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昆明动物园爆出了个巨大的负面新闻:他们的猴山里有几只猫,有网友怀疑猴子“虐猫”,然后这个消息迅速变得火爆,最终闹得不可开交。如今,一提到昆明动物园,网友想到的都是这件事。
其实,这两年昆明动物园换了套年轻的管理层。他们给整座动物园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最容易被游客感受到的变化是两爬馆。
这地方以前是私营的,对国内动物园熟悉的朋友都知道,私营两爬馆常常是朽骨烂肉一般的存在。本来国内动物园就普遍不重视两爬,两爬饲养水平又低,再加上一个私营,为了在极低的预算下获得更高的利益,这种场馆根本不可能养好动物,甚至存在“动物死了换成本更低”这样的逻辑。
如今,昆动把这个展区给收回来了,改造了一轮,在2024年的十一才开放。现有的展缸能明显看出,因为原有的建筑结构不能动,多数展缸都不够大,而且总有一种花鸟市场的风格浸在里面。但是,存在好几个非常精彩的缸。
首先值得说的是眼镜王蛇的展缸。这里一共有三个展缸,用作展示两条眼镜王蛇,每条蛇日常各自住在一个缸里,第三个缸可以用作串笼,隔离操作。毕竟眼镜王蛇是全世界最大的毒蛇,毒性凶猛,有隔离就安全得多。
展缸内的环境,设置成了竹林环境,而且这竹林还是活的,这让人没法不感叹云南优异的气候对于动物园来说实在是有无穷的好处。竹林是眼镜王蛇最典型的生活环境之一,似乎这种毒蛇之王特别喜欢在竹林里搭窝繁殖。
眼镜王蛇不是狭义的眼镜蛇,并非隶属于眼镜蛇属,而是单独构成一个眼镜王蛇属,其颈部膨大后没有“眼镜”,而是“八”字纹。传统上,我们认为无论是南亚的眼镜王、东南亚的眼镜王还是中国的眼镜王,都是同一种。一项2024年10月公布的新研究显示,眼镜王蛇应该分成四个种,分别是分布在亚洲南部大陆区域的北眼镜王蛇、马来半岛和巽他群岛上的巽他眼镜王蛇、印度西南部的西高止山眼镜王蛇和菲律宾吕宋岛上的吕宋眼镜王蛇。鉴于东南亚的地形如此破碎,我猜眼镜王蛇可能还存在好几个潜在的种。类似眼镜王蛇这样分布广泛的两栖爬行动物,经常会有未发现的新种隐藏在原有的那个“大种”之中,像大鲵、中华鳖等动物,都是这种情况。
眼镜王蛇之所以叫个“王”字,除了大,可能还和食性相关。这是一种专门吃蛇的蛇——其猎物甚至包括毒蛇。所以,饲养眼镜王蛇的成本非常高。在捕猎时,它们倾向于注入大量毒性颇强的毒液,这样就能快速杀死猎物,避免给自己带来伤害。在繁殖时,成对的眼镜王蛇会守护自己的巢,让人觉得它们比一般的蛇要聪明。种种特征叠加起来,眼镜王蛇就给人一种又恐怖又极富魅力的感觉。
能有这样的眼镜王蛇缸,你便能近距离的感受它们的美。
眼镜王蛇缸附近,有个长鬛蜥展缸。长鬛蜥又叫中国水龙,它们深受无序宠物贸易的危害,也因必然会伴生的饲主弃养,在多个区域产生了生态入侵的问题。在云南,长鬛蜥是本土物种。昆动同样为长鬛蜥设计了竹林环境,这种造景就很棒。
除了这两种云南本土物种之外,这个新两爬馆还饲养有竹叶青、王锦蛇、紫灰锦蛇、滑鼠蛇、大壁虎等产自云南的动物。尽管为了填满整个展区,园方还是饲养了鬃狮蜥这样的宠物种。但可以非常明显的感觉到,这个展区,是想凸显云南本土物种,彰显这个亚热带省份的多样性之美。园方的人告诉我,这个展馆是新园长黄松亲自设计的。后来我了解到,还有昆明动物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王剀(也就是微博上的@网纹之吻 )也参与了其中。王老师是研究龙蜥属的专家。这个属在云南有极高的潜在多样性,但受栖息地破坏的威胁巨大。或许在未来,我们能看到昆明动物园能参与龙蜥属的迁地保护呢?这个属,实在是长得美貌,名字又帅。
不过,这座两爬馆其实还没改造完。像鳄鱼池子这样需要大展区的子领域,还是没法看。另外,如果想要凸显本土物种的魅力,需要有配到的科普引导,从现场看,昆动的科普牌保证了正确,但内容特别传统,完全无法高效的传播信息——此处不止是说两爬馆,包括园里那些手绘的科普牌。这里顺带一说,近期有很多动物园在学红山做手绘科普牌。手绘这种形式是个壳,适合个性化的内容。但它就只是一个壳,科普牌好不好,关键还是内容,壳没那么重要。甚至手绘科普牌看起来成本低的优势,靠的也是日常的内容与志愿者运营的积累,不是说选个壳就能解决问题。像现在昆动的手绘科普牌,主体内容基本都是百科级的最简单的内容,这找个设计公司做打印不就行了,便宜又快,根本没必要手绘。
另外,两爬馆这种展馆,三分靠建,七分靠养,运营要比设计、建设更加重要。举个例子,展馆里的几只鬣蜥,明显是刚转移进来,背上的棘刺都乱七八糟的——这是体现鬣蜥生理状态好坏的关键特征——如果昆动的两爬馆足够真诚,我们应该在明年、后年时看到这几个个体的背棘逐渐好转。
昆明动物园的另一项改变,普通游客未必能看到。这种变化集中在大象馆。
如果我们只看昆动大象馆的硬件,会觉得从整体上看,这座场馆相当大。但是,昆动有10头大象,这一平均,每头象的领地就特别小。面积小,加上大象恐怖的力量和破坏力,场馆内的软装以及丰容设施就极其难做,做个啥嚯嚯两天就没了。
那怎么办呢?昆明动物园选择给象做正强化行为训练。
训练墙前的人象互信。大象这种体量的动物,训练通常需要两人配合,一人拿竹竿指示位置,另一人操作。图片拍摄者:帕索卡。
行为训练和丰容通常是两件平行的事情,它们都是动物园野生动物行为管理的一部分和常见方式,但目的不一样。前者解决的是动物和饲养员之间的配合,用来执行更多需要合作的高级操作。而后者的目标是让动物接触到更多变化,不至于无聊得像蹲大牢。
正强化行为训练能做啥呢?举个例子,大象的修脚。
在野外,象每天要走很远的路,走得远的时候可达20公里一天。为了应对这种高强度运动带来的磨损,象足部的角质垫会不断生长。在动物园里,象运动明显会不够,那么角质垫的磨损就会特别不充分,出现异常增生,长期以往,象就会像踩在高跟鞋上,这对于体重巨大的它们来说是一种折磨,甚至会带来伤病和死亡。这种情况,在亚洲象身上更加明显。
我特地去看过昆动的亚洲象训练。首先,饲养员会把需要训练的大象招引导训练墙边——这是一种独特的设施,几道纵向粗钢架做成的栅栏上,有数道低矮的横栏杆给象搁脚。然后,饲养员会拿出一根长竹杆,指示象把身体的某一部位——可以是脚,可以是耳朵,等等——放到训练墙的特定位置。一旦象做对了动作,饲养员就会按响响板发出声音,告诉象做对了。然后给予一点零食作为奖励,实现正强化。
你们看,这种训练方式和马戏团里拿鞭子抽用饥饿逼的训练方式完全不一样。通过这种完全无伤害的正强化训练方式,象会逐渐明白饲养员的要求,达成一种互信的沟通。
实现这样的沟通之后,饲养员就可以进行操作了。这种操作,可以是在大象不动的前提下给它们修脚;可以是让大象配合兽医,乖乖抽血;甚至可以在公象象牙过长影响生活的时候,进行截牙手术。正强化行为训练也不只有大象能做,理论上说,只要是脊椎动物,能实现条件反射,就能执行正强化行为训练——国外的同行,甚至有能给鱼做的。
大象的采血训练。采血是耳后采,还是一人操作,一人用竹竿指示大象,让它保持将头贴在训练墙上的动作。图片拍摄者:帕索卡。
当然啦,每头大象的悟性不同,操作难度也不一样。昆动给大象做正强化行为训练,有时会有一些很神奇的阻碍。例如,著名的小象茉莉,和她妈妈住在一起——这还是圈舍不够带来的问题。茉莉是行为训练的优等生,它妈妈其实也不赖。但是,每次茉莉训练,它妈都会捣乱。为啥呢?因为正强化训练会给零食吃,茉莉它妈也要吃,你们人类不能偏心!所以在给茉莉做行为训练时,还得分出一组人来,给它妈做训练让其远离茉莉。
多少有点像吃醋。
这其实也能看出昆动大象班组的好:他们的正强化行为训练,整个班组都能做,这不是一位师傅手上有活成了亮点,是所有人都学会了这种高级操作,都能和动物实现无痛的沟通。这种水准,在国内动物园里不是数一就是数二,极其罕见。而且要考虑到,云南养象,受隔壁的缅甸、老挝、泰国影响很大,以前驯象用的都是打或者饿这样会伤害动物的方法,从旧手段,转换到如今推崇的新手段,体系都变了,这有多不容易你们可以想一想。
我和昆动大象班组的朋友聊过。他们自己知道,自家的圈舍很差,又小又单调。给大象做丰容又难又贵,但总得做点什么。所以,这些饲养员其实是在用高频次的正强化行为训练,给大象找事儿做,用这种方式给动物丰容。
小象的修脚。图片拍摄者:帕索卡。
提升动物园就像打牌,你不可能把把都有好手气。但抓到坏牌,就不打了吗?不是的。不是每个动物园,都能获取数亿的投资大改园区;也没有几个动物园,能够招一大批海归的动物学、兽医毕业生当饲养员;拥有合格的场馆设计师的园子更是凤毛麟角。能够在条件不足的困顿中,尽可能提升动物福利,让动物获得尊严,实际上也是赋予整座动物园尊严。
其实,需要做行为训练的不只是大象,所有的动物都需要做。昆动大象班组的行为训练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如在这里留个头儿继续做,然后分人出来到其他班组,给别的班组带来一些新东西。
另外,昆动大象馆的训练墙位于饲养员通道一侧,这使得训练过程不容易被游客干扰。但是,正强化行为训练是一种特别值得给游客展示的好操作,如果能想办法给游客看,会特别好。
然而,就算是有这些变化,昆明动物园的底子还是特别薄弱。
这是一座灵长动物阵容极其丰富,养的还多是云南本土动物的动物园。他们饲养有滇金丝猴,我要没记错是全国唯二——另一家是北京动物园。他们还饲养有印支灰叶猴,我普洱的无量山上拍过,在动物园里就只在这里见过。更别提丰富的长臂猿阵容了。
但是,这些珍宝一样的灵长类,生活在狭小、单调的笼舍里。笼舍内的爬架基本都是金属的,有几处加了点木头,结构很简单。这次来,看到许多笼舍里加了一些PVC管做的取食器,但这远远不够。
如果没有足够的经费推倒重建,这些笼舍完全可以改一下顶,把现有的铁笼顶去掉、加高,纵向增加笼舍面积。下方的地面,可以想办法敲掉水泥底,或者直接堆土种植物,哪怕是只能种活一些藤蔓,也能给展馆带来许多变化。爬架完全可以改用木头,就算现在的金属爬架没法改,也应当用麻绳缠一遍,就能解决夏天烫脚、冬天冻手的问题。
就算短期内没法做出这样的硬件改变,也应该尽量多做软装。地面加加垫料,纵向上用消防水带或者麻绳做些吊带或者软质平台,都能迅速提升动物福利。有很多时候,动物园的管理方和饲养班组,都会期待笼舍的改变,攒了很多想法想在笼舍改了后去做,总觉得现在做了,笼舍一改就得拆,那就白做了。这种想法不对,动物的福利不是等出来的,任何时候去做都能带来显著的变化。而且,指望一个班组不做日常的丰容,改了笼舍马上就变成新的饲养模式,天天琢磨新想法,这可能吗?这不可能。
此处说的不只是昆动的灵长馆。豹展馆、中型猛兽展区更是如此。
昆动以前饲养有不少本土有蹄类,6年前我来看的时候,还有一头憨厚的独龙牛可看。这次来看,有蹄类当中最好看的就是一头硕大、健壮的北山羊老公羊了。但问题是,云南没有北山羊啊。
现在的小麂展区看起来不错,位于林下,园方还堆了个木材堆——这个堆算不上本杰士堆,因为小麂能够自由进出堆中,把它当成屋子了。正确的堆,应该是封锁住展区正主的进出,在其中构建出一个能够生长植物、住进小动物的小空间。
昆动有个老式的鸟语林。这个展区我以前很喜欢,因为其中的鸟种多,拍起来很好看。但近两年我来了几次,明显感觉到鸟种越来越少。这是必然的,老式鸟语林并没有为其中的各种鸟类设计专门的栖息环境,各种鸟只是撒了进去,互相干扰,最终只有少数几种最强势的鸟能在展区内繁殖。这和新加坡飞禽公园的那种新模式是迥然不同的。
最可惜的当属孔雀园。昆动以前养过绿孔雀,但和大批的蓝孔雀混杂在一起,最终消失了。如今昆动的蓝孔雀里,总有几只长了绿孔雀的特征。这种人为杂交出来的个体——就像狮虎兽一样——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它们的展示,就是传递错误的信息。同时,还会提醒我们昆动甚至是云南省的失误:这个省份枉作孔雀之乡,让自己的绿孔雀成为了濒危动物,又让外来引入的蓝孔雀鸠占鹊巢,成为了文化标志。这很讽刺。
然而,就算是有这么些很糟糕的东西,我还是愿意期待未来的昆明动物园。毕竟,这两年他们的势头是真不错。
文章最后打个广告。我新翻译了一本书,叫《大英博物馆东南亚简史》。这不是一本学术专著,而是知识普及型的图册,它选取了大英博物馆藏东南亚文物中的精品,展现了各地区、各民族的荣耀,更能让我们了解到这片土地上的文化脉络。书的装帧也很美,值得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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