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戈壁的午后》作者:海勒根那

《查干戈壁的午后》作者:海勒根那
2024年06月13日 15:48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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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沙弥漫、干旱的戈壁滩上,住着葛根大婶和她供奉的绿度母。她有三个孩子,美丽的小女儿生病离世,聪明的小儿子生死未卜,只有智障的大儿子留在她的身边。贫瘠的土地上能生长什么?悲苦、艰难、无知之罪。达来的努力是一场失败的突围,悲怆而无望,可是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开出慈悲的花朵,永世传诵着信奉与救赎的力量。

查干戈壁的午后

海勒根那

进五月了,查干戈壁还滴雨未下,遍野枯黄,没有一点生机,也没有一声鸟叫,脏羊毛似的云朵悬在旷野的空中,也悬在葛根大婶家低矮的屋顶。葛根大婶那会儿正在自家院落忙着活计,她家的院墙是碎石砌成的,比篱笆杖子还要歪扭,墙面上满是黑乎乎的牛粪饼,那是葛根大婶去年秋天用手掌摔贴上去的,眼下,她就要把它们一一起下来,堆到牛粪垛去。就在她直一直腰身的当儿,一辆吉普车从远处驶进了她的眼目,车后掀起的滚滚黑烟就要将半个戈壁笼罩了。嚯唉!葛根大婶发出一声叹息,陡然间慌乱起来,她放下家什,忙不迭地躲进屋去。

没多会儿,那辆吉普车就径直到了葛根大婶家院门口,两个穿便装的男人开门下车,启了后备厢提出两袋米面,便往院里面走。葛根大婶家没有狗,两间黄泥土房年久失修,仿佛随时要倾倒似的。

屋子里光线昏暗,充斥着一股藏香味儿和羊圈里才有的羊膻味儿。三只羊羔趴在角落里,见到陌生人,仰起脖子咩叫了几声。葛根大婶坐在炉膛前,警惕地看着来人,她有点对眼,不知哪只眼睛在瞧人。

达来没在家,他没回来。葛根大婶的牙齿没剩几颗,说话时四处漏风。她看到了他们手里的东西。

大婶,这是送你的米面。年轻的说。

我们从镇上来,顺便买的。年长的说,又问:塔巴呢?

放羊去了。葛根大婶没打消疑虑,呆愣着表情。

我看戈壁滩没长出草来呢。年轻的说。

他要走很远,戈壁东边有个水泡子,那里会有针尖似的草芽。葛根大婶说,一边拿过两只空碗,用炉底的草木灰仔细蹭了蹭,又用袍大襟擦了又擦,为两人倒了奶茶。

屋子里没什么陈设,一个老式箱柜上供着泥塑的绿度母和十世班禅坐床的照片,柜子旁边摆放着一台落满灰尘的大肚子彩电,西墙角的墙壁开裂着闪电状的缝隙,好像有风透进来。

一撮灰尘从屋顶落下来,掉进奶茶碗里,年长的噗噗地吹气,将灰尘从碗沿儿吹出去,说:这房子该修修了。

天气预报说要刮沙尘暴了,这房子可别被吹倒。年轻的说。

我和你们说过,达来没回来。葛根大婶像没听见两人说话似的,顾自唠叨着,她说的话有点不着边际:塔巴也没回来呢,他养的羊有一百多只了,羊群里面有三只羊爬子,二十九只山羊,七十二只绵羊。我家的绵羊都是宽尾巴土羊,可现在时兴小尾寒羊,我就不稀罕那些小尾巴的东西,它们娇气得很,不耐寒爱得病,真不如土羊好……

喝过几碗奶茶,俩男人走出院落,开了车一溜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折返回来,车后多了一根粗木桩,用牵引绳拉着。葛根大婶透过窗子望着外面,时至午后,羊毛状云朵不知啥时消散了,昏黄的太阳周围笼罩了巨大的风圈。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又抬又扛,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粗木桩支在西墙上。葛根大婶的眼泪就是这时落下来的,她用衣襟拭了拭眼睛。

你们知道,塔巴不会做这些活计,葛根大婶说,他只会放羊。他养的羊有一百多只了,里面有三只羊爬子,二十九只山羊,七十二只绵羊……

屋里,几只羊羔正伸长脖子,冲着葛根大婶咩咩地叫。

它们应该饿了。年轻的说。两个男人重又坐下喝茶。

葛根大婶找来奶瓶,给它们喂奶,羊羔一耸一耸地吸吮,让她瘦削的身子不断前仰后合。

母羊死了吗?年轻的问。

不,它们吃不到什么,没奶水。葛根大婶说,达来小的时候最喜欢羊羔,喂奶这活计都是他的,别看他人小,手劲大着呢,一群羊羔也抢不走他的奶瓶……忽然,葛根大婶打住了话,又谨慎地抬起头来瞅着眼前人,像瞅陌生人似的,胸脯起起伏伏的,问:达来又惹什么祸了吗?

两人没有回答。

菩萨保佑,绿度母会度他的,葛根大婶顾自说,他小时候也偷过别人的东西,要是那也算偷的话。他第一次偷东西是为了妹妹……

达来还有妹妹?年长的问,一边掏出烟来叼在嘴角,烟卷在空中微微抖着,刚要点火,他听见葛根大婶的咳嗽声,就熄了火机。

是呢,不过,她死了……满都娃小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胸腔里就像安了一架风箱,喘气时呼呼啦啦地响,有时喘不上来气,憋得脸像炉膛一样红。病重时,她晚上不能躺着睡觉,我就抱着她睡,我累了,塔巴就轮换我。达来这小子贪睡,他虽然也心疼妹妹,可方法和塔巴不一样,他会想法子给满都娃弄几块糖、采些野果,或者用弹弓子打两只鸟烧了吃,偶尔也会变戏法似的变出个毛绒玩具。妹妹那时五六岁,塔巴和达来也就十多岁。

大半瓶奶很快被羊羔吮吸掉,大概没有吃饱,咩叫声更响亮了,葛根大婶把最小的一只抱在怀里,摩挲着它的毛皮。

我这么叨叨咕咕的,你们的耳朵不会长草吧?你们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喊我“话痨葛根”呢。说到这儿,葛根大婶捂着空洞洞的嘴巴腼腆地笑了:说的是呢,我讲起话来就像马跑起来一样,停也停不下。有时我这段没说完就说起下一段,东一头西一头的,想起什么说什么,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有时旁边没有人,我就讲给羊群、讲给风、讲给石头听。

我们倒想听听你讲的故事。年轻的说,抬眼看了看年长的,年长的没表示反对。

好吧,那我就接着达来他们小时候讲起喽……对,那一年闹白灾,我家的羊都冻死了。春天的时候,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每天我们只能去剥树皮、挖草根,找来干羊皮一起煮着吃。满都娃因为天天吃不饱饭,病得更重了,瘦得皮包骨头,塔巴抱着她时,就数她翘起来的肋条,一根、两根、三根……他只能数到五根,再数就糊涂了,就开始胡乱数,因为这个,我的大儿子叫了塔巴,那是蒙语“五”的意思,原来他的名字不叫这个……

有一天,离我家一里远的邻居家飘来了煮肉的味道,那是民兵连长哈森的家,他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就住在我家上风头,随着肉味儿还飘来了一些大雁的灰羽毛。过了没几天,从他家的方向又传来一股肉的腐香味儿。塔巴的脑子不好使,可他的鼻子好使,整天像猪崽一样转着鼻子闻。达来先头还嘲笑哥哥,后来也忍不住口水,使劲吸鼻子,生怕哪一丝味道被漏掉。

隔天,塔巴和达来带着妹妹好奇地觅着那味道去了,他们来到哈森家门口。我们村子里的人家一般都没有大门,哈森家不仅有,而且安的是铁大门。那天,院门敞开着,哈森的儿子巴雅尔穿着干净的衣服在院外边打秋千,腮帮子里鼓鼓囊囊的。达来比他年龄稍大,问他,弟弟,你嘴里嚼的是什么呀?巴雅尔伸了伸舌头,说,我吃的是黄羊肉干儿,你们要不要尝一尝?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一把肉干儿来,递给达来,达来刚伸手去接,哈森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厉声呵斥道:巴雅尔,给我回屋去!待儿子进了院儿,哈森咣当一声把大铁门关上了。我的三个孩子回到家,就问阿爸,为啥巴雅尔家有黄羊肉干儿,我家没有啊?乌力吉瞪着黄眼珠子说:还不是因为他家有枪。

这事儿没过几天,哈森忽然气哼哼地找到我家来了,他与乌力吉说,他家的肉干儿被人偷了,脚印码到了我家。那可是我蹲了好几宿才打到的黄羊。他说。乌力吉随他去看了脚印,没错,那是塔巴的鞋子留下的。乌力吉回来就拿了鞭子,问塔巴是不是他干的,塔巴胆子小,马上招了,于是挨了鞭子。那会儿,达来就躲在牛粪垛后面听动静,这事儿本来是他指使塔巴干的,可哥哥心疼弟弟,屁股差点被打烂也没供出他来。

要说我这三个孩子里,数达来最聪明,他把塔巴的聪明都占去了,所以塔巴生下来就痴,达来总耍小聪明欺负哥哥,有什么过错都推到塔巴身上。不过,说起来,那次偷来的肉干儿,他和塔巴没吃几口,都拿给妹妹吃了。满都娃猫在被窝里,不时传出老鼠嚼食的嘎吱嘎吱声,我生怕被她阿爸听见。

那天,乌力吉和塔巴驾着我家的白马在沙石地里播种青储玉米,我一个人去放羊。傍下午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轰”的一声枪响,那响声我听到了,但不如乌力吉和塔巴听得真切,当时我还以为又是哈森在打猎。可不多会儿,哈森扛着枪和几个村民匆匆来找乌力吉,民兵连长已气得说不出话了,村民呼斯乐呼哧带喘地替他说:快管管你的宝贝儿子吧,达来刚把哈森的枪偷去了……说起来,达来这个孩子胆子够大的,他趁着午睡时辰,竟然潜到哈森家里,偷拿了他的半自动步枪和几发子弹。过去民兵在村头打靶时,达来和一帮孩子看过热闹,有好事的大人还教达来往枪膛里装过子弹,所以达来对枪并不陌生。谁知道他刚走出村子,枪就走火了,那颗枪子先打穿了一棵歪脖子的老榆树,从一群乳牛中间插过去,在一头黑白花的牛屁股上钻了个洞,接着村民呼斯乐的遮阳帽飞到了空中,露出光秃秃的脑瓜瓢,随着几只鸡扑棱棱地四下奔跑,枪子这才落到远方去了……

动枪这事儿可够大的,乌力吉哆嗦着嘴唇问:达来呢?他去哪儿了?村民说,往山上跑了。乌力吉随即卸下马来,提了套马杆朝他们指的方向追去。达来还没跑出多远,他躲到了一处石崖的后面,被阿爸没转几圈就抓到了。乌力吉气疯了,用套马杆套住他,一路像拖死狗一样把达来拖到地头,等他跳下马后,就把马鞭丢给哈森,说了一句:这个孽子就交给你了,死活给你教训他吧!转身又恼又羞地打马离去……

民兵连长丢了枪,就像当官的丢了印,所以他恨得咬牙切齿,拿过鞭子拼命抽打起达来,一边咒骂:我打死你个兔崽子,你个胆大包天的东西!当时塔巴在场,看到弟弟被打得狠,撒腿跑去找我。那天我亏得没有走远,等我急慌慌地跟在塔巴屁股后头跑过来,就像老母鸡一样挓开翅膀护住达来,一边叫那个混蛋住手:你想打死他吗?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他妈的,这小子连枪都敢偷,日后还不得杀人放火呀!哈森年轻时当过更大的头头,因为我成分不好,没少欺负我,我想起这些,扑过去一把夺了他的鞭子,使劲折成两段摔到他的脸上:我儿子不会杀人放火的,他偷你的枪只是为了打黄羊子,他是为了吃黄羊肉干儿才偷了你的枪……

达来在床上趴了十几天,接连发烧,由于浑身伤痕过多,又缺医少药,有的伤口竟溃烂了,发出一股腥臭味儿。乌力吉是那种比石头还冷硬的父亲,他一点儿也不会娇惯儿子,特别是小孩子动刀动枪属于大忌,他更不会管儿子死活的,而我这个当阿妈的不能不管,要想方设法救儿子的命……

那年我家真是惹到了灾星,达来刚好一些,满都娃却病得一天比一天重了,像得了瘟病的小鸡一样,肺子里拉着大风箱似的她睁着眼睛睡,闭着眼睛还睡……都说绿度母有护持妇女幼儿的功德,我就日日夜夜念诵度母心咒。那次菩萨没发慈悲,我想,是我这个老婆子愚钝,心不诚吧。满都娃走的时候身体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塔巴抱着她,乌力吉赶马车拉着他俩,往天葬坳走,他们都快走没影了,却见远远的后面跟上来一个人,随着马车的快慢走走停停,乌力吉想看清那人是谁,拐到山坳处隐蔽起来,等那人近前才看清,原来是一瘸一拐的达来……他是和乌力吉种下了隔阂,再不肯靠近那个冷漠的阿爸……

我的两个儿子,我总觉得,他俩聪明有聪明的好处,憨痴有憨痴的福。塔巴因为憨痴,他从来都听大人的话,反倒是达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拿背诵度母心咒“嗡达列嘟达列嘟列梭哈”来说吧,达来打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能说完整了,可长大后的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怎么也不信这个了;而塔巴能笨到什么程度呢,到十几岁还把“达列嘟”背成“嘟列达”,再不就是丢下两个字落下三个字的,不过对绿度母他倒是像我一般虔诚……说来说去,其实在我这个当阿妈的心里面,也不能分清塔巴和达来谁好谁孬,只当他俩是一片树叶的正反面,表面不同,纹理好像差不了多少。

达来读到初中毕业,一直是上等生,要不是乌力吉摔伤了腰,他会和哈森的儿子巴雅尔一样,读书肯定有出息的。巴雅尔比达来低一年级,学习出了名地好。自从我家遭了灾没了羊,乌力吉和塔巴就接了别人家的羊群,做了苏鲁克雇牧。那年冬天雪又下得不小,爷俩带着苏布德不得不去更远处找雪少的山坡去放羊,不承想,有一天竟遇到了狼群。那是五六条饿瘪了肚皮的呛毛呛刺的狼,也许是跑了太远的路,见到乌力吉的羊群再迈不动步子,一整天就不声不响地尾在后面。乌力吉让塔巴把羊群往家的方向赶,自己骑马与狼群周旋。苏布德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见了狼群一点儿也不恐慌,打着响鼻闪转腾挪的,帮着主人和那些龇牙咧嘴的家伙斗智斗勇,这样熬到傍晚,还是不能甩掉它们。乌力吉准备给头狼点颜色看看,三番五次地驱使苏布德追逐它,撒开四蹄踢踹它,用马棒打它,狡猾的头狼每次都能闪身躲过,反倒是乌力吉自己一不小心,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一股强烈的疼痛从后背和腰部传来,让他爬不起身……狼这种东西不管多残忍,都不肯轻易对人下手,就放下马和主人又屁颠屁颠地去追赶羊群。那会儿,塔巴赶着羊群已快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却眼见着狼群又追上来,心里怕得很,说来奇怪,塔巴平时记得颠三倒四的心咒竟一下子想了起来,清晰得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他就一遍一遍仰着头对着夜空大声念诵……

塔巴后来和我说,菩萨真的显灵了,几条围住羊群的狼像看到了什么怕人的东西,忽然间夹着尾巴蹲坐下来,对着天空一阵呼嚎,嗷——嗷——你一声我一声地叫,而羊群更是乱作一团,削尖脑袋往里面钻……

那天夜晚,天空上本来有大半块月亮,忽然间,一块黑牛粪饼似的东西便给月亮遮蔽起来,严丝合缝的,夜空也在那一瞬间黑下来,紧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也暗淡了,戈壁滩更漆黑得像一块铁,伸手不见五指……塔巴怕得要死,紧闭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阵母羊召唤羊羔的大呼小叫,那是羊群放松下来的叫声,这才睁开眼看,戈壁滩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刚刚隐去的月光又出来了,照亮着羊群和眼前的一切,唯有狼群不见了踪影……

我虽然笃信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绿度母,可这么神奇的事儿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管怎样,塔巴平安赶羊进圈了,又反身背回了阿爸、牵回了白马……然而,乌力吉回到家里就再也爬不起床,苏木的医生来看过,说他的脊骨摔坏了。

我们查干戈壁已经好多年见不到狼,这拨狼据说是被白音乌拉草原的牧人赶出来的,它们跑到边境又给铁丝网拦住,最后没处可去,才跑到我们这片又边远又贫瘠的戈壁落户。乌力吉病了,我们家的日子更困难了,达来就这么辍了学,不过他可不会安心去替别人放羊,他总有自己的鬼主意。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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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 简 介 】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出版有《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选摘。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内蒙古文学敖德斯尔奖、民族文学奖等,入选2020、2022、202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及《北京文学》2023年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呼伦贝尔。

【 创 作 谈 】

贫瘠的土地上能生长什么?

海勒根那

多年前,我和友人去浑善达克沙地西部。那是五月—个风沙四起的下午,天空暗淡,荒凉的沙坳里,两间低矮的黄泥土房,一个头戴白头巾的老额吉站在牛粪垛前,遮目眺望远处飞扬的尘土。我和友人下车向她问好,老人脸上的褶皱好似龟裂的泥潭,她放下手中的牛粪,忙不迭地把我们两个陌生人请进她老旧的房屋,又将奶茶碗用草木灰擦了又擦,为我和友人斟满热气腾腾的奶茶。在干旱的戈壁,食用水弥足珍贵,是很少用于洗漱的,而这般人与天地共生的环境下,牧民生活早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无什么不洁。老额吉的屋子与小说中写的一样空徒四壁,一个老式箱柜上供着泥塑的绿度母和十世班禅坐床的照片。我和友人咕嘟有声地喝着茶,一边与老人闲谈,老人手捻佛珠,乌红的脸上一直挂着那种腼腆又谦卑的笑,和我们说,她和丈夫生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其中有一儿一女已经死去了,包括她的丈夫。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三个孩子里,最聪明的都没留下,反倒是心眼痴的傻哥哥陪伴她呢。当中,她反复提到小儿子,他可真能干哩,二十几岁,刚刚贷款买了收奶车四处跑生意,不想却在收奶的路上出了车祸……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能生长出什么?从老额吉家出来,我和友人不由得感慨,接触虽然短暂,但老人的一颦一笑还历历在目。作为同族人,我知道绿度母的慈悲,她有护佑妇女婴幼儿的功德,我还知道,越是苦难的大地,越流传善恶有报的因果,人们要用最质朴的信仰支撑起精神的框架,从而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和生活下去的勇气。正因为此,在老额吉的脸上,我们看不到悲苦的神情,反倒是那种安贫若素、孩童般腼腆的笑容,让人无端地感动——那是尊奉的力量,天人合一的力量。

是的,富庶、温暖的地方会开出娇嫩的牡丹,而荒芜的戈壁只能生长耐旱、顽强的野草,可那些野草又是怎样生长的呢?时隔多年后的我,仍无法忘记那位戈壁老额吉,我想象着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于是虚构了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邻里以及周边人的故事,他们偏居于荒凉戈壁一隅,也在努力谋生,也在欣欣向荣,更会在世事轮回间生生不息。

原载《长江文艺》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喻向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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