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作者:东紫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5期

【 推 荐 】

女人不顾丈夫的反对,执意要去医院看望曾勾引过自己丈夫的闺蜜,她能否成行?一道门槛、一束花、一首歌、几个笑话的梗,这个城市每一样见证过她俩友情的事物,都同时装载进了时间、生命、情感的原料。三十六年的伴生关系,会因死亡而停止,还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

伴生

东紫

男人进门见女人坐在沙发上,不由得皱了眉头,嘟嘟囔囔地说:“再三再四地叮嘱你,你怎么就不听呢?”女人看见男人去洗手,赶紧说:“衣服脱下来扔洗衣机里吧。”

男人擦干手,来到女人面前,隔着茶几低头看女人的眼。他们已经习惯了只看对方的眼,一天天这么看过来,不管是面对面还是视频里。女人仰头回看,把手机往男人眼前递。男人摇头又叹气。

二十年来的习惯,当男人想阻拦女人的时候,女人就温和地直勾勾地看男人,用眼神跟男人打申请。

男人垂了眼皮,再摇头,走到窗户前背对女人说:“你干了大半辈子会计,最知道人遇事需要在心里划定止损线。”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想起这个理论是她在二十年前发现并教给男人的。

二十年前的他们,都还年轻,有吵架的鼎沸热情。男人永远不是女人的对手,但男人永远都不长记性,总是勇敢地去戳女人擅长回击的开关。那些倾倒而出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的锋芒和温度,把他们曾经的柔情蜜意消解得荡然无存。

最后的那场争吵,基于多年的经验和事情的平常,女人吵得得心应手。脑筋松弛,另一个自己跳至空中,俯视二人为了鸡毛蒜皮而展开的战争,情绪如成束通电的铜丝相互撞击,话语似波浪拍岸……天天在工作中使用的名词“亏损”,像老鼠从洞口探头。女人窥见了专业名词和世间万事万物相通连的奥秘,如老鼠闯进放满玻璃器皿的物架,脑子里一阵乒乒乓乓响动。女人果断停嘴罢战,搞得男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追问:“咋了?”

男人说:“你知道,你还任由我们亏损啊?”“啊”字的语气很重,女人知道男人真生气了。女人刚要张嘴,男人又说:“医院里那么多病人……”男人突然止住了话,紧急落闸让自己的身子微微晃动。

女人拿起背包,说:“那就把亏损控制在最小范围,我现在就去医院,从医院直接回省城。”

“她真值得你这么做吗?”男人转回身,眼里的光透过镜片嗖地窜向女人,“我都告诉过你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她就躺在你坐的位置,腿叉开着,旗袍的下摆都挤游到腰上了,你自己想吧。”

女人说:“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那你还去看望勾引你老公的女人,你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你不是没被勾引走嘛。”女人努力地笑笑,想把男人正在聚集的愤怒化解开。

“没被勾引走,那勾引就等于没发生?她都明目张胆地勾引你老公了,她还算得上你朋友?没被勾引走,那是因为我有原则,是我好不容易坚守住了底线。早知道……”男人果断地住了嘴。

女人心里咯噔一下,品咂“好不容易”四个字的隐含之意,猜想被男人截断并咽下的话:“早知道什么?”女人还是把猜测说出了口。

男人瞪一眼女人说:“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我刚发现我表错了忠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就不应该告诉你,不应该把你和她的美好友谊破坏掉?我是真看不过你被蒙在鼓里,每次回来都给她带这带那,和她亲亲热热……我不忍心你当冤大头。”

女人捂住了脸,曾经碎裂的痕迹又重新出现,如冰崩裂似的在脑子里回响。这是他四个月前告诉她时她就体验过的。那时她还以为他和她开玩笑,紧接着以为他在复述她们曾经的玩笑,但刹那间,他的目光和神情就告诉她,他说的是真实发生的——她最好的朋友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勾引他,试图破坏他的忠诚,破坏她和他的婚姻。待错愕和惊讶盘旋着过去,她捂住了脸,指头紧紧地在脸和头发里抠搓,仿佛它们能成钉子,把碎裂的一切锔住。

男人拧了热毛巾在女人的手指上蹭蹭,女人闭眼接过毛巾捂在脸上。遮光的温热毛巾像一个小小的足够容纳她的心痛和委屈的树洞,让她失声呜咽。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把男人心里的怨怒化解开,他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膀,下巴蹭揉着她的头顶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都替你难过……算了,算了,别想这事了,咱俩好好过周末。”

刀切在菜板上的声音把女人从“树洞”里拉回,她抬起头说:“别做我的饭,看病人忌讳下午去,我一会儿就走,还得去趟花店。”

男人停住手,拄拐棍一样拄着刀把说:“你怎么这么拧啊?”“啊”字音特别重。女人知道男人在发火的边沿,赶紧解释说:“我知道你盼我回来,咱们安心过周末,毕竟现在能一起过周末是很奢侈的事。可……可我都发微信告诉她我回来看她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她的确病得很重,朋友们都说她没多长时间了。”女人说着又用毛巾捂住了脸。

男人的肩膀随着叹气声落下,继续切土豆丝,他愤愤地说:“你去你去,赶紧去,我不拦你。再拦,好像我说了谎话怕你们对证似的。你去当你的活菩萨。就是别一厢情愿好心再办了坏事,毕竟人家本来就羡慕嫉妒你,你再在人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去表演宽容,其实是更大的残酷。”

男人的刻薄比刀刃还锋利,让女人怒火中烧的同时又觉得有道理,她在心里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止损!止损!!止损!!!闭嘴!闭嘴!!闭嘴!!!

男人听不见女人的还击,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回头看。女人说:“即使宽容是表演,有错吗?那临终祷告临终关怀不也是一种表演吗?还不是为了宽解人心?她是让我非常伤心,可我和她做了三十六年的朋友啊,哪件大事没有她的陪伴?能因为一件错事盖住三十六年的情谊吗?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想见我,我怎么可能不见她最后一面?”

“她想见你?”男人的眼珠转了半圈,把提醒的话语犹豫着掐断。女人抓着背包带子,起身说:“没明说,但跟每个朋友都拐弯抹角地提起我,说我太忙。”

女人打开门,男人用围裙擦着手,跟过来说:“你也不吃饭,哎,不说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小心她倒打一耙,说我勾引她,给你嘴里塞屎。”

女人说:“她不是那种人。”

男人冷笑道:“好好好,你们是好朋友,我不挑拨离间了。”门被男人使劲关上,气流和响声让女人身体一颤。

小区里静悄悄的,女人四下里看着。曾经和她一起散过的步、遛过的弯儿、说过的话,都仿佛寄存在树梢间,此时被夏风翻出送过来,顶得她鼻酸泪流。女人曾经和她一起来看房、一起装修、一起温锅,她豪情万丈地挥动着铲子对女人和两个男人说:“大家从现在开始要团结友爱,红红火火地把日子过起来。”后来她们每天都见面,那日子几乎是合伙过下来的。男人和女人曾经被家务和生活磨得精疲力竭又暴跳如雷时,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相互安慰。她去她的家里拉过架,她也去她家里又哭又笑。好吃的分着吃,好用的一起用。不管谁家里有事,永远不用担心上学的孩子无人照顾。她经常对朋友们炫耀,说女人比亲生的姐妹还亲。

女人擦着红红的眼,走到小区门口。她脚跨过侧门的铁门槛时,突然想起她和她第一次进小区时说过的话:“从现在开始,我们都是槛内人啦!”她俩对视一眼,笑着一起朝远处的小山坳里张望,那里有几座不知什么年代的古坟。二人都知道对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妙玉自称槛外人,想起范成大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想起她转述的风水先生的话:“坟地在宅子的南方不要紧,阳宅讲究背有靠山,但北有坟地会不吉。”后来事实证明铁门槛很不方便,物业在两侧加了斜面垫板。

女人的眼第一次刻意回避南面的山坳,她匆匆地过马路,朝着等客的出租车走去。突然一辆自行车从小岔路上飞驰而来,她本能地躲避,骑车的小伙子也躲她,竟同了方向,二人又往相反的方向躲,亦同了频。小伙子脚着地,捏手刹,把人定在原地,自行车头却蹭着她的膝盖在他手中抬起,像狂奔的马儿被猛地拽住。小伙子红着脸道歉,她脑子里却如被看不见的手猛地揭去了盖子,三十六年前的一幕喷泉似的蹿出来。她怔怔地说:“谢谢,谢谢。”小伙子不安地瞅她一眼,猛地把脚蹬子踩下去。她扭身看他的背影,依然怔在自己的往昔里。

那时,也是这样大的太阳,也有风呼呼地刮,着急回办公室拿资料的女人也像小伙子一样慌张,撞上了宝镜。宝镜也骑着自行车,两个人相互躲对方,来回三次都同向,最终两个车轱辘对在一块儿,朝天架起三四秒钟的工夫,连人带车轰然倒地。自己的错,太着急了,为了抄近道逆向骑行。刚参加工作的女人又惊又怕又疼,她知道如果被对方拉扯住就会耽误领导在大会上的发言,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一时紧张得满脸涨红,嘴唇直哆嗦却发不出声。

对面的人却哈哈笑说:“一看就知道你有急事,赶紧走吧。”

她呆呆地点头,慌张地扶起自行车却发现车头扭成了九十度,就意识到对方的车头也可能出了问题。刚抬头看过去,只见对方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握住她的车把再用两腿夹住前轮,手臂一转把车头扭正了,说:“没坏,就是歪了,赶紧走吧。”

她连声说着“谢谢”,匆匆骑上车,只听背后又传来嘹亮的笑声伴着话语:“哈哈哈,我还谢谢你呢,否则我咋知道自行车能上天,会跳舞。哈哈哈……”

当她赶到会场交付了资料,带着放松后的疲惫和快意找靠边的空位坐下,扭头却发现撞车的女孩就在眼前。她一下怔在那里,气都忘了喘。

女孩哈哈笑说:“你是不是觉得见到讨债鬼了?哈哈哈,咱们一天撞见两次,还真是踩了猴子大便呢,哈哈哈……”

她问她猴子大便是啥意思。主持人已号令大家安静。女孩贴近她耳朵解释说:“猴子大便就是猿粪嘛,一天踩两回。”

被人夸赞娴静的女人禁不住嘎嘎笑出声,在众目睽睽下慌忙捂紧嘴巴,伏在膝盖上,被笑憋得浑身颤抖。女孩则轻揪着她胳膊上的肉,学着主持人的腔调说:“我们的大会是严肃认真的大会,别以为你踩了猴子大便就有资格笑,你就是踩了大熊猫的大便也不准笑。”

整整一场会,二人在纸上交谈,正面写满写反面,密密麻麻的。会议结束时,她俩友谊的小船已加满了足够消耗一生的油,昂首挺胸地出发了。

(节选)

原载《红豆》202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练彩利 张凯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5期

【 作 者 简 介 】

东紫,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2004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好日子就要来了》,儿童长篇《隐形的父亲》,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红领巾》《穿堂风》《珍珠树上》等。曾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山东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提名、齐鲁文化英才等奖项。

【 创 作 谈 】

伴生是一种生命形式

东紫

大约是两年前,我在朋友聚会的餐桌上,捉对互敬时得知好友遭遇了来自她家乡密友的伤害,此密友趁她在外地无法回家时勾引她的老公。这对她来说既有被伤害被侮辱的痛苦,也有友谊破碎的遗憾和痛惜。因为太痛,好友无法细诉,我也只能用寥寥数语宽慰。毕竟这种来自闺蜜的伤害是普通剧情,并未让我有思考和写作的触动。后来,好友电话里说密友病危,她纠结是否去探望,因为密友希望见她。我支持她去,此话也就撂下不提。再后来,也是朋友相聚,我问她探望付诸行动了没有。她点头。我赞她的宽容大度,她感慨说:“看到她病成那个样子,非常心痛……即使她伤害了我,我也无法否定曾经的美好陪伴,三十多年的岁月都和她密切相关,真希望她健健康康地活着。”说至此,她已目中有泪。因为太痛,因为人多,我们无法细聊。但从她这几句话里,从她努力抑制的悲痛中,我意识到人与人其实一直在相互伴生的状态里。即使空间里的伴生消失,也会在人的记忆里延续。

今年初,我打算把自己关于伴生的思考进行书写,驱车一小时到好友办公室,想请她细讲密友的事。一直都乐于和我分享的她,拒绝了我的请求,因为密友已去世,难过让她无法回望,也因为她坚持“死者为大,不宜谈论”。我尊重她,但我还是动笔了。我希望能把自己关于伴生的思考分享给读者朋友。伴生,既有我们的亲人、朋友、同事,也有不相识的陌生人,有动植物也有各种人造物,有风俗、文化、制度等,有我们同国同族群,也有异国他族……有地球上的一切,也有宇宙万物。我在这个作品里贴合着人物,对伴生进行了某些呈现,比如我为小说里的人物设立的小区对面是有着坟墓的南山坳,隐喻死是生的伴生……伴生,不管是滋养性的,还是腐蚀性的,都存在着,它是我们生命的形式。

非常感谢《红豆》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厚爱,让《伴生》有机会和读者朋友们见面。编辑老师的谦和与认真负责令我感动!感谢《北京文学》多年来对我的扶持和关注,给与了我莫大的鼓励和鞭策!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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