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冰山的倔强
文/陈林静
1
云冰山给我一个措手不及。
雨。冷雨。
推开车门,几滴雨,就冰凉地吻上我的额头,我的手臂。我只着了半袖T恤,止不住打了个颤。
夜色弥漫,灯光朦胧。云冰山度假酒店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居然有些虚幻。没有风,湿冷如看不见的尖锐匕首,从各个方向袭来,逼迫着人想方设法迅速逃遁。我把车停在停车场,沿着蜿蜒的台阶走上酒店大堂,仅一小会儿,头发上就积满了细密的雨珠。
我们住散落在竹影里的别墅。低矮的路灯射出淡黄的光,湿漉漉的路面显得有些不真实。小溪隐在暗处,水声哗哗,让竹林愈发安静。
这是十月,秋色渐深。与山下的温暖比,地处南岭山脉的云冰山也就13、14度的样子。还真有个性。
紧了紧衣服,看隐约的一缕缕薄雾,在竹林里缓缓流动,倦意就上了来。
睡吧!
2
推开门,雨居然停了。
快凌晨的时候,蓝山文联的廖主席在群里发了个消息:雨会停,应该可以看云海和日出。群里一片欢呼。
六点,我准时到了大厅。大厅里已聚集了十多个作家朋友。六点一刻,中巴车载着我们向云冰山顶攀去。天色未明。一团团湿重的雾气,似乎是从地面每一处缝隙、每一根草叶里冒出来,稠密,胶着,固执。中巴车与雾团博弈,怒吼着,撕开一道口子,奋力向前冲去。车过后,雾又以一种新的柔软与坚韧,占据了山,占据了树,占据了一切。世界又归于一片寂静。
山路弯弯拐拐,微曦中有些模糊。有几个急弯,应该有150度吧,司机狠狠地打着方向盘,中巴车拧动着身子,轮胎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们也向一边斜过去。有一截路,极陡峭,汽车几乎冒着头往山上冲。雾团翻滚,不时袭来。
或许早起吧,大家都没说话。我也轻轻闭上眼。
终于到了一处缓坡,车停了下来。
我们下了车,却仍是一团团浓雾,什么也看不真切。雾在涌动,在奔跑。供游客休息的小木屋近在咫尺,也是影影绰绰。
“怎么还这么大的雾啊!”大家有些担心,看样子,这日出和云海是看不见了。
果然,顺着栈道往山顶去的光宇回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光宇跟我是鲁迅文学院的同学,如他的名字,阳光,开朗。喜欢跑步的光宇把登山当作了今天的锻炼,下车后就径直往山上爬去。我随了过去。山上雾团更大,什么也看不真切。一会儿,轻快的光宇就消失在茫茫的水雾里。我喊:哎——,声音被湿重的雾挡住,如一片打湿的羽毛,无声地掉进了雾里。
光宇拍的云冰山“一脚踏两省”的牌子,也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风很凌厉,呼呼呼地,发出狂乱的尖叫。
很冷。几个女作家有些受不了,裹紧了衣服,重新登上车。
我听到一种东西在风中唰唰地响,仿佛被强行压制了,又奋力挣扎着,高高地昂起头,发出愤怒的呐喊。
那会是什么呢?
3
雾仍是云冰山的主角。
四海坪候鸟保护中心,位于云冰山的一个山头。南侧,是广东连州的山水瑶族乡,北边,属蓝山的浆洞瑶族乡。候鸟保护中心就在靠北边山坳旁一个避风处。雾在这里凝聚,沉淀。雾里,所有的人,居然都缥缥缈缈,轻轻灵灵,没有喧哗,连动作,也是无声。
这里是中国候鸟迁徙的主要通道之一,每年春秋两季,有大量的鸟类南来北往。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想为我们展示候鸟飞翔的情况,远程遥控着位于山顶信号塔上的摄像头,但镜头里始终是一片白茫茫。雾,除了雾,还是雾。
保护中心的墙上,有很多鸟类的图片。白眉山鹧鸪憨态可掬,不失灵泛。红腹锦鸡顶一头华丽的金色羽毛,步履轻盈,长长的尾巴撩人不已。白鹇披一袭素洁的白色绸服,长长的脚杆舞步生风,赤红的脸独具个性。黑鸢每一根羽毛都彰显了它的个性,回眸间双眼如电,尽显霸气。凤头鹰颈腹羽毛如虎豹,双腿健硕,不怒自威。红头穗鹛细小轻盈,头上那一抹橘红,格外吸引目光。黑水鸡羽毛油亮泛着蓝光,喙先黄后红,似乎刚刚喝了一壶老酒。而牛背鹭则不同,细瘦的身子披一挂白色的大氅,头顶往后倒竖着一撮橙黄色的饰羽,警觉的双眼,尖利的长喙,标志着它的机敏……
鸟的世界原来如此精彩。
候鸟保护中心右侧有一条小路,可达山顶。我们鱼贯而上。风呼呼地刮着,我们的彩色雨衣哗哗地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成碎片。雾以奔跑的姿势肆虐着。我想抓住一缕,它却从我的指缝迅速溜走,带着笑,带着玩劣。植被并不繁茂,每一片叶上都湿漉漉的。常年的风雨霜冻,这些植物都低矮而顽强。最多的是高山杜鹃,并不高粗,但很茁壮。树干上长满了白色的苔痕,那是岁月的痕迹,磨难的痕迹。细密的树枝,迎风舞动。
同行的蓝山朋友说了一个故事。很多年前,每当候鸟迁徙的时候,山里的瑶民晚上会在山顶燃起一堆堆火,在火光照射下,候鸟会迷路,转而飞向火堆,绕着火堆飞翔。山民们拿着竹枝,逆向抽打,大大小小的候鸟纷纷坠落。这些鸟,成为山民改善生活的一个固定的重要渠道。有女出嫁,山民就在山顶划一小块地作嫁妆,让女儿女婿每年可以来山上自己的地头打鸟。
我沉默了。在物质贫瘠的年代,这一生存法则有它特定的合理性,无可厚非。我无法想象的是,候鸟们坠地那一刻,那双眼睛,是多么的恐怖与绝望。蓝天,星空,白云,江河,成了这些鸟们永远的定格与记忆。
鸟飞翔的姿势很优美。湛蓝的天空下,鸟排成一行,有时是一排,有时是人字形,向北,向南。辽远的天空,鸟们是最美的花朵。
此刻,虽然看不见鸟,听不到鸟啼,但我仍感觉到飞翔的美丽。那是一种无法复制甚至深入骨髓的美,轻灵,飘逸,隽永。
那坚强的唰唰声又一次漫过来,清清晰晰,又朦朦胧胧。我四处张望寻找。一团浓厚的雾涌了过来,挟裹着我们往山下走去。
4
再次来到清晨观日出的地方。
雾依然,风依然。
栈道曲曲折折。我们拾级而上。彩色的雨衣汇成一条缓缓向上流淌的河。风掠过,雾掠过,彩色的河流时隐时现。
左边有一大片隐约的绿。一团团,一簇簇,或大或小,绵绵地向山上漫过去。我努力把手机镜头拉近,发现那是苔藓,静静地蛰伏于大地上。此刻,苔藓蓄满了水,颜色格外地翠绿。这些紧紧贴着大地的生命,以它们自己的方式活着,无论风,无论雨,无论人来,无论日去。世事淡定,何管纷争。它们用自己默默的倔强,慢慢地把岁月掩盖。
是的,岁月。
苔藓中间,零零星星耸立着一些黑乎乎的树桩,有的还有三两根枝丫,也是黑乎乎的。这是树遭雷劈火烧后剩下的坚强骨架。生命已经炭化,但向上的力量依然还在。透过依稀的流雾,我定定地注视着这些枯黑的树桩,仿佛看到久远的岁月里,它们的葳蕤,它们的青春,它们的心跳。来来往往的游人,可能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没有人想到它们生命中的繁华与磨砺。但它们仍固执挺立着,它们的灵魂,仍然鲜活,它们的脉搏,依然与大地在一起。它们,并不孤独。
苔藓,就那么陪伴着这些枯黑的树桩。风过,雨过,冰过,痴心不改,坚守着各自的坚强。隔着栏杆,我探出身子,努力抵近这些苔藓。雨雾里,它们身上,挂满了水珠,细密,微小。我的目光水一样柔软,在这些苔藓上游走,触摸到它们的坚韧,忍让,甚至愉悦与呼吸。我想起清代袁枚一首咏苔藓的小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小米,也学牡丹开”。生命没有贵贱,也无大小,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才是生命存在的真谛,一如这些高山苔藓,这些黑乎乎的枯木。
沿着栈道上行,两边都是低矮的竹子和灌木。终年的风吹雨打,这些植物饱受折磨,刚刚冒出一点向上的枝丫,几乎全被折断,被压弯。既然无法向上生长,那就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吧。这里每一株竹,每一棵灌木,虽然低矮,但蓬勃,无比顽强。只要努力,总会找到活下去的路子。
5
冷。
从“一脚踏两省”的观景台上下来,大家都瑟瑟不已。有人提议去咖啡屋喝杯热咖啡,大家一致说好。
没想到喝杯热咖啡也这么艰难。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长长的铁索桥。咖啡屋就在桥的那一边。桥下,是看不见的深谷。风呼呼地,把铁索桥吹得摇摇晃晃,尽管铁索桥很牢固,两边的铁索栏杆也很密集。大雾弥漫,可见度也就十多米。桥有多长,不知道;桥下有多深,不知道。诗人汤红辉彼有胆识,不管不顾地向桥那边快速跑去,红色的冲锋衣如一团奔跑的火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哎——”雾里传来他大声的询问。不久,他又从对面跑了回来,并在桥上张开了双臂,摆了一个帅气的Pose。我抢拍了一张,宛如仙境。
“别去了,咖啡馆关门。”
但仙境般的铁索桥吸引了大家。尽管摇摇晃晃,一行数人,还是争着上桥,感受着恍恍荡荡的快乐。
冬季的时候,这桥会结冰,沉甸甸的,压得铁链咔咔响。春天暖阳一来,桥又满血复活。
这个时候,风中那唰唰的声音再次清晰传来,似乎,就在眼前。我四处寻找。声音来自山坡上,来自漫山的野巴茅。风把芭茅刮得发出尖利的叫声。芭茅细长的银白色芒穗,在风中乱舞,压下去,压下去,几乎贴着地,就要折断。而当风略小的时候,这些银白色的芒穗,又顽强地挺直了腰。如此反复,谁也不服谁,谁也奈何不了谁,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就在这不断的反反复复中折射。
有人在风中高声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云冰山的风是倔强的,云冰山的雾是倔强的,云冰山的树是倔强的,云冰山的芭茅是倔强的,云冰山所有的风景,都是倔强的。
除了倔强,其实,云冰山还有它的温柔。
陈林静,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泊在河里的村庄》。现为道县政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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