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一凡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
【导读】近年来，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和国际格局的演变，金砖国家在世界政治经济版图中的作用愈发重要。在世界经济不稳定不确定因素明显上升的情况下，如何从货币角度推动金融体系的优化发展，是摆在金砖国家面前的棘手难题。
本文作者、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原副所长丁一凡以美元与金砖国家之间的历史关联为起点，认为美元既是当今国际合作的重大障碍，同时蕴藏着巨大的金融风险。丁一凡指出，从历史回溯，美国曾多次利用美元对金砖国家进行盘剥，并使后者沦为美元霸权的牺牲品。进入多极化时代后，金融制裁、长臂管辖等方式又成为美国制霸经济的重要武器，导致国际间合作受到极大困扰。此外，从金融安全角度看，过多持有美元资产，对于各国政府而言也是巨大的安全隐患。
作者强调，对于金砖国家而言，建立新的货币合作机制是摆脱美元掣肘、助推金融体系合作互进的重要方式。因此，“去美元化”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来看，既属必然，亦是必须。
本文由作者授权原创发布，原题为《金砖国家高调协商“去美元化”的背后》，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金砖国家高调协商“去美元化”的背后
2023年，南非的金砖国家峰会前，金砖国家的许多智库不断传出声音说，金砖国家的领导人可能在峰会上讨论货币合作的可能性，以加快“去美元化”的过程。最终，金砖国家领导人们没有专门讨论“金砖货币”的问题，但领导人们通过了金砖国家扩大的决议。
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现实的角度看，金砖国家都有理由推进货币合作，减少使用美元，也就是说，推动舆论谈论的“去美元化”。
历史上，许多金砖国家都曾深受美元的折磨。
巴西历史上就饱受英美资本的剥削，各种薅羊毛的手段层出不穷。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后，美元可以自由浮动，美元大幅度的升值或贬值都给巴西带来无穷的灾难。
美元资本也曾自由出入印度股市，炒高某些股票再卖空它们，给印度股市带来巨大的波动，也使印度的某些重要企业不断遭受资本流动性过剩与短缺的折磨。
南非也曾受到美国的金融制裁，美国曾以“洗钱”、违反美国对其他国家的经济制裁为由，对南非的金融公司行使罚款制裁。
俄罗斯企业与政府被美国制裁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乌克兰战争爆发后，美国冻结并没收一批俄罗斯富豪的美元资产，还把俄罗斯央行的3000亿美元资产冻结，并威胁要没收了去补贴乌克兰。当然，因为俄罗斯也威胁要同等报复，会没收西方国家在俄罗斯投资的资产，这些威胁还仍然停留在“口水战”阶段。
中国过去也曾因为持有大量的美元资产而被美国指责为“货币操纵者”，美国政府曾借口中国出口大幅增长是因为操纵人民币汇率而对中国实行各种制裁。美国一方面从中国进口大量工业制成品，沾了用廉价产品去压低通胀率的便宜；而中国赚了大量美元又无地方投资，只好去买美国的国库券，给美国提供了廉价资本。美国已经赚了双倍的便宜，却还要卖乖，想用“操纵汇率”为借口再逼中国人民币升值，开放金融市场，以此在中国造成输入型的金融泡沫，如同当年它在日本搞的那套玩法。
除了“老金砖国家”饱受美元的痛苦外，新金砖国家成员也与美元有许多纠结。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与伊朗都是石油、天然气的生产国与输出国。20世纪70年代初，美元危机，尼克松总统违约，关闭了美元与黄金自由兑换的窗口，美元大幅贬值。而美元是石油的主要定价货币，美元贬值就导致石油价格暴涨。产油国那个时代还没有开采提炼石油的能力，油田开发由英美等石油公司负责，它们只给产油国每年一笔以美元定价的固定开采费。美元贬值、石油价格暴涨，这些分配就不公平了。产油国要求重新估价双方的收益，而英美石油公司不干，于是1973年第四次中东爆发后，产油国联手发动了对以色列其及盟国的石油禁运。第一次石油冲击后，产油国才重新找回了与西方石油公司讨价还价的权力。
▍美元成为当今国际合作的重大障碍
在世界走向多极化的时代，许多国家的国际合作却因为美元霸权而受到了阻碍。
从“反恐战争”起，美国发现，与传统的贸易战相比，利用美元的霸权地位，对违反美国“规定”的国家实行金融制裁效果要大得多。这就是“财政部的战争”一书讲述的逻辑。此后，美国动辄挥舞美元大棒，对它不满意的国家实施金融制裁。
美国利用自己的国内法对其他境外的企业和政府实行制裁，号称“长臂管辖”。有些国家受到美国制裁，而另一些国家并不赞同美国的立场。但即便它们不赞同美国的立场，如果它们胆敢违抗美国意志，与美国制裁的对象合作，也会受到美国制裁。美国通过美元的结算体系，知道谁与被制裁国做了生意，然后就冠冕堂皇地对这个国家的企业或银行实行制裁。许多欧洲银行被美国政府动辄罚没几十亿美元，因为它们违反了美国的制裁法案。
最近一些年来，美国滥用金融制裁的案例越来越多，让那些有不少美元金融资产的国家担心自己的美元资产未来的命运。以伊朗为例，当伊核协议达成后，伊朗可以获得更多的国际合作，许多欧洲企业加强与伊朗的合作，用欧元结算，欧伊合作进展顺利。但特朗普上台后，废除了伊核协议，重新制裁伊朗，逼迫欧洲企业退出伊朗市场。这些做法让许多中东国家也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过去，美国为这些国家提供安全保障，而这些国家有义务购买大量美国的金融资产，为美国提供廉价资本。当伊朗与其他中东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改善，美国的“安全保护”不再那么必要时，其他阿拉伯国家还需要继续购买那么多美元资产吗？而且，自从美国明目张胆地宣布要没收俄罗斯的美元资产时，那些阿拉伯国家能不担心吗？它们没有俄罗斯的核武器，更没有俄罗斯的军事能力，万一美国以长臂管辖的名义冻结或没收它们的美元资产时，它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金砖国家中许多国家因为各种理由受到美国不同程度的制裁。如果金砖国家找不到美元之外的结算办法进行跨境合作，说不定哪一天更多的国家也会成为美国政府制裁的对象。
中国推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已经十年，在许多南方国家获得了巨大成功。但从2023年美联储大幅升息以来，有些国家又掉入了美元陷阱，因为它们国家出现了资本外逃现象，而它们的美元债务利息开始变得高不可攀。要保证“一带一路”的项目未来继续获得成功，摆脱美元的困扰成为不二的选择。
即便从金融资产安全的角度讲，任何国家手里掌握太多的美元资产，未来都是巨大的风险。这是由法定货币的实质决定的。在贵金属时代，发行货币的基础是贵金属储备。如果黄金白银外流过多，就会引起货币危机。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后，金本位的最后堡垒被冲垮，世界进入了法定货币年代。而法定货币基础就是政府信用，换句话说，政府的债务是货币的基础，政府发行的债务越多，流入市场的货币就越多。然而，政府债务的水平与政府的财政收入必须匹配，债务与经济规模必须匹配，否则债务的可持续性没有保障，就会爆发债务危机。而债务危机会破坏货币持有者的信心，从而引发货币危机。
进入21世纪起，美国政府的债务攀升超过任何历史纪录：小布什离任时，美政府债务超过10万亿美元；奥巴马离任时，美政府债务攀升至20万亿；特朗普4年执政，美政府债务上升为26万亿；拜登3年，美政府债务已经超过34万亿，与GDP之比已经近140%。随着美联储升息，美国国库券的利息也在迅速上扬。2024年，美国政府支付国债利息的开支将超过1万亿美元，超过军费开支。如此高的债务，让人怀疑美国政府早晚一定会违约。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两位美国知名经济学家莱因哈特与罗格夫出版了一本书：《这次不一样：800年的金融危机史》，其中说明了一个深刻道理，当主权国家的债务太重时，它们毫无例外地都使用了一种方法走出危机，那就是靠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来实际上冲销债务。当美国政府的债务达到了这么高水平时，还有人相信，美国政府能逃出这种历史宿命吗？
其实，美国政府早有违约的纪录。1971年，美国债务暴涨，美元危机，尼克松总统决定让美元汇率脱离黄金价格，美元大幅贬值，二战后建立的国际金融体系——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那一次美元违约的背景：越南战争，美国用于战争的军费不断上涨，财政赤字造成的债务暴增导致西欧国家失去了对美元的信心。乌克兰战争爆发后，美国不断拨款为乌克兰提供军援，同样是预算赤字不断攀升，财政负担不断增加，债务迅速突破国会规定的上限。政府与国会为提高债务上限而展开的谈判成为美国政治舞台上的常年秀。2023年10月以来，哈马斯与以色列的战争又让美国卷入了一场新的“代理人战争”，美国用于援助以色列的军费开支继续上扬。同时卷入两场“代理人战争”，美国政府的财政还能支撑多久？
我们可以看出，金砖国家选择加强货币合作，加快“去美元化”进程有诸多理由。而现代的通信与结算手段——比如区块链技术的发展，也为金砖国家之间摆脱美元的货币合作提供了更加安全的办法。
▍历史作为镜子照亮未来的发展方向
金砖国家虽然有摆脱美元困扰的冲动，但如何才能达到这一目标呢？历史经验可以给我们提供一定的借鉴。
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后，美元贬值引起了全球的通货膨胀。美元的价值虽然已经不稳定，但美元仍是全球使用率最高的货币，因为货币使用有一种惯性。许多国家在国际贸易与跨境投资中一旦习惯了使用某种货币，就不太愿意改变它们的习惯。此外，第一次石油危机后，美国的国务卿基辛格搞了一个“穿梭外交”，不断地访问中东石油国家，最终说服了沙特阿拉伯，而沙特又说服了其他石油输出国，把美元定为石油定价的唯一定价货币。而美国则给这些持有大量美元的国家一个金融特权，可以在一级市场上直接购买美国库券。这是一笔可以获得大量收益的买卖，中东产油国就接受了这一建议。石油是全球最大的商品期货交易，一旦石油以美元定价，就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需求，而其他商品期货交易也随即都学习石油期货市场的做法，也都使用美元定价，美元需求变得越来越大。
美元成为全球最大的储备货币和交易货币，但美元失去了黄金这个锚，美元的币值并不稳定。美元的升值或贬值都会造成大宗商品期货市场价格的大幅波动，从而对其他进口国造成巨大影响。在这种背景下，西欧国家创建了“欧洲货币体系”，以应对美元危机。开始，它们选择对美元共同浮动，这一体系被称为“蛇形浮动”。但因为美元不断贬值，这套“蛇形浮动”制度无法解决从美国输入通货膨胀的问题。经过一段实践后，它们发现，西德的通货膨胀率最低，因而德国马克币值最稳定。它们就决定，实践上把德国马克当作欧洲货币体系的锚，其他欧洲国家的货币与德国马克挂钩。通过这种实践，西欧国家从西德引进了反通胀因素，欧共体国家的通货膨胀就稳定了下来。
当今，美国又面临着类似的危机。金砖国家的货币合作也需要找到美元之外的货币锚。金砖国家中有最大的资源与能源储备国，有最大的制造业生产国，工业生产与资源生产的交换可以通过非美元的结算体系来实现。只要金砖国家之间建立起非美元结算的体系，它们的经济发展就会摆脱美元汇率波动的负面影响。但是，金砖国家中大部分成员国的货币或多或少还都是与美元挂钩的，汇率也不稳定。金砖国家若想搞货币合作，相互之间的货币汇率不稳是重大的障碍。金砖国家需要找到一个“货币锚”。人民币会不会成为它们的选择呢？考虑到美欧的通货膨胀率已经高企，它们的央行都在不断提高利率，以遏制通胀，但效果欠佳。反观中国，通胀率一直非常稳定，甚至有通缩的威胁。因此，人民币作为货币，它的购买力是有保证的，而且这种保证来源于它强大的制造业能力，可能满足更多种工业制成品的需求。
金砖国家是全球南方集体崛起的核心与代表。如果金砖国家成功地进行货币合作，摆脱美元的掣肘，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南方国家参与这种货币合作的机制，全球的金融体系将经历巨大的变化，这也将是人类历史经历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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