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聪敏|《长安三万里》:观看李白与李白的观看

马聪敏|《长安三万里》:观看李白与李白的观看
2023年07月29日 21:06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

《长安三万里》:观看李白与李白的观看

- 作者简介 -

马聪敏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陕西省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

对于微信里有着2000多位联系人的和电影专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所以朋友圈里也有些电影人的我来说,在《长安三万里》的首映场在陆续举办的时候,就早早在朋友圈看到了大家的反映,有人说好,但那会儿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害怕落入影评人的陷阱,更不愿附和资方宣发的声势。但这种冷静在作为小学生家长的身份面前很快便败下阵来,(无处安放的)神兽、(漫长的)暑假、(作为考试必备项的)唐诗、(熟悉而又陌生从而变得混沌一片的)李太白、(在唐诗记忆里被严重边缘化的)高适、(是故乡而且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安,等等,如同在难耐的酷暑中的一阵急雨,《长安三万里》凭借以上因素,把我和兜总、裴老师还有胖丫拍将进了电影院,而且抱着一种对剧情的懵懂在仔细判断海报(本文首图)上的人物了。

“最中间的这个一定是李白,就这个,白衣服,手伸的高高的”兜总说。“那他胳膊旁边那个胡子多多的,肯定是安禄山(实为郭子仪)”小胖说,“杨贵妃,杨贵妃,我看见杨贵妃了(实为玉真公主)。”丫丫说。“头发长长的老头,手里拿个笔的那个,应该是杜甫,杜甫很穷的(实为张旭)。”丫丫补充道。“那底下骑着白马的兵是谁啊?还有那个白胡子的将军是谁啊?那个胡子像一个汉字一字的是谁啊?中间穿绿衣服的是谁啊?旁边穿白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古琴的是谁啊?还有那个穿着绿衣服,手里拿着剑,划开去的是谁啊?”当兜胖丫争先恐后连珠炮一样地喊出他们的问题并且把寻求解答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我之后(此时的裴老师正在停车,所以逃过一劫),习惯于胸有成竹而且知识渊博的小学生的家长的我,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内心慌做一批,表面却故作深沉地说:“哇!你们都猜中了,可是剩下的几个人,看过电影就知道了啊!”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长安三万里

观看李白

李白、杜甫、在电影中没有出现的安禄山、杨贵妃很容易地便会在海报中被孩子们指认出来(即使是一种错认),不能不说,在从小便加以培养与强调的精神和文化基因里,与盛唐以及盛唐的戛然而止有关的,就是以上的四个如图腾般存在的人物。尤其是李白和杜甫,作为汉语美的两座高峰,我们自愿地欣然地或者不那么自愿也不那么欣然地走到山下,有的人浅尝辄止,有的人攀登不息,有的人看林木葱茏,怪石嶙峋,有的人听林间松涛,看云起云落,有的人在诗中追寻真理浪漫和生命的恣肆,也有人在诗里哀叹生活艰辛命运多舛和生命的无常。

但如陈棣《蒙隐集》卷一《题李杜画像》中说:“二豪胸中有佳趣,诗酒聊以发其悟。世人有眼谁识真,第见诗篇不见人。……”古往今来,我们能够观看的,是李杜的诗篇,而不是李杜其人。李长之先生说“李白在中国人民心目中是这样熟悉,印象是这样深刻,所以很多人仿佛一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出李白是什么模样儿……”,但,我们真的如长之先生所期待的那样能看到李白的模样吗?他们穿什么衣、长着怎样的眼睛、发怒时是怎样的表情、醉酒后又是什么样的情态、人到中年后会长出怎样的肚腩、身陷囹圄时对夫人说出怎样的话语、得到自由的时候又会如何伸展着臂膀向天地的广阔怀抱激赴而去……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所以,《长安三万里》的一个功德,是有了一个流动的视觉的李白,一个运动的图像的李白,一个可以观看的且可以供大众观看的李白。

唐著名的宫廷画师周昉曾经画过李白的形象,不过形象已不可考。北京故宫藏五代南唐周文矩《琉璃堂人物图》(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描绘了王昌龄邀请诸诗人举行江宁诗会的场景,《长安三万里》的两位主角李白和高适都在画中出现,其中倚树而立者为李白,李白头戴两脚上翘幞头,身着白袍,腰系黑带。

/周文矩《琉璃堂人物图》

宋代石恪《仙宗十友图》、李公麟《太白泛舟小像》《太白独酌图》、孙泽君《李白醉归图》以及今人较为熟知的梁楷《太白行吟图》、马远《李白观瀑图》,还有佚名者的《李白诗百篇图》《李白醉骑驴图》《题心泉所赠李白像》《太白扁舟图》等等,虽都有李白形象,但可惜作品大多不传。

仅存于世的如《匡山太白像碑》(藏江油李白纪念馆)作于北宋大观年间1107年,宋徽宗赵佶敕旨,由名画家李公麟绘制,青年李白,免冠,布衣,携一竹杖,双目炯炯,神采飞扬。同样出自李公麟手笔之《李白像碑》(藏江油李白纪念馆),画像则是盛年李白,头戴方帻,呈行吟态,开脸圆润,双目有神,耳珠肥厚,须发如丝,嘴角微翘,双臂交于胸下,左手隐袖内,右手似挽左袖呈兰花状。画家梁楷《李白行吟图》(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中李白着宽衣大袍,侧身而立,仰面于天。额头饱满,脸颊精瘦,眉微皱,醉眼远望,耳无垂珠。

/南宋梁楷的《李白行吟图》

马远《李白观瀑图》李白被置于左下角的巨石之上,眉目朦胧。明张翀《饮中八仙图》中李白仍为白袍乌纱,醉卧于巨石之上。明尤求《饮中八仙图》李白醉卧于地,两名书童搀扶不起,李白着乌纱白袍,系蓝绿色腰带,脸颊丰盈,双目微闭。

/尤求《饮中八仙图》局部 - 图为李白醉卧于地

清代苏六朋纸本设色画《太白醉酒图》中李太白醉酒于宫殿之中,画中李白头戴学士巾,身穿白色朝袍,脚踏朱色朝靴,腰围红带,清须与巾页随势摇曳,眼神朦胧虚醉含高傲之气。

/苏六朋《太白醉酒图》

清黄慎《李白醉酒图》中李白戴黑色学士巾,穿白色长袍,衣袂飘然但有棱角感,眼迷离,鼻高耸,髯垂且黑,表情肃然。清闵贞《太白醉酒图》中醉酒太白屈臂依于画左巨石,胸怀袒露,肚腩硕大,情态潇洒。清代画家冷枚《李白乘马图轴》中,李白头戴幞头,身穿白袍作下马状。清沈振麟《李白吟诗图》中李白着黑色幞头,身穿淡青色布衣长袍,仰头望月,口中似念念有词。

/闵贞《太白醉酒图》

近现代以来,如张大千范曾等笔下的李白承继了李白的图像符号传统,头戴幞头,身着白色长袍,醉酒、吟诗、骑鲸、捉月、观瀑,其基本形象不出僧人饶节《倚松诗集》卷一提到《李太白画歌》中“乌纱之巾白纻袍,岸巾攘臂方出遨”的主体特点。

/张大千笔下的李白

《长安三万里》中的李白,不能像李白自己的诗作中写道“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解我紫绮裘,且换金陵酒。”那样让李白随心所欲地喜穿紫衣,也同样要进入唐以来用图像建构与想象李白的视觉传统。于是,从青年李白到盛年李白再到囹圄中的李白以及晚年李白,主体视觉造型还是沿用了乌纱之巾白纻袍的视觉特点。

/电影《长安三万里》中的李白

从高适的视点出发,高适所代表的观看的姿态,让李白进入的同样是被观看的传统。所以与高适第一次在洞庭湖相遇的青年李白,免冠,长发飘然,着紧袖翻领白袍,下着袴褶,脚蹬布靴,腰佩宝剑。双目炯炯,嘴角微翘,意气风发。两人赤膊相扑,青年李白体格健硕,筋骨强壮有力。即使要入赘许家,李白来梁园拜访高适,秉烛夜话,那个惶惑的李白着袒胸白衣,下着白裤,披白氅,身体壮硕,体态轻盈。天宝元年,玄宗征召李白入京,高适再遇盛年李白,并得见贺知章,汝阳王,弹琵琶的崔宗之、王昌龄、岑参、李邕、咋咋呼呼的草圣张旭,以及一言未发的王维。此时的翰林供奉李太白,与在座着浅色、蓝色、棕色常服的汝阳王、王昌龄、李邕、岑参等不同,着学士帽,大红色宫锦袍,而这抹靓丽的红色也将在天宝三年暮春时的一天,被褪下并被以往的白色葛袍所替代,黑色的学士帽也将被隐士所戴的角巾替代。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挥涕且复去,侧怆何时平”,在胡姬酒肆的辉煌只是一瞬,再见高适,心灰意冷已决意去紫极宫受箓的李太白穿着白色葛袍,黑色幞头,青年李白细长眉眼如故,但炯炯双目早已迷离,再相扑,青年时期的健硕意气早已不复,只有大腹便便,肚腩生动。

李白人生急转直下的同时,高适的人生正在逆袭。作为淮南节度使的高适见到因为永王之乱而锒铛入狱的李白。还是白袍布衣,但须发皆白,面目仓皇,手戴镣铐而自顾不暇。待李白被赦,袒胸的白衣,淡色的袴裤,白色长衫,与青年李白在梁园与高适商议入赘之时的穿戴完全相同,一叶扁舟,激流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历史的风吹拂同一件衣衫,也完形了一种衣衫包裹下的生命形式。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长安三万里》中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需要通过高适看见李白,但是,李白生命形式的完形中并没有高适的参与,或者说,此刻,我们成了观看李白的主体,并以一种生命体的独立性共情于古往今来一种极致的从而极为灿烂的生命形式,于是,有很多人,在这里,都潸然泪下了。

长安三万里

李白的观看

宋陈师道《和饶节咏周昉画李白真》诗中有言:“……青莲居士亦其亚,斗酒百篇天所借,英姿秀骨尚可似,逸气高怀那得画……”《长安三万里》很清楚英姿秀骨的容易,也更清楚逸气高怀的不易,精神、气象是否可以视觉化,又如何视觉化,是难点,也是挑战。《长安三万里》找到了高适,以李白与高适所代表的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的互文,互为转注、互为投影,彼此说明,相映成趣。

李长之先生说:“我说李白的价值是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所有这一切,只是由于生命力充溢之故,而这生命力,又经过道教的精神洗礼之故。因此,他毫无尘土气,他一空依傍;在那精神的深处,光芒四射而出,万物经这光芒的照耀,跑到了他的笔端的,也便都有着剔透玲珑的空灵清新之感了!”作为一种为生命本身而战的生命形式,以及精神处处有涌溢而出之势的生命形式,李白所代表的是中国历史中的极少数,并且所呈现出的观看姿态,也是颇为特殊的。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李太白诗中常用的与观看有关的字眼,如“观”,便有最点睛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登高壮观”这种居高临下,以大观小,是李白这样的生命形式最常有的观看姿态。而“看”字,则往往表达李白的一种柔情。如“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等等。还有“望”字,与“登高壮观”一样,“登高丘而望远”也常常是李白的一种观看。如“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望”,常有一种希冀而不可得的遗憾在里面。

李白还有一种独特的或者说属我的观看姿态,那就是“游眺”。《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中有“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仰望云天之上追求清朗之气的李白,常常会回忆起在林壑之间的游览眺望。《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中发愿说“怡然青莲宫,永愿恣游眺。”单用“眺”字也有如《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帝子隔洞庭,青枫满潇湘。怀归路绵邈,览古情凄凉。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登高壮观”“登高丘而望远”“游眺”,是属李白的,也是只属李白的。《长安三万里》要完形一种如李白的生命形式,除了如前所述尊重一种李白的图像传统之外,还需要勾勒只属于李白的观看系统。于是,我们在《长安三万里》中看到了在高处的李白,居高临下的李白,和属于李白的一种游眺的视角。如果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李白与高适初见,“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当此盛世,你我当为大鹏”的豪言与近景处是李白与高适的背影,而远景则是灯火阑珊的长安的图景。也就能理解李白为何常常在高墙之上,或者栏杆之上行走饮酒步履蹒跚但不会有跌落之虞的场景。也就能理解胡姬酒肆里那根高高架起的栏杆和像高空钢丝一样的挑战游戏,也就能理解李白高适遇到盛世长安、温柔扬州与辽阔塞北时的大鹏乘风的视角,也就能理解《长安三万里》中最华彩的段落《将进酒》。

《将进酒》最能体现只属于李白这一生命形式的观看姿态——“游眺”,乘鹤而起,跨越历史星辰,回想长河落日,两人在山川之间策马奔腾;回想长安远月,胡姬起舞,王维月下抚琴;烂漫扬州,火树银花,徜徉于温柔乡中;卧于高丘之上,俯瞰山花烂漫。回想长安城中,身着红袍,在政治的懵懂天真与生命的自由之间妄想找到一种平衡,而西别长安,离开理想之地,涕泣不已,何如乘鹤而起,星汉灿烂,与鲲鹏同游,上达天境,游琼楼玉宇,与古来圣贤会饮狂欢,最后化作天上流星,汇入历史的朝霞满天。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淮阴书怀寄王宗成》)。长之先生也说,“中国诗人很缺少形上的思想背景,因为中国诗人多半被拘束在儒家的传统之下……因此受了儒家思想而表现在文艺里的也就毋宁是儒家所提倡的家人父子的感情,闲适豁达的风趣……”李白的生命形式却是被儒家漏掉的,“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也不止儒家,甚而连儒家所维系的,所操持的传统,李白也总时时想冲决而出。”对于儒家之外的,或者时时想从儒家的体系中冲决而出的“寂寞的超人”这一生命形式,需要在互文,比对和参照之中方可呈现,对这一点,《长安三万里》深得其妙,并用艺术的适当虚构,掠过历史的烟尘,有智慧地选择了高适。我们不需要纠结于历史中高适与李白的相遇相识究竟是什么样的,因为《长安三万里》要塑造的并非两个历史人物,而是两种生命形式。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如果李白代表了一种本来像泉水一样一涌而出的生命力,那么站在这个生命力对面的是有毅力、有理智、有智识、有被安排的生活、懂得人事周旋、穷其一生要建功立业的高适。高适,历经战乱,前半生屡试不第,穷困潦倒,后半生一路逆袭,在61岁时进封渤海县侯,实现“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的誓言。高适,是李白所想冲破又想达到的,在达到时又有所不屑的;李白,是高适所敬仰却并不向往,所尊敬却并不认同的。充盈着生命力,在儒家的体系中有所抵抗试图冲决但又心怀不甘的,是由李白串联起的王维、孟浩然、裴十二、丹丘生、张旭、崔宗之等一系列人物和他们的生命形式,而由高适串联起的,在儒家经世治国的君子道路上艰苦跋涉,四处干谒,攀附权贵、期望科举点名、建功立业的常建、王昌龄、岑参、郭子仪、杜甫等。两种生命形式,以及他们的遭际,串联起盛唐气象,也描绘出由盛转衰的历史褶皱处,人物与理想之地的永恒距离。

“万里风云来,长安三万里”,我们与心中的理想之地,不断奔赴、越走越近,也许渐行渐远,前往,离开,再往,再离开,或者恒久不可抵达,你,在路上吗?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编辑:陈昊、张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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