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老电影都藏着一种质朴的创作心绪。
站在观众角度,可能有旧时光的“滤镜”。
站在创作者角度,当年岁月的群体性精神面貌更积极,理想也更炽热。
站在时代角度,不同于如今的碎片化,当初的一切都更易凝聚为一种完整的思想。
1990年,名导尹力推出了中国儿童片史上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我的九月》——这部影片被列入今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片单。
影片豆瓣评分8.8,曾夺得1991年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首届上海影评人奖十佳影片等多个奖项,著名作家梁晓声盛赞片中有“《清明上河图》的艺术魂韵”。
梁晓声为影片样片写的建议
影片对普通观众的影响也很深。
一位东北的80后观众回忆,他爸妈在新中国第一座也是当时亚洲最大的钛合金工厂上班,就读于子弟学校的他去厂里电影院看这部影片,很多同学都看哭了。
对北京观众而言,这部全程在首都拍摄的影片堪称“时代记忆”,片中烟袋斜街、什刹海等取景地尤其亲切。
甚至还有影迷为这部88分钟的电影写起了同人文,片中主要角色由此走出影片,进入延续的人生。
可以说,《我的九月》缘于时代,也融于时代。
1990年的23天
影片故事始于1990年8月31日,结束于同年9月22日。
1990年9月22日,第11届亚运会在北京开幕,这是中国首次举办综合性国际体育赛事。
那一年,吉祥物熊猫盼盼出现在千家万户,韦唯、刘欢合唱的亚运会宣传曲《亚洲雄风》响彻大街小巷。
他们本是亚运会开幕式团体操表演的一员,却没有在最后的名单中。
建军胆小、生涩,不善表达,凡事不愿明里计较,却总暗中较劲。
被同学称作“安大傻子”的他,依旧每日苦练体操,等待一丝可能的机会。
混不吝的震山大条、讲义气,失去表演机会,便说自己大不了以后云游四海、仗剑天涯,面对庆来几次三番“欺负”建军,震山也不吝主持公道。
除了体操表演,片中还有一个彩票事件。
建军中了亚运彩票二等奖,奖额50元(1990年北京人均月收入为221元),在围观者的起哄中,他将奖金捐给了亚运会。
同行的庆来因为健谈,让《北京晚报》记者误将庆来报道成了捐奖人。
这件事让建军心有芥蒂,他每日省下早饭钱,誓言要再中一次彩票,再为亚运会捐赠一次。
《我的九月》围绕体操表演和彩票捐奖这两个中心事件,呈现90年亚运会背景下,北京某胡同四合院内朴素的人情世故。
影片生活化到似乎所有镜头和创作意图从第一个画面就隐退,只剩不事雕琢的天然民生。
大量富有时代温度的细节,使影片积累出了一种贴肤的平民化审美。
流行于改革开放时期的灯笼裤、80后经典记忆小霸王游戏机、东西南北各屋的篾席门帘子、蜂窝煤炉子、从院儿内石缸盆景和人影前扑棱翅膀的和平鸽、汽水儿、易拉罐儿、豆腐脑儿、什刹海要蔫儿不蔫儿的荷,还有班主任高老师送给建军的那本薄皮儿励志书……
细节处处洒落,搭配韦唯歌声“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可以说,《我的九月》吃透了北京闷葫芦小孩儿安建军在特定时代背景中普通又非凡的23天。
32年前的纯真
距离1990,已经32年了。
《我的九月》拍的是1990年,也上映于1990年。
这是导演尹力的长片首作。
尹力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从影前是工艺雕刻厂工人,后被分配至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我的九月》原著小说《傻老师》,就是制片厂厂长于蓝(著名导演田壮壮的母亲)推荐给尹力的。
那个年代,片厂领导向导演推荐小说,基本就是确定要拍的意思。
《傻老师》的作者是《东方少年》杂志社长罗辰生,他同影片责任编辑、著名儿童文学家张之路(《霹雳贝贝》作者)一起,共同构筑了影片的文学底蕴。
《傻老师》讲的是一个农村小学老师帮助落后学生的故事,这个老师,就是张国立饰演、自称“高二傻子”的高老师。
片中,高老师有一句对白,“山里的孩子连人行横道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尹力导演将罗辰生小说全盘重塑后,留下的原著余音之一。
高老师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整部电影中,他都笑嘻嘻的,没有一刻的恼怒与忧愁,这使他在与学生的相处中状态松弛,这种松弛底下,藏着“因人施教”的纯粹与真诚。
人物的纯真,是《我的九月》最迷人之处。
胡同四合院的群像中,除了庆来妈有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其他人都有一种自日常中习来的纯挚。
比如女孩小娟练操要穿的灯笼裤不见了,小娟大哭,院儿里人问起,小娟奶奶急道:
小娟的灯笼裤不知道谁给偷……给拿错了……
从“偷”到“拿错”,对白的转折,一方面见得小娟奶奶在邻里相处上的智慧,另一方面可知她对邻里的信任,以及对邻里关系的顾及。
另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建军的家庭。
在建军父亲、继母、建军、妹妹这种重组的四口之家中,有的只是水到渠成的自然与柔顺,没有任何龃龉和分裂。
当然,影片最重要的人物还是建军和庆来。
这两个人物并非来自原著,而是编剧杜小鸥在走访中寻到的现实人物。
在导演定下亚运会的时代基调后,杜小鸥走访了有亚运会团体操表演任务的北京灯市口小学。
她在班级上问那些没有参加的同学想不想参加,一个孩子高举着手站在那儿,不说话,只傻笑,杜小鸥从他身上捕捉到一种善良与谦和,由此写出了建军这个角色。
另一个孩子健朗的谈吐、游刃有余的态度,则启发了她对庆来这个人物的创作。
两个人在亚运会开幕式当天的和解,是整部影片最动人的地方之一。
建军出发去表演现场前,庆来让建军的妹妹送了一瓶可乐过去。
“傻子”有了成功,聪明人退到幕后,但那一刻,台前幕后都在同一颗心中。
这种“同心”,正是那一年最具魅力的时代意义。
诚实的、不争论的
什么是儿童片?
关于儿童的影片,还是给予儿童的影片?
拍《我的九月》时,尹力导演想终结关于儿童片定义的争论。
因此他力求拍一部诚实的电影。
这部电影儿童能看,但绝不小儿科,虽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孩子戏,但孩子的生活就被包裹在时代的细节中。
电影创作中,儿童是最难拍的三大元素之一。
当时,剧组最小的演员、建军妹妹的饰演者邢丹丹只有5岁,出去吃饭,导演都得牵着她的手,以防走丢。
在剧组,每位工作人员都必须尽力揣摩不同孩子的性情、心绪,所有在成片中看来无比丝滑的儿童戏,当年大都拍了很多遍。
将儿童戏置于丰富、细致的时代特征中,这同样不易。
尹力抛开当时国产电影流行的小津安二郎式固定画面构图,从法国新浪潮中借鉴跟拍式长镜头,往往用“画面的移动”将那些后来可能消失的生活细节全然囊括。
比如镜头绕着教师办公室扫一圈,地图、毛巾、锦旗、脸盆等渐次入画,带来旧时光的沉浸感。
为此,剧组还专门从八一制片厂借了一台斯坦尼康,由于这机器在当时太珍贵,所以剧组也只借了一天。
而在人物上,片中还有不少作为历史见证的重要“配角”。
比如采访建军、庆来的记者确有其人,她就是当时《北京晚报》记者骆玉兰,影片也请到了她本人出演。
片中还有一位高龄老太太偶尔出现在四合院中,就坐在那,不参与影片叙事,成为一个渗入式的背景。
据导演所言,北京胡同四合院中经常可以见到这类老人。
他们不说话,也没多少动作,就静静存在于生活的场域中,如同一种历史见证、一个时代符号。
饰演这位老太太的是导演的奶奶,拍片时她已92岁,两年后便离世了。
如此种种,使《我的九月》这部孩子戏,真正具有了记录时代的质感和看透岁月的智慧。
毕竟俗话说得好,老人和孩子是最像的。
他们身上都有大智若愚的味道。
回头再看建军这个角色,他的憨、他的“傻”,只是其善良内心的外化,而他不计较别人、专与自己较劲的性格,其实含有1990年代国内那种蓬勃、积极的纯净精神在。
当时,导演尹力、编剧杜小鸥都很担心建军这样的孩子将来如何在社会上生存,因此他们甚至自觉《我的九月》含有深刻的对弱者的同情。
但其实不必担心。
因为,明亮的灵魂会有明亮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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