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贪腐背后的人性和组织危机:一位劳动法律师的调查观察

商业贪腐背后的人性和组织危机:一位劳动法律师的调查观察
2024年01月12日 19:45 中欧商业评论

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在他的著作《自由与权力》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 “Power tends to corrupt,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这句话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却依然适用于当今的商业世界。

作为某知名律所劳动法团队的合伙人律师,Shane有十多年劳动法和人力资源管理的实践经验,经常就协商解除、裁员及合规调查等案件提供现场支持。在Shane看来,凡是有交易对价影响了审慎的商业判断,该对价本身就可能是一个腐败或诱导行为。贪腐不仅是法律问题,更是人性问题。

中欧商业评论》采访了Shane,从企业内部的第三方视角解读为什么商业贪腐会如此隐蔽,腐败在组织和人性层面的成因和表现,以及如何防范和应对腐败的风险。

提到商业贪腐,如果你还停留在拿红包、吃回扣的认知阶段,在Shane看来,这种想法就太狭隘、太刻板了。

作为劳动法律师,Shane近几年接触了不少企业合规调查和裁员项目,但是他“宁可做裁员的案子,也不愿意做合规的案子。”

虽然都是让人走,但是裁员流程可控,经验可复制,可以形成了一道完整成熟的“打法”,而合规的案子压力大,工作量大,在合规调查当中因为调查权限受限经常觉得“自己没那么有用,有很强烈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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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然的灰产和隐秘的利益链

Shane曾经在一家北方合资企业做了半年的合规调查,随便跟谁聊天,都会提到这家企业吃拿卡要的问题太严重了。“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企业可以烂到根子里,一直烂到退出市场的那一刻。”

新上任的 CEO Jack想要挽救中国实体,邀请了Shane的法律团队参与整个企业的重整,包括人员重整与合规流程重建,“Jack甚至告诉我们公司准备了逾亿的预算,就是想做点事情,让企业起死回生”。

“我们做了大量的访谈,给公司提了各种建议,但很难贯彻下去。我感觉相当部分员工甚至都在盼着公司死(因此会有解除或终止的经济补偿),病入膏肓,没救了”,提到这里,Shane有些痛心和无奈。事实上,等到资不抵债的时候,你会发现,经济补偿也极有可能是无法保障的,他们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盼来的会是什么。

采购总监Andy是总部高层从独资公司调过来的新人,跟Shane大吐苦水,“采购根本就没法做”。Andy举了一个简单的卸货例子,如果供应商不给叉车工塞红包,工人就不肯卸货,货即使到了仓库也会丢,丢了的货还会作为原厂备件出现在市场上二手交易。

按照关于交付的约定,在盘点验收之前,货品丢失都算是供应商的问题,所以供应商每次送货都要承担相当的货损,叫苦不迭。

Andy说,“要不我们花钱租一个第三方仓库,以后把货送到第三方仓库去吧。”

供应商特别高兴,“太好了!我可以再让 10 个点给你。”

细想一下,偷货的车怎么进的园区?丢了的货怎么过的库管?怎么过的保安?又是谁在卖?卖给谁?这条公然的灰产已然演化成了一条成熟的利益链,到头来,背锅受损的还是企业。

Shane还发现,一个车间差不多有按照3比1的原则配备正式工和外包员工,但事实上,正式工都不怎么干活,也就是说 作为“1” 的外包员工干了几乎所有人的活。

为了节省成本,同时避免解雇障碍,Shane的团队曾经建议清退该车间全部的外包员工,但车间领导完全受不了,他说全靠这些外包人员干活呢,不如让正式工接受安置。

据说当年公司效益好的时候,很多人挤破头想进来,交了好几万的“过路费”才拿到正式编制。后来企业走了下坡路,这些人为了心里平衡,上班干脆摆烂摸鱼,公司才不得不招聘外包员工。

多轮调查后,Shane发现每个部门都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拿好处,薅公司羊毛。例如,含蓄一点的安排亲属“吃空饷”;张狂一点的就直接安排“对象”做直属下属(专业完全不对口),宁肯建议我们“优化”技术人员,也不愿意我们优化“文秘”人员,但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很大薪酬差异,低级别技术人员怎么就做不了“文秘”的工作?就因为低级别技术人员不是艺术院校出身吗?

当企业处在半风口的时候尚能通过注资、政策等方式,掩盖问题。一旦行业走了下坡路,政府停止输血,外方停止投资,很多问题纷纷暴露出来,触目惊心。

贪腐对于企业文化的摧毁,在于整个心智的崩盘,缺失了职业敬畏,对于走捷径有近乎于痴迷的执着。当企业里盛行少干活多捞钱,“走捷径”是能人,捞不着钱就是傻子,干活的都是“二货”,真正愿意干活的人寒了心,这种企业怎么可能会有救?

Shane分享了所参与合规调查的另一家企业。传说这家企业特别能挣钱,但他们家有一个问题——多起男领导潜规则女下属的案件。

“我一开始只是单纯地理解为性骚扰,或者企业的不良文化。但是后来随着一些访谈和调查的深入,我发现自己想得太肤浅了,怎么可能是单纯地‘好色’。”

比如领导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务或利益不方便自己去处理,需要找信任的下属做“白手套”、干脏活。那领导怎么样才愿意信任下属呢?

为了测试下属的服从性,他就要和这个女下属有些心照不宣的关系。

而为了获得领导的信任,女下属一开始未必心甘情愿,到后来成了既得利益者,也慢慢变成了利益链条的隐秘一环。

正常情况下,公司的流程都需要邮件记录,更不要说系统层层审批了。企业贪腐的发生,并不是因为规章制度不完整,恰恰是因为很完整,才更加隐秘,难以被发现。

Shane跟涉案人员访谈的时候,会发现很多关键部分没有邮件记录,领导叫下属做的事是口头说的,很多决定是开会说的。“但凡我去调查一个贪腐案件,如果下属说这事是领导口头交代的(别说邮件,连微信沟通记录都没有),我就会本能地觉得这个领导有问题,因为一个关键任务的指派不可能是口头下发,他在口头下达的时候可能就打算好了,就是为了死无对证,让下属做背锅侠。”

有些下属也很为难,不想当白手套,又害怕被边缘化,在纠结和犹豫中通过了服从性测试,变成圈子里被分配了利益的“套中人”,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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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购,工具人?

如果我问你,企业里哪个部门收贿比较严重?大部分人会下意识地想到采购。

经历了多轮案子和访谈,Shane觉得,“不要老对采购有刻板印象,以我的经验,业务裹挟采购的情况并不少见。”

比如标准件的采购默认是one apple to another apple(同类事物)的比较,同样的品质,谁的价格低就买谁。但是事实上,价格因素往往只占一部分,还会考虑商务因素以及各种利益的权衡,比如付款条件、交付标准、附加值等等,而综合的判断往往由业务决定。

到了竞标环节,就会出现各种意外,比如三家供货商投后标,每家的标价就差1万块,怎么就这么有默契?明显有人故意泄露标底。

有些公司为了防止串标,还会增加一个动态的竞价机制,大家都看不到价格,只能看到价格排序,随之动态调整价格。

但是从后台看,会发现各家都在均匀调价,似乎这三家正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袒露心扉。

单纯从采购端来看,流程和机制都没有问题,投标也投了,动态竞价也有了。企业依然觉得有猫腻,请了律师来介入调查。

业务部门绝大多数情况下会推到采购部身上,采购也很无辜,就变成了悬案。

在调查下定论之前,律师即使发现了真相,也很难取证,一般会和问题员工沟通调查进展,给他一些提示。而问题员工为了个人前途着想,也会主动辞职,体面退出。

“我们就像锦衣卫,作为一个不见光的角色,行走在阴影里,很少有员工知道我们的存在,皇上的谈笑风生背后也有锦衣卫的金戈铁马和血流成河。”罗欣半开玩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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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纵容,也是侥幸和贪婪

百余年前,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在他的著作《自由与权力》一书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Power tends to corrupt,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此句引入国内后,被翻译为数个版本,目前较为常见的有两个:一个是“权力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使人腐败”;另一个是“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谈到对腐败的理解,罗欣觉得“凡是有交易对价(该对价往往与交易目的无直接因果关系)影响了审慎的商业判断,该对价本身就可能是一个腐败或诱导行为”。

就像毒品摧垮的不仅仅是健康,还有意志。当组织内部发现贪腐苗头的时候,就要立即切断。一旦纵容,贪腐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扩散,潜入骨髓。

Shane曾合作过的一家外资公司,当总部发现本地销售部门靠贿赂拿单的时候,当即决定,“这个产品线我们不做了,整个部门关掉吧” 。

对于本地销售来说,行规就是这样,竞争对手这么操作,我们不这么做就拿不到单子。

对于总部来说,根据母国的反贿赂法规和监管规定,如果发现了商业贿赂行为,不仅要自首,还要承担上亿美元的罚款。本地的生意只有几千万,两权相害取其轻,权衡下来,不如不做。

Shane观察到,在贪腐零容忍的企业里,一旦发现贪腐问题,企业宁肯业务受损也会铁腕处理,刮骨去毒。“客户害怕FCPA,害怕引火烧身,端掉整个部门也在所不惜。不是说道德高尚,而是妥协的风险太高,万一被罚,那恐怕就喘不过气了。”

贿赂是用对价交换权利的过程,而人的自觉非常脆弱,有权力就会有寻租的空间,也会有失控的一刻。没有完美的制度,管理首先要解决的是人性的问题。

在Shane看来,如果贪腐行为在组织层面的出现是因为纵容,那个人的贪腐大多来自侥幸和贪婪。

而刚毕业工作的时候,年轻员工都是白纸一张,也许是被人引诱,也许是被利益裹挟,虽然路径不同,但是在掉入贪腐旋涡的过程中,贪婪跟侥幸一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很多人一开始都是出于侥幸心理,觉得不会轻易暴露。但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上,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走和犹豫何尝不是一种贪心?一旦变成了“圈内人”,往往很难收手,因为你收手就断了别人的路,何尝不也是困住了自己?

作为劳动法律师,律师的调查权受到很大的限制,没有公检法那么强的司法背景,也没有某些调查公司那么强的技术能力。但是在Shane看来,律师的优势在于常识性的判断和访谈能力。“夜路走多了,我们对‘鬼‘更了解,我们会更快地‘嗅到‘到哪里不对,更快地找到突破口。”

“我们见的事太多了,经手的事太多了,公司当然有光鲜的一面,但是背后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我个人觉得金戈铁马也好,血流成河也好,都是值得,就为了两个字——规矩,规矩是运行的一个底线。”

这个底线不是你所书写和宣称的,是真正刻在骨子里不能触碰的东西。

*文中名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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