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季,善变的江南

此季,善变的江南
2024年06月29日 00:00 秦朔

梅雨季是江南基因里的东西,是每年必经的过程。小时候还有点嫌鄙,随着年龄增长,我对于梅雨季的接受度越来越高。

梅雨季节是东亚夏季风季节进程中特有的雨季,主要指出现在常年6月上旬至7月中旬的持续阴雨季候。长江中下游的典型梅雨季通常持续约20-30天,上海多在21天左右,体感闷湿热。1954年的梅雨季在上海属于史上最长,长达58天,至8月2日才出梅。

人在很年轻时对于节气的更迭很少敏感,包括我,直到30岁那年在新疆经历了从火焰山到赛里木湖的40度温差,回到上海,一下飞机,宛若进入了热气氤氲的蒸笼世界。

那一天,上海入梅。记忆深刻。

“云雨连朝润气含,黄梅十日雨毵毵(sān)。绿林烟腻枝梢重,积潦空庭三尺三”, 单调、潮湿、郁闷和一些诗意构成了梅雨季的调性。对它的心情,我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杨梅、樱桃、籽虾和三虾面,恨的是霉湿倦怠,有情无思。

中国人很少有不喜欢江南的。古往今来,烟雨江南是个让人有莼鲈之思、在宦海浮沉后梦想退思隐逸的情感区域,尽管从面积上,它占中国国土面积不到百分之一,却似乎凝聚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美好的全部幻想和终极追求。

江南风物,总是带着鲜明的时令特征,踩着时令,有序登场。此季河湖饱涨,籽虾鲜美肥厚,油爆酱油盐水皆宜,是江南的恩物,一吃根本停不下来。

上海到苏州,一小时吃上三虾面。裕兴记的三虾面算不上苏州最优秀的三虾面,却可能是最红的一家三虾面。裕兴记在苏州有很多家店,在上海、南京、杭州、常州等长三角地区都有分店,也曾在北京望京有分店,后来据说歇业了,看来帝都人对苏式风雅并不带感。

苏州有名的三虾面馆还有胥城大厦,胥城大厦是星级酒店,内设的面馆曾是苏州最贵的面馆。其实上海能吃到三虾面的面馆也不少,我家附近华山路上就有,此季中午黄昏在面馆门口的马路上总是排着数十的长队。

梅雨季节一旦出太阳,那是比下雨体感难受一百倍的,但排队等吃那碗三虾面的食客倒也不见烦躁。

河虾助湿,吃完须用化湿美食中和才安。闽南和台湾地区则多以姜母鸭抵御梅雨季的湿气。姜片是这道菜的灵魂,宜分量十足,与鸭肉一起被久久翻炒,干香入味,姜味浓郁,祛湿效果一流。配以高山乌龙茶或者以高山乌龙茶为原料的精酿啤酒,甚妥帖。

一年四季中,我在梅雨季用香最多,沉香、藏香、檀香……香自古就是一种净化疗愈方式。梅雨季高温高湿,即使洗衣机自带烘干功能,心情却容易有霉味。

江南倦客周邦彦有“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衣润费炉烟”的诗句,白居易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可见熏香是梅雨季节的标配。

熏着香时,重温电视剧《繁花》。

王家卫的影视剧里,总有一种色彩滤镜,像湿嗒嗒的黄梅天。我把宝总和李李最暧昧的那段戏看了19遍。两个强大又寂寞,有如海往事且白月光均已“去世”了的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本能地辨认出了对方。虽红颜知己众多,但只有与李李在一起的时候,宝总才具有与众不同的情绪况味,也或者可说是性张力。

理解感情是有门槛的,只有不懂情感的人会说他最喜欢汪小姐吧。

而惠明茶也是我在梅雨季节得以相认的好茶。

那年,在上海市佛教协会会长、静安寺方丈慧明法师的静安寺会客厅里,窗棂外雨滴淅沥淅沥,他嘱近侍泡了惠明茶端给我们。一口入喉,凝萃着山岚雾霭的清灵与芳冽使胸中积滞瞬间消隐,山林逸气与冰雪心境在山泉水中起伏的嫩芽叶上相遇了。

梅雨,古寺,高僧,红尘,绿茶,都让我有岁亦何去来、一刻即千年的穿越感,天心、佛心,人心、茶心在那一刻交汇时互放了光亮。

走出山门时,我竟有点恍惚,尘心洗尽兴难尽,仿佛方才一晤只是氤氲水汽中的一个短梦,一刻波杳云深的出离。

于是每年梅雨季,惠明茶也成了我的季候佳茗。

看过一篇施蛰存先生的心理小说,已婚中年男子对一位屋檐下避雨的美女产生了飘忽缠绵、暧昧难明的心境,就发生在梅雨之夕。当然这只是暖湿水汽中恍惚的蜃景,是成年男子一鳞半爪的意淫梦境。

在日本,紫阳花盛开是梅雨季到来的标志。《紫阳花日记》是渡边淳一的重磅代表作之一,此花花语为“善变”,单就这两个字就很有料。其实无论男女,对自己爱情沙漠都想有耕耘之心,枉度青春的焦虑,对于有体力上限的男人来说更急迫,可能渡边淳一是最喜欢梅雨季的日本作家了,他的大多数作品中都会描写此季的清美与惆怅,这似乎是书中人物心理与情感走向的某种隐喻。

机缘巧合,有一年我正好在梅雨时节去了长野县的轻井泽,那是《失乐园》中男女主人公极致之爱的升华之地,有着别样的灵幻清幽,我在落叶松与白桦林中,在云霞与风烟间,尽力呼吸凝固在极盛期的爱情经久不息的余韵,留下旷世奇情能再生为人的喟叹。

此季的东瀛,最受欢迎的美食非流水素面莫属,这也是日本人特有的饮食风俗。当然,如果没有饶有情致的“流水”,冰镇素面也能替代。细若发丝的面条用沸水烫熟后,再用活水反复清洗,直至水中没有了淀粉质。之后用冰块镇着,撒上葱花、芥末、生姜、昆布末等调料,蘸着日式酱油吃,凉爽冰透,清新怡人。

日本人讲究细节礼仪,唯独在吃面时能酣畅淋漓地发出吸溜声,似乎不刻意出声,不足以证明面的美味。

江南人不见得喜欢梅雨季,北方人对此季的耐受力就更差了,好友、西北人W先生却是个罕见的例外。他不仅是军中儒将,也是军旅诗人。大半生吹坚硬的风,喝烈性的酒,北方是他基底的颜色,却喜爱玩味江南的梅雨。

履职魔都第一年的梅雨季,持续高温高湿令他抓狂,就像《江南》里唱的:风到这里就是黏,黏住过客的思念,雨到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留恋人世间……

对第一个梅雨季有了免疫后,第二个梅雨季,W先生竟开始为它写诗,自古才情出江南,听雨烹茶,一滴入魂,一任自然。魔都也因而成为W先生诗风的分水岭,渐渐有了柔韧湿润的质感,调性嬗变的发生自然而又必然。

他发现身处梅雨季,尽管晦涩郁闷,却具有了格外敏感的感官,更能意识到宿命的无力、生存的荒谬感和万物的灵性,正如1000多年前白居易早就喟叹的:“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样想来,每个人的梅雨季都有些不同寻常。据说梅雨季节的低压云雨,形成了中国江南、中国台湾、日本中南部及韩国南部等地专有的文化性情绪。

闺蜜告诉我她的故事:那年梅雨季,她与他去京都游玩,恰逢京都三大祭中最繁华的祗园祭。他俩手拉手逛遍祗园,踏过流水潺潺的辰巳桥,撇开一切干扰和妄念,完成了从蓝颜到情侣的跨越。祗园从不是不解风情的地方。他说,他俩的情谊是用时间沉淀过的,能这样过一周,真觉得无憾了。

那是他们交往的第八年。那次回到上海后,他必须去结婚了,那是他的家族使命。最后一天在大觉寺,大雨滂沱,她没有许愿,十分平静。此后,他们默契地逐渐没了联系。可她每年梅雨季还是会去京都参加祗园祭。她知道会有今天,无数个昨天淬炼出的今天,她与他相忘江湖,变成亲爱的路人,但淅淅沥沥的梅雨里却留下了他们永恒的气息。

黄梅天一走,轰轰烈烈的夏天就开始了。晒霉对于江南人而言是有宗教意味的事件。

小时候每到此季,妈妈会把祖父的皮草大氅(chǎng)拿出来晒。枪驳领双排扣长度几乎曳地,貂皮是缝在里面的,表面是棕褐色老羊皮。父亲兄弟三人每人都有,那是祖父留给儿孙们的纪念。不晓得祖父在那个年代保留下来这些不合时宜的、代表落后生活方式的衣服需要怎样的周到心思。

每当此时,爸爸总会默默抚摸着光滑的毛皮,不怎么响。这件古旧大氅跟随我们搬了几次家。小时候无意中看到它时我总有些害怕,觉得阴森隔世,拍一拍,历史呼之欲出。

可晒霉时我就不怕了,热辣阳光下,那些腐朽黯沉化作了温情惦念,仿佛在叮咛晚辈: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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