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你用画笔给人画像,我用文字给你画像 | 张瑞田

【纪念】你用画笔给人画像,我用文字给你画像 | 张瑞田
2024年12月31日 20:39 文汇报

直面形象——忻东旺绘画教学研究展”正在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举行,展至2025年2月12日

忻东旺,用画笔给人画像,那些“像”,满腹心事,欲言又止,皱巴巴的脸,沉浸旧日时光的茫然,经历岁月磨难的坚毅还有渴望,挣扎、痛苦中的信心,如一幅流动的画,浓缩着一个时代的印记。看着,时而沉重,时而遐思,时而怅然,时而激动。生活中经常见到的脸颊,随四季变化的表情,一个人,两个人,或者是很多人,目光聚拢,情感起伏,与他们的双眼对视,内心的波澜如风声、如海潮,节奏分明……

恍惚中好像是在读一首诗。这首诗是忻东旺十年以前,用他的画笔写下的。情感依然,旋律依旧,我看着,也是满腹心事,欲言又止。

忻东旺离开我们十年了。

忻东旺,我用文字给你画像。

这幅画很难画。我提笔要画的时候,想起他曾说过的一段话:

“我没到山西之前曾走村串户给农家画炕围子,虽然三天画一幅炕围子才能挣到五块钱,但大都还是要赊到秋后,不过终归是手艺人,可以逃脱田间的劳动。在三乡五里的画匠中算是有些专业基础的,因此我便得意于用些明暗法画出有立体感的炕围子来。”

炕围子,与我的生活也很近。北方天寒,取暖依靠一张大炕,与大炕连接的是一个有点夸张的灶台,下面是火炉,在里面点燃柴禾,热量蒸腾,一张大炕就变得热热乎乎了。一家人就在大炕上睡觉,人挨着人,就有了一个温暖的夜晚。对于人来讲,这是生活的基础,并不够,还需要色彩和形象的美化。于是,在大炕的正面,渴望有一幅画,风景、禽鸟、老虎、熊猫、花卉、湖畔、凉亭什么的,努力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有一点活力,挤走苦难、贫穷带来的哀伤。我的乡村生活与炕围子上的画离得很近,那些美不能及的画面是心中的圣地,我常常一个人蹲在地上观看。乡村的家,炕围子上的画,不知出自哪一位画匠之手,当我看到忻东旺留在炕围子上的色彩与形象,突然想到自己的少年,即刻联想到北方乡下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与忻东旺接触到的美,是在一条弧线上。

我们都属兔。

忻东旺以十九岁的年龄,涂抹在炕围子上的画,很真诚,很自如。那些图形粗粝、简约,却能看到一颗清澈的心,那些色彩明快、透彻,就是乡村画师眼中的世界。我久久地看,我想通过他在河北尚义县大梁底村稚嫩的勾勒、点染,看到一个画家的精神历程。

大多数画家没有这个经历。炕围子,该是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的存在啊。生活、生命,民间、基层,苦难、美感……忻东旺,从一开始你就有了立体的心灵。

炕围子与忻东旺的生活有对应关系。

许多年后,一位叫张宏芳的人写下一段平静而又滚烫的文字:“乡亲们能许着秋后的收成让你描画炕上的围墙,那是几分善几分对美的憧憬几分苦难中依然保有的周全心。他们是渡你一程的舟子。”

与许许多多的画家走的不是一条路,也可以这样讲,他走的是自己的路。

从河北,又来到山西,在一家煤矿讨生活。毕竟是有一技之长的年轻人,繁重的劳动之余,脑海里就会浮现五彩斑斓的景象,他想把这些景象画出来,他很想看看与现实不一样的虚实。

他考入山西晋中师专美术系,对于一个草莽画匠而言,这一步是挑战,也是他重新看待世界的起点。三年的学习,对自己画画的观念与习惯做了修正,但是,他对田间地头仍一往情深,对紧紧贴近大地、河流、旷野、山林中的人,也是念念不忘。学院派,崇高与素养俱在,这是忻东旺以往未曾见到的存在,他一步步靠近,认识,理解,然后下笔成型。有意思的是,就在他下笔的那一刻,河北尚义县大梁底村几户人家的炕围子上的画,会偏执地出现在眼前。不管那是不是艺术,不管那是不是创作,一瞬间的暗示,就让他知道了画画的本源。

毕业后,他的六幅水彩画入选“第六届全国新人新作展”,在当代画坛崭露头角。

此后,雁北幼儿师范学校、山西师范大学、天津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教职,伴随着他的美术创作,他一跃成为当代著名画家,直到2014年1月11日离开我们。

忻东旺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他的画是他的第二条命,是现实世界里耀眼的艺术光芒。

他从炕围子出发的艺术初衷,让我这个同龄人常常感伤,又流不出泪。他的画总是让我沉默。

在“直面形象——忻东旺绘画教学研究展”研讨会上,我说:“艺术创作有多种功能,最能让人们记住的就是忻东旺的选择。他从苦难中而来,没有被苦难吓倒,而是以自己的画笔思考苦难的源头,展现人们抗拒苦难的信心和勇气。我因此觉得,忻东旺塑造的人物群像,更接近中国现实,也可以说是中国一个时代的形象标识。”

忻东旺之所以与众不同,首先是他对生活的理解。他的作品有强烈的文学思考,或许这是油画的传统,是他的知识储备和文化视野的必然结果。因此,他的画笔很沉重,因为是生活沉重,是生命沉重。比如《教授》这幅水彩画(上图)。模特是山西师范大学一位退休的教师,沟壑纵横的脸颊,杂乱的胡须,失去光泽的眼神,并不强烈的光影,共筑了一位历尽沧桑又无可奈何的人的独有气质。画这幅画,忻东旺的心理不轻松,他用一段文字注释:“美术系请他当模特儿,他特别高兴,因此也就有了我这张水彩画,我称他professor,因为这是他的一个幻觉。我离开几年后,听说他那单身楼宿舍的门很久没有打开,直到一股异臭味飘了出来……”

一个人,只不过如此。

与其说忻东旺是用油画笔画画,毋宁说他是用油画笔讲故事,没有人物关系,没有激烈冲突的故事,依然震撼人心。《善言者》(下图)就是这样。画面上的人是忻东旺岳父家的亲戚,这是一位农民,在物资匮乏的时代,每临春节,就会从百里之外挑来豆腐,用俏皮的语言让亲戚一家高兴,临走时,就会得到丰厚的馈赠。他用扁担挑着这些物品,高高兴兴地回到乡下,保证一家能够过上一个不缺吃、不缺喝的春节。城乡距离,贫富差别,人性人情,忻东旺看在了眼里。这是一份珍贵的生活积累,于此忻东旺想了很多。于是,2005年春节过后,他去这位亲戚家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忻东旺放下画笔,颇多感慨:“我被老汉机智中透出的几分憨厚儿感动。勤劳是每一个农民的本分。心理上的乐观和意志的坚强,使我对他增加了格外的敬意。”

我常看《善言者》,蓝色的帽子,大嘴豁牙,招风的耳朵,一只有光芒,一只似乎失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世界。看久了,觉得他是一个寓言。

《诚城》在“第三届中国油画年展”上荣获银奖,是他的成名作。题材普通,五位刚刚进城的农民工,带着行囊,怀揣梦想,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显然是长期被贫困压迫的人,有点困惑与迷茫,有点好奇与期待的目光,觉得冷,也觉得热,他们在街头张望,浑身的肌肉正在凝聚成力量。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作品,彼时,每一座城市都像打了鸡血,不停地建设、扩张,而主要劳动力就是这些农民工。忻东旺也曾是农民,对他们有特殊的情感。画完《诚城》,他说了一句话:“在城市建设的轰鸣中,他们似乎同沙石一样搅拌在这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他们竭尽全力以博得自己希望的收获,但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肩头沉重的包袱。”

几年前,我走进忻东旺位于京西的工作室。这时,他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我怀着敬仰之情在他的工作室凭吊,感受着一位优秀艺术家坎坷而壮丽的一生。我看到墙壁上的画,后来被命名为“队伍”的这幅画(下图)在墙壁上的丙烯画,像一本小说,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展开了温馨的故事情节。我看着墙上的十一个人,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简单也复杂。他们的背后系念着人生的苦辣酸甜。这些人是忻东旺工作室的装修工人,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与忻东旺打交道,工作室的布局,房间的色调,窗户怎么打开,地下如何修整,施工的时间与进度,还有装修的费用,彼此和睦磋商,愉快往来。工作结束,他们要与工作室告别的时候,忻东旺有些怅然,他决定把这十一个与这间工作室有联系的人留住。他开始构思,像一个编剧,编织着人物关系;他又像一个导演,调度每一个人的表情,尤其是眼睛里那清晰见底又迷乱忧伤的目光,他想从中看到很远的地方。

不久,忻东旺工作室最大的一面墙,浮现出生动、鲜明的人物群像,其中有木工、电工、电焊工、粉刷工、油工,他们是这间焕然一新的工作室的塑造者、美容师,他们见证了一间土坯房从凌乱到规整的过程。忻东旺有诗人气质,看着他们,喃喃道:“活干完了,产生了不舍之情,遂于工作室腾出一面空墙画下这幅画,是想把大家留住。”

忻东旺所想所作,没有见到第二人。我不止一次猜想,忻东旺在工作室画画的时候,是不是会经常抬头,看看这十一位“产生了不舍之情”的人呢。

在忻东旺工作室,我久久地看着《队伍》,没有什么可说的,沉默是对艺术的最高敬意。少顷,我站在了画前,与之合影。

今年九月,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与《队伍》的复制品晤对,依然伫立良久,还是以沉默的方式表达对忻东旺和《队伍》的敬意。少顷,又一次与《队伍》合影。

     2024年9月于北京百札馆     

  作者:张瑞田

文:张瑞田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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