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写《红楼梦》,笔墨间深意颇多,对那些看似仅为过场陪衬器物的描摹,也都极为精到。在这些器物中,有一个出现了好几次的物件,它在现代生活中已消失不见,因此易被错误想象,它就是麈尾。
唐 孙位《高逸图卷》(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麈尾”可不是“尘尾”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写贾母带领刘姥姥等人游览大观园,在探春的秋爽斋晓翠堂用早饭:
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
还有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
这三处都写到了“麈(zhǔ)尾”(“白犀麈”是麈尾的一种,以白犀牛的角制作或装饰骨子),如今大部分人不但没有见过,而且连听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器物。一些网站和出版物误将“麈”当成“塵”(“尘”字的繁体)再加以“简化”,从而闹出将“麈尾”写作“尘尾”的笑话。
谁有资格执麈尾?
根据古代文献的记载,麈是鹿的一种。麈尾就是取这种鹿尾巴上的毛,制成的类似扇的东西。由于在不同时代的古文献中,“麈”这个名称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动物,所以麈到底是现今的哪一种鹿,学界也是争论不休,有认为是驼鹿的,也有认为是麋鹿的。清代的乾隆皇帝弘历专门为此作过考证,认为麈应当是当时京城南苑所豢养的麋鹿,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麋鹿。由于野生麋鹿在汉朝末年就近乎绝种,只有少量麋鹿种群残存于长江中下游湿地,故而麋鹿的尾毛十分难得。这应当是麈尾这种器物至为珍贵的主要原因,也是它在宋朝以后基本从人们生活中消失的决定性因素。
麈尾的出现大致不晚于东汉。东汉中期文学家李尤写有《麈尾铭》:“撝成徳柄,言为训辞。鉴彼逸傲,念兹在兹。”麈尾在社会上盛行的时间则集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在成书于这一时期或反映这一时期历史的文献如《晋书》《南史》《世说新语》等著作中,麈尾出现的频率远高于其他时期文献。
除了东汉李尤,晋代王导也写有《麈尾铭》:“道无常贵,所适惟理。勿谓质卑,御於君子。拂秽清暑,虚心以俟。”从这两篇《麈尾铭》不难看出,麈尾这种扇状器物,在“拂秽”“清暑”的实用价值之外,还被赋予了一定的社会功能与文化内涵。北宋司马光在《名苑》中称:“鹿大者曰麈,群鹿随之,视麈尾所转而往,古之谈者挥焉。”这意味着麈尾具有领袖群伦之意。很明显,麈尾所特有的这个社会功能,也是由它那稀有的材质所决定的。
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称:“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亦有不必谈而用之者……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执持耳。”清人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中也说:“若六朝以来,则以麈尾为谈柄耳。”在六朝清谈场合,“执麈尾”是主讲人身份的象征。据《陈书》卷三十三,陈后主让名臣张讥讲授经义,以松枝暂代麈尾(因松针与麈尾毛相似):
后主尝幸钟山开善寺,召从臣坐于寺西南松林下,敕讥竖义。时索麈尾未至,后主敕取松枝,手以属讥,曰:“可代麈尾。”
《陈书》中还记载了周弘正请袁宪入讲堂,授予他麈尾,令其阐发义理:“会弘正将登讲坐,弟子毕集,乃延宪入室,授以麈尾,令宪树义。”《世说新语·赏誉》刘孝标注中引康法畅《高逸沙门传》云:“王濛恒寻(支)遁,遇祗洹寺中讲,正在高坐上。每举麈尾,常领数百言,而情理俱畅,预坐百余人皆结舌注耳。”
麈尾又是社会地位的标志。《资治通鉴》卷一百三十八齐纪四:
春,正月,以骠骑大将军王敬则为司空,镇军大将军陈显达为江州刺史。显达自以门寒位重,每迁官,常有愧惧之色,戒其子勿以富贵陵人;而诸子多事豪侈,显达闻之,不悦。子休尚为郢府主簿,过九江。显达曰:“麈尾蝇拂是王、谢家物,汝不须捉此!”即取于前烧之。
南朝非常看重门第。陈显达虽已官至镇军大将军、江州刺史,但在王、谢这种世家大族面前,仍自惭形秽。他的儿子升了官,带着麈尾去赴任,陈显达竟然将麈尾烧掉,并对他儿子说,咱们这种“寒门”没有资格使用麈尾。
柿柄麈尾 日本正仓院藏
“麈尾”“拂尘” 不应混淆
麈尾的形制,跟人们相对更为熟悉的拂尘是大不一样的。正如晋代王导在《麈尾铭》中所写,麈尾不仅可以“拂秽”,还可以像扇子一样扇风“清暑”。拂尘形如蓬松马尾,虽然也具有拂除尘垢和驱赶蚊蝇等功能,但肯定不能当扇子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人所绘《雍正帝行乐图·道装像册页》中胤禛手持的就是拂尘,相关网站将其介绍为麈尾,是错误的。
清代《雍正帝行乐图·道装像册页》(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古代文献中对于麈尾的形制有明确描述。南朝徐陵《麈尾铭》:“爰有妙物,穷兹巧制。员(圆)上天形,平下地势。靡靡丝垂,绵绵缕细。”即麈尾的上部是弧线形,下部平直。古代麈尾实物留存至今的非常少,对于人们正确认知麈尾具体形制造成了很大困难。现存古代麈尾实物,目前已知的仅有两柄,且都已残损,均收藏于日本东大寺正仓院。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傅芸子在其所著《正仓院考古记》中写道:
此即魏晋人清谈所挥之麈。其形如羽扇,柄之左右傅以麈尾之毫,绝不似今之马尾拂尘。
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本来说正仓院收藏的麈尾残件有四柄,近年有学者实地考察后发现,这四柄中其实只有两柄是麈尾残件,而另外两柄是拂尘残件。据观察:麈尾骨子包括柄、镡、吞口、挟板等,拂尘骨子仅为一直棒。麈尾之毫从骨子中部直到末端,呈铺开状,形如羽扇;拂尘之毫则成束状,仅系于骨子末端。两者形制相去甚远。另据上述学者考察发现,日本兴福寺弥勒菩萨像的厨子扉绘中,维摩居士手执麈尾而坐,前置一打开的麈尾盒,形制与正仓院收纳“柿柄麈尾”的“漆麈尾箱”酷似,是现存麈尾箱的唯一遗品。麈尾箱的形状,有助于我们精确测得麈尾原形。
《正仓院御物图录》中的麈尾与拂尘残件
绘于隋代的敦煌莫高窟第276窟壁画,以及由唐代吴道子所绘的莫高窟第103窟壁画中,维摩诘均手持麈尾。唐代孙位《高逸图卷》和南宋王利用《写神老君变化十式图》也描绘了人物执麈尾的形象。这些画面中的麈尾形制符合徐陵《麈尾铭》的描述,并与日本正仓院所藏麈尾实物残件的主要特征相吻合,而与拂尘截然不同。
唐 吴道子绘敦煌莫高窟103窟壁画(局部)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麈尾的形制从东汉到南北朝乃至隋唐,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比如孙机提出,“(麈尾)早期多为歧头式或尖头式。圆头的虽然出现的时间也不算晚,但要到南北朝时才定型。”并以出土铜镜、墓葬壁画、石棺画、莫高窟壁画等造型艺术作品中人物手中所持之物作为印证。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所谓的“物证”,没有一件带有相应的文字表明其名称为“麈尾”。传世文献里也从来没说麈尾有“歧头式”或“尖头式”这样的形制。事实上,孙机所举证的“歧头式麈尾”与圆头式麈尾同时出现于莫高窟第103窟唐代壁画,足以说明二者之间并不具有前后演变的关系。而正仓院所藏麈尾则同时带有《正仓院御物图录》明确指出其名称,实现了“名”“物”合一,目前能够确认的麈尾形制只有正仓院所藏这一种。
《红楼梦》里三处写到麈尾,其主人分别是贾母、贾宝玉和妙玉,应该是为了表明三人地位之尊贵。确实,在各自不同的圈子里,三人都地位尊贵,有领袖群伦的气概。除了显示持有者的尊贵之外,麈尾还是意见领袖的标志。这一点也与书中贾母、贾宝玉、妙玉的形象十分吻合。
不过,在真实历史场景中,麈尾都由重要人物亲自把持(因为它还是身份的象征),丫鬟下人是没有机会沾手的。《红楼梦》里贾宝玉那柄珍贵无比的白犀麈不但任由袭人使用,而且其作用也仅仅是驱赶苍蝇蚊子小飞虫。贾母的麈尾也是让鸳鸯这个丫鬟“拂着”。这表明到了清代初年,由于麈尾已消失数百年,人们对这种器物的形制、功能已不熟悉。《红楼梦》作者在书中写到此物固然是虚构,某种程度上还带有游戏笔墨的性质。
麈尾与拂尘,从形制、功能到文化内涵都泾渭有别,已如前所述。然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却对“白犀麈”注释称:“白犀麈:一种用犀角装饰手柄的贵重拂尘。麈:似鹿而大,其尾辟尘。”将麈尾与拂尘混为一谈。1987版和2010版两个版本的《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对相关情节涉及麈尾的地方,全用拂尘来表现。这都是欠妥当的。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张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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