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的审判,如此渺小的我,是否只配慌张绝望?

读卡夫卡的审判,如此渺小的我,是否只配慌张绝望?
2023年04月02日 11:55 为好优姐姐

阅读卡夫卡的《审判》,是我2023年做的最需要意志力,也最挑战的事情。过程太难了。

我一开始觉得阅读艰难,是因为我最不能忍受不合理,毕竟这本书一上来就太不合理了。

但是伴随着阅读的深入,主人公和其他人的谈话是合理的,思路是合理的,大段的论证是严丝合缝的。然而我开始害怕和烦躁。

总之,我每周会反复提醒自己,“读一会《审判》吧”,然后打开15分钟后就看不下去了。

就这么一直读读停停,2个多月,到昨晚,我拿出纸笔,要求自己必须读完最后三章,读不下去就写下页码和内容摘要或关键词。总算是读下去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看到最后一颗字——大脑皮层在燃烧,又很想哭,但是无奈于自己的理解能力如此匮乏、语言如此苍白,失眠到半夜。

之前接触《变形记》,也是被震得头皮发麻而夜不能寐,然而《审判》的理解难度和《变形记》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一晚上浑浑噩噩又头痛欲裂,开始写下这乱七八糟的话。

还是用一句话概括一下剧情,在银行上班的襄理K先生(襄理相当于业务审批,级别较高的银行中后台岗位),一天早上忽然被宣布逮捕,然后开始一年的诉讼、求助的经历。

第一,我的阅读感受是害怕。

我确实一直对恐怖和凄惨的剧情接受度很低。《进击的巨人》是被种草了好久才开始看,斩赤红之瞳》看了一部分就放弃了。但是从来没有这么一本书,让我看着害怕。虽然我会带入主人公K的处境觉得烦躁,或者无能狂怒,但是我清楚的感觉,自始至终,我都害怕。

小说中的世界是荒诞的。法院大有开成连锁店的架势,每个破旧的居民楼顶层都有一个法院;法庭的门口有长椅,上面都是天天等着消息的被告;律师在法院里被关在只有一个天窗的小屋子里;法院的办公场所只能弯着腰进出;K上班的时候就能看到地下室在鞭打法院的差役;律师的女秘书长着鸭子一样的蹼指;为期一年的审判却从没见到过法官……

但是《审判》的可怕之处在于,在一个噩梦般的世界中,作者无时无刻进行着冷硬又罗辑严密的理性思辨,这些理性思考,成为逃离荒诞的强烈愿望,大段大段的辩证分析如同一个人嘶吼又微弱的求救。于是作为读者的我,被理性和荒诞反复拉扯,听着一声声的求助。

我的害怕,是卡夫卡的害怕。有的人是能摧毁一切障碍,而卡夫卡是能被一切障碍摧毁。然而奇怪的死,这份脆弱并不是矫情,我甚至舍不得去怪罪他,因为我在这份脆弱(微弱的呼救)中,看到了自己。

这种投射自身的理由之一,是卡夫卡的社畜感,无处不在,我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慌张。这也许是卡夫卡和其他作家的区别,其他作家也可能经历坎坷,早些年还有其他经历,但是后来他们的职业主要是作家。而卡夫卡自始至终都是银行保险业的小职员,写作从来不是他的职业。所以他身上,社畜感融入骨髓。所以他笔下的人,是真正的职场人——

有谁会在早上发现自己变成甲壳虫后,不是问能不能变回来,而是听着外头地铁的声音,想着今天上班打卡迟到了?这是多么魔幻的事情。然而在阅读的时候,就觉得没毛病,我也跟着一起担心。

《审判》中,K本来有严格作息、社交和消费习惯,生活精致却也无趣和安全,他会反复的梳理问题的各种可能性,能够想到如何写自辩书,且敢于解雇糊弄他的律师,但是他在工作上色厉内荏,没办法集中工作却还假装忙到夜里10点才下班,他尽量保持礼貌却在人际交往中处处敷衍……

这样的K也一直在懦弱和勇敢中左右摇摆。几乎每一个决定,他都举棋不定,即被自己的情绪奴役,也不听的试图分析出一条活路来,哪怕执行死刑前,他上一秒拼命挣扎,下一秒又极其配合。

人性中的软弱和世界冷硬的对比,我总觉得能看到自己。

第二,人可以渺小到什么程度。

我一直都知道卡夫卡自卑,但是《变形记》中的男人至少温柔善良。然而《审判》中,人可以渺小到什么程度呢?

K先生想要解聘自己的律师的时候,遇到一位同样是被告并委托这位律师代理案件的商人。这位可怜的商人,被这场官司煎熬的,已经彻底放弃了做为人的尊严。

他住在律师家如同一个洞穴的屋子里,门口有个窟窿,不是为了给他透气,而是为了让别人随时可以监视他是否听话服从,他彻夜读着律师给他写的几张纸,偶尔能要一杯水。然后律师召唤他,他像狗一样跪在床头,亲吻着律师的手,不停的祈求着,只盼着律师说出一句,和他案子有关的信息。但是律师却随意的问助手这个人够听话吗,听到了满意度的答案,才赏赐给他两句没有任何价值的信息……这一段阅读的时候,极其不适,我甚至感觉有些恶心想吐。

还有一个证明人渺小的例子,是前后铺垫了很多章节的。K第一次被审讯的时候,还算意气风发,因为他坚信自己无罪,所以气势也不错。他当时跟着差役进入法庭,长凳上的被告人都连忙起身迎接,甚至想要来搭讪一两句。但是K无视了这些被告,他自以为清醒,这些可怜的被告是将我当成法官了吧,真是个误会。然而后来过去很多章节了,K遇到这位商人。

商人说:我见过您,您第一次审判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的长凳上。

K说:多凑巧呀。

商人说:我几乎每天都去哪里,不是凑巧。

K说:你们可能以为,我是一个法官。

商人说:不,我们都知道你是被告,我们起身是欢迎那个差役。

而最后一段,K死了,执行死刑的先生说他“真像一条狗”,他死了,耻辱却还是长久留下来了。

第三,谎言是世界的秩序吗?

看这本书,没办法停止对世界秩序的思考。K 在和神父谈话后说,谎言是世界的秩序。似乎可以称之为结论。

《审判》确实可以被解读成官僚僵化制度对个体的抹杀,就是一个笼子,总会困住一只鸟。这个理解说的通,毕竟小说中,法院非常官僚,阶层明显,而且各层之间严重信息不对称。

比如负责提审的人只是问您知道您的罪吗,但是提审的人因为不参与调查,所以反复就只有这一句,其他无可奉告。法院的流程也非常不公开不透明,也处处暗示所谓审判全是弄虚作假的。

而且书中每个人,都在表示,自己认识一些法官,可能会对K有帮助。洗衣妇说,丈夫是法院的差役,可能有帮助;一位工厂主说,我认识一位画家,可能认识法官可能有帮助;叔叔说他认识一位律师,认识一位法官……K先生就被指示的团团转,所有人他都去拜访了,然后得到的几乎都是“你这个案子不乐观呀”,然而最后到死,K也没见过他的法官,也没有一次像样的申辩。

K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看到一扇窗户,还在想,还有谁能帮忙吗?还有被我遗忘的意见吗?

说这部小说,批判社会的官僚腐朽黑暗,如何扼杀一个人的生命力。这是主流的说法。

也有人说,K最后变成虚无主义了,因为他渐渐意识到,全世界都是恶的,而自己也同样有罪,所以接受了死刑。

但是以上两种,我不太同意,一是关于讽刺社会这一说法,总觉得过于狭窄了;而且K在死前还想着,定罪的逻辑虽然不可动摇,但是自己还有想活着,所以他也并未变成虚无主义。

……

总之,卡夫卡自己就是K这样的人,外在是有朋友有工作的社畜;内在是渺小感极强慌张又恐惧的精神疾病患者。但是这个人就是这么奇妙,懦弱是他的一生写照,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敢反抗父亲,但是巨大的勇气又让他写出这样入骨三分的文字——入的是自己的骨。

最后,我的孩子问我,“你究竟看懂了吗?”

我苦恼:“没有呀。最后法的门前的故事我没看懂,以及为什么法院总是在贫民窟的阁楼上,还有为什么女秘书的手指头长着蹼……我全都没看懂!”

孩子于是说:“那你看这本书有什么价值?”

这个问题好,我能回答:

第一,告诉我并让我相信,自己的理解能力有多匮乏。历时两个月,有效投入大约30个小时,我没读懂一本小说。

第二,告诉我,人可以如此渺小、如此悲伤,又有生命力,世界又可以如此荒诞。

感性和理性,都深不可测。因此我浑浑噩噩的,又心怀敬畏。

布拉格街头的卡夫卡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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