比她高,穿一件泛旧的黑皮夹克,手里拿着头盔,脸上棱角分明,高额头,小眼睛,大鼻子,一头长发扎在脑后。

杨新米坐在沙发上,还穿着那身猩红色的睡衣,左手举着个冰袋,贴在同侧的脸上。见程洁来了,慌乱地要把冰袋藏到身后,垫着的毛巾掉了,正好把那半边脸都露给程洁,从腮帮子到颧骨有个明显的红印,正是一只手的形状。眼泡也肿了。她看着比那天喝醉失态更没面子。程洁走过去,拿过冰袋,垫好毛巾,帮她重新敷上。杨新米无从掩饰,低头抽搭起来。

程洁在她身旁坐下,问:“咋的了这是?”

杨新米嘟囔道:“先还好好的呢,我跟他提到这回我可能有一小段裸体演出,只露后面,他一下子就火冒三丈。”

“导演不是没答应吗?”

“我想再争取争取,所以提前跟他说一声。”

程洁说:“别嫌我多嘴啊,甭管为啥,搁我,这路男人就不能再来往了。”

杨新米把脸依偎在程洁怀里,一段时间没开腔。后来坐直身子,叹口气说:“也赖我,没考虑他的感受。我总是想什么说什么——不,其实我是故意试他。我经常这么干,看他到底多爱我。我就是想要被人爱着的感觉,越深越好。我要是觉得爱不够了就来这一出,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我知道他是个小心眼的人,不过他这反应也太过分了。当然他也有对我好的时候。你看,这是昨晚他给买的咖啡机。他知道我爱喝咖啡。这样可以喝现磨的,比冲泡的强太多了。来,咱们这就试一试,还没用过呢。”

程洁随她站起来,一只手给她举着冰袋。两人如此配合,简直像舞台上的动作。电视机柜旁放着一大一小两台机器。杨新米说:“我都学会了,程姐你会吗?不会?那我教你吧,很简单。”

程洁想,刚挨了人家的打,转眼就张罗起这个,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看着她兴致盎然地按这个钮,按那个钮,磨豆,制作咖啡,牛奶打泡后兑入,加巧克力酱,一杯摩卡就做好了。难吸本来蹲在电视屏幕前,这会儿跳下地,跑开了。

杨新米笑着说:“我再做一杯美式,你挑一杯。只要豆子好机器好,怎么弄都好喝。”

程洁说:“我也学会了,下回我来吧。”

杨新米又叹了口气:“他送这么个东西来,像一个监视器,一个可以随时上门展示爱意的借口。”

程洁陪她站在机器跟前,有如正面对着那个人似的。想起他的相貌,留那发型需要一张多么俊美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见到的往往是自曝其丑。

杨新米从程洁手里接过冰袋,自己一手举着,另一手端咖啡杯,边喝边说:“我们就是因为喝咖啡才认识的。有一回闺蜜请我,他是那家店的老板。闺蜜认识他,跟他介绍我。听说是演员,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当时我有一部剧正上演,总遇见粉丝求合影,求签名,闺蜜还特地让我坐背对着门的座位呢。她也是嘴欠,一个劲儿说我的事,他就不搭腔。过一会儿,端来两杯手工咖啡。结账的时候我说,咖啡做得真好,我只有一回在日本河口湖一家招牌用法文写的店里喝的够这水平。他这才客气地说,遇见懂行的了,我请吧,把账单揉了。我说不用,我还得再来呢。以后我常去喝,我们由咖啡聊到旅行,他也喜欢一个人去外国的小地方闲逛。有一天他问我,一起去旅行好吗?我说好啊。那晚他送我回家,我们从此就算在一起了。”

程洁好奇地问:“没表白啊?”

“他老表白,一闹翻就来表一回决心。好像就头一次没有,没来得及⋯⋯”

“噢。”程洁笑了笑,只是敷衍而已,杨新米却有几分难为情了。

她们俩喝完咖啡,一人把着沙发的一头坐下。

杨新米继续用冰袋敷脸,说:“我们第一次旅行,去的是法国布列塔尼。沿着大西洋岸边,一个小城接一个小城,一个小岛接一个小岛,挑一家中意的咖啡馆,一坐就是一天。订旅馆,买机票,他都包了。我这人总是丢三落四,护照、欧铁通票这些他都帮我拿着,行李也归他收拾。其实他对什么博物馆啊根本没兴趣,只是陪我。在巴黎去剧院看演出,灯一黑他就睡着了,还跟我说是倒时差。”

程洁忽然想,不管谁的生活,都这么混乱不堪。最好的也不过是外表看着还行,其实照样百孔千疮;差一点的连这外表也保不住。

杨新米说着说着,眼神迷离起来,像在享受什么:“不过我要什么,他都给我买。我有时故意要些一点用也没有的东西。他这人还特能干,生活各方面就没有不会的,而且都能做得挺好。跟他在一起,不用动手,不用操心,连一点脑子都不用动。我们一起学射箭,享受的也是放空的感觉。他对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种;你喜欢什么小动物,我帮你养。有一回我深更半夜说想他,他颠颠儿就来了。我说挺好啊,你没不理我。扭脸我就睡着了。不过只要我跟别的男人多说几句话,他就受不了。有段时间对与杭哥疑心特大,我说人家没那意思,都不拿我当女的看,他还是想把难吸给送人。就冲这个,我更得养了。唉,不光是男的。跟你说吧,就连给你那把钥匙他都不乐意,说他还没有呢!”

“这心眼儿还没针鼻儿大啊。”

“实话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跟他在一起了。当然他早就这么认定了。他说,你家里有什么活儿,我给你干不就得了。我说你开咖啡馆那么忙,能每天上午来吗,你瞧我这儿乱成什么样了。”

“那这活儿你就别让我干了,给你们添乱。”

“千万别,你来帮忙我特高兴,还能有个说心里话的人。我最烦的,就是他对我当话剧演员不理解,不接受。接我送我,从不进剧院的大门。他在这儿,我连台词都不能背,所以不能让他经常来。这个人完全不懂我在干什么,说你这又不挣钱,根本不能算个职业。应该去演电视剧,不然谁知道你呀?他不懂真正演话剧的,其实瞧不上演电影和电视剧,那种表演随时可以停,可以改,可以演好多遍,哭不出来点眼药水,是假表演。舞台上面对观众才是真表演呢,每一场演出都不一样,包括一起演的演员说的某一句话下次跟上次不一样,你的反应也就不一样,这最考验演员了,也是最过瘾的。为这个我们吵过不止一回。不过每吵一回倒是都能过去,他不怎么会说便宜话,哄人就是来实实在在干点活儿。我经济上遇到难处,不用开口就给解决了。没办法,我心软了。也不是没想过蹬了他,可看了一圈身边的,要不人品不太行,再不长得不顺眼;两样都凑合呢,财力又不够。我知道小郑确实挺爱我,爱到我相信他甚至愿意跟我一起死。不过他让我受的罪跟让我享的福一样多。”

程洁听了这话,又想,生活纵然混乱不堪,这些年轻人却并不觉得,或许正自得其乐。眼前这位就着实够疯够作的,而且以此为乐,为荣,还收放自如。

“我这个人对生活的要求跟别人不大一样。有一部分要求并不多,至少不贪。刚毕业租的是上下铺,两间房一间摆四张床,一间摆三张,东西都放在床下,房主自己睡一个下铺。有段时间连这点房钱也付不起,有个学妹租一个隔间,没窗户,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旁边一小条地面,我就在那儿打地铺。当时也没觉得有多苦。后来跟人合租。直到认识小郑了,他说住可不能这么凑合。但在吃上我照样图实惠,去饭店从来不点排骨,都是骨头,不如纯肉划算。不过我精神上的要求肯定多些,绝对不能没有;说实话,这方面小郑并不能让我满足。”

程洁本想附和几句,提提来北京过的日子,听到末尾这句,就没搭腔。忽然想问这事:那个天天送花的是谁呀?也打住了。

“你看这就是个一居室。但这面墙上,”杨新米侧过身子,用空着的右手指了指身后,“可能还有一道门,一般人看不见,也不知道。里边还有一间屋子。那儿比这儿大得多,景观也更好。当然需要有更多东西把它装满,所以对人是有要求的。但当我意识到那间屋子的存在,就不满足只待在这间屋子里了。我越来越觉得,第二间屋子对我来说更重要。”

程洁想,这个人兴致一上来,又犯这种自说自话的毛病了。不过自己倒是用心在听。她的话乍听挺玄乎的,程洁再一寻思,心上却像也开了一道门似的,本来昏暗混沌,忽然放进一道光来。

“我这么跟你说吧,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小郑都能让我满足,总的来说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当然今天除外——咱们不说这个了。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有那第二间屋子。我并不是跟他来往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那间屋子的存在。我早就意识到了。上中戏的时候,或者还在那之前。我发现小郑永远只待在这间屋子里,不愿进那间屋子,而且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即使我想尽办法告诉他,他还是不接受,而且也不让我进那间屋子。”

程洁想起自己和老师的关系,用她刚才打的那个比方来形容再恰切不过了。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老师就是程洁的第二间屋子。或者说,老师把她领进那间屋子,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四周空空荡荡,但隐约能够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的声音。不过老师启示她存在第二间屋子,她却始终没有真正拥有乃至享受过第一间屋子。她这一辈子光纠缠在与老师的关系里了,尽管他已经死了多年。

“爱情不止一种,我们各自有的好像不是同一种爱情。”杨新米叹息道。

程洁想,是啊,自己又何尝不像她那样,更在乎精神上能获得慰藉的爱情。拥有了这个,就什么都是值得的,足够的。这种自从认识老师就建立起来的观念居然迄今没有改变,甚至不曾动摇。这么多年,她没有再找别的男人,也是这个原因。

“也许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和我一起分享这样两间屋子。”杨新米身子靠在沙发背上,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遐想。

程洁想,她始终没有提到陈牧耕,但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的应该是他吧。

杨新米一直举着的左手累了,改换右手按住冰袋,继续说:“咱们谈的其实是人的精神需要怎么得到满足的问题。这有个意识不到和意识到的区别。对很多人来说,精神方面的满足都是具体的,事件化的,比如去旅游,打游戏,看小动物,跟喜欢的人聊天,就连瞧见一朵花、一片云,都会让他们感到快乐,然后就重复去做这件事情。另一些人却能意识到,这些大大小小的快乐是有共性的,它们属于一个整体,在所有具体事情后面,是自己的一种心理状态,一种情绪,一种氛围——拥有它,享受它,本身就是最快乐的。这可以落实到某件具体事情上,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这样就创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从这间屋子来到了另一间屋子。这种意识通常被叫作‘文艺’,说来并不一定非要做什么文艺的事,包括我干的表演这行。当然,‘文艺’如今不是什么好词儿了。说白了就是跟实实在在干点什么才算好好活着相对的一种生活态度。”

程洁想,假如“文艺”是一种病的话,自己这一辈子实在病得不轻。记得第一次收到老师寄来的巧克力,一直舍不得吃,倒不是有多贵重,就像杨新米说的,快乐,幸福,一心盼着快快收到老师的下一封信。但这的确是病啊,况且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还大老远跑来北京一趟,想来未免荒唐。

“你瞧我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也不管你爱听不。程姐,不好意思啊。”杨新米忽然说道。

“爱听,说的挺好。”程洁这样说着,随即想到自己怎么也得回应几句。本想说,以自己的切身经验⋯⋯但她并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究竟有过什么人生经验,只好含糊地说,“我这一辈子跟闹着玩儿似的,根本不能和你比。要说也就是比你多吃几年盐,多经历点事儿。听你刚才这么说,我觉着,你要带一个压根儿不愿意进第二间屋子的人进那间屋子,不易;要找到一个能够跟你一起享受这么两间屋子的人,很难;你要想跟一个人待在第一间屋子里,跟另一个人待在第二间屋子里,也很难。你说对不?反正最好踏踏实实住在这间屋子里,随时可以推开那道门,那间屋子想用就用,想不用就不用。千万别为了那间屋子,给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都丢了,末了两间屋子全用不上。这话你未准爱听。”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谢谢你。”杨新米稍微停顿,接下来的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娇嗔,“唉,真讨厌。敷了这么半天,你看看好点没?粉底得打暗些,还得多用遮瑕。可千万别跟剧院的人说啊。我洗澡、化妆去了。”

“你再敷会儿吧,我先忙我的。”程洁说着,进卫生间去拿吸尘器。看见马桶圈上有刚撒的黄色尿渍,前面地上也有几大滴。这男人太够呛了。她只好都给擦干净了,接着再去打扫别处。

临离开时,程洁想,新米真的和自己太像了,尽管自己从来没有她这份才华——时至今日,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了。由她来饰演“你”,简直太合适了。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