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许振华
叙利亚12月8日发生的政局惊变，对中东的地缘政治格局造成巨大冲击。专家普遍分析认为，由叙利亚前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重要盟友伊朗所构建的“抵抗之弧”（又被称为“抵抗轴心”）遭遇重大挫折，伊朗可能要进入战略调整乃至收缩阶段。
这是12月8日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拍摄的爆炸后的浓烟。新华社 发（蒙塞夫·梅马里 摄）据央视新闻12月15日报道，伊朗外长阿拉格齐14日在黎巴嫩《消息报》上发表有关叙利亚局势的专栏文章。阿拉格齐强调，叙利亚问题的出路在于叙利亚保持独立、尊重叙利亚人民的选择。但他也写道，当前叙利亚局势动荡，“基地”组织和极端组织等恐怖组织在叙利亚的活动加剧了地区国家的担忧，恐怖分子可能借机将叙利亚当成其避风港。
《参考消息》引述俄罗斯地缘政治预测中心网站的评论报道称，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的一名高官在伊朗军队撤离叙利亚之后接受采访时说：“对于伊朗抵抗轴心来说，叙利亚的陷落就仿佛柏林墙倒塌。”阿萨德政权的倒台，导致黎巴嫩真主党与其资助者伊朗完全隔绝。
“1980年两伊战争以来，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一直与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保持良好关系，在两伊战争中叙利亚也站在伊朗一边。”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范鸿达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然而在一系列事件的连锁反应下，“在过去一年中，德黑兰与巴沙尔的隔阂已经是日渐明显了。”
伊朗已与过渡政府接触
阿拉格齐在上述文章中表示，叙利亚当前正面临一场艰难的考验，地区国家对近一段时间的局势发展感到担忧。
针对伊朗的最新表态，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教授牛新春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分析说，伊朗、黎巴嫩真主党和叙利亚曾经有着两大共同利益，即同属一个教派和反以色列。然而，什叶派的共同点随着逊尼派主导的“沙姆解放组织”等势力上台已不复存在。所以，伊朗、黎巴嫩真主党的领导人寄希望于通过以色列问题来与叙利亚过渡政府找到共同利益。
不过，据央视新闻报道，“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朱拉尼15日表示，叙利亚已筋疲力尽，因此无意与以色列发生战斗或对抗，“我们将努力与国际社会建立关系”。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杨玉龙对澎湃新闻分析道，在巴沙尔政权垮台后，伊朗将很难“重新向叙利亚渗透”。
此前，伊朗已多次表态要“维护叙利亚统一、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由叙利亚人民来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和政治制度”。据《参考消息》报道，伊朗一名高级官员在阿萨德政权倒台后便向路透社表示，伊朗已与叙利亚新领导层内部的反对派武装建立直接沟通渠道，以防止两国之间出现“敌对轨迹”。
这是12月8日在叙利亚大马士革拍摄的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据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广播电视台8日报道，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当天遭武装人员袭击。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人员8日说，已控制首都大马士革并“推翻巴沙尔政权”。 新华社 发（阿马尔·萨法尔贾拉尼 摄）
据《纽约时报》报道，有伊朗官员表示，“沙姆解放组织”在阿萨德政权垮台前以私人渠道向伊朗表示，承诺保护什叶派的宗教场所和少数教派群众，同时要求伊朗方面不要与其武装交战。伊朗则反过来要求“沙姆解放组织”允许其军队安全撤离叙利亚，并保护什叶派圣地。另据路透社报道，伊朗国家电视台曾将逊尼派主导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称为“异教徒恐怖分子”，最近已将称谓改为“武装团体”，并加大了对这些势力“迄今为止善待什叶派少数社群”的报道。
伊朗政府发言人表示，阿萨德政权垮台后，已有至少4000名公民乘坐伊朗班机回国。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通讯社16日援引伊朗驻叙利亚大使侯赛因·阿克巴里的话报道，因叙利亚局势关闭的伊朗驻叙大使馆将很快重新开放。8日，伊朗驻叙大使馆曾遭武装人员袭击，而使馆的伊朗驻叙外交人员已在袭击前离开。
巴沙尔曾被伊朗警告
实际上，在阿萨德政权垮台前夕，伊朗已有所察觉和行动。据《纽约时报》12月7日报道，伊朗5日起开始撤离驻扎在叙利亚的军事指挥官和外交官员。包括据称来自伊朗革命卫队的高级消息人士透露，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取得进展和政府军放弃基地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伊朗政府感到震惊。伊朗官员在公开场合发誓将继续全力支持巴沙尔·阿萨德，但官员们透露，随着反对派武装攻城略地，伊朗方面私下在探讨事态发展是否“已经超出了他们扭转局势的能力”。
范鸿达对澎湃新闻表示，阿萨德政权倒台后，伊朗方面透露，早在半年前的5月底，当巴沙尔访问德黑兰时，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就已经向巴沙尔发出警示，提醒一些国际势力正在以多种手段企图破坏他的领导。另据伊朗国家电视台报道，哈梅内伊12月11日当天在官邸会见民众时发表讲话说，伊朗自今年9月起就已经警告巴沙尔政府有威胁，但巴沙尔政府忽视了“敌人”的威胁。
“在巴沙尔被推翻几天前，伊朗最高领袖顾问拉里贾尼和伊朗外长阿拉格齐都造访了大马士革，向他提出了一些建议，但是没有被采纳。在过去一年中，德黑兰与巴沙尔总统的隔阂已经是日渐明显了。”范鸿达告诉澎湃新闻。
范鸿达解释说，虽然巴沙尔在叙利亚缺乏统治根基，但美国、以色列、部分阿拉伯国家不希望伊朗在叙利亚势力过大，其中一些势力因此拉拢巴沙尔疏远德黑兰。“去年10月7日以来，巴沙尔总统一直拒绝在戈兰高地开启反对以色列的新前线。”范鸿达说。另据《华盛顿邮报》12月16日报道，叙利亚去年恢复阿拉伯国家联盟成员国资格，是阿拉伯国家担忧伊朗影响力扩大，所以希望以与巴沙尔和解的方式说服他与伊朗决裂。
“叙利亚这几年其实非常担心，伊朗的军事存在于叙利亚境内扩散过快，因此将很多伊朗民兵武装解散。这是阿萨德政权的错误决策之一。”杨玉龙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分析普遍认为，俄罗斯、伊朗的军事顾问和由伊朗支持的民兵武装、黎巴嫩真主党等力量构成了对阿萨德政权的“三大支柱”，但这三方近来陷入自顾不暇的状况，催使阿萨德政权在短短十多天的反对派攻势中倒台。
“抵抗之弧”出现缺口
在巴沙尔垮台前，伊朗前副总统阿卜塔希（Mohammad Ali Abtahi）在社交平台“X”写道：“叙利亚政府可能落入伊斯兰极端分子手中，这将是中东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该地区的抵抗力量将无法得到支持，以色列将成为主导力量。”
伊朗官员口中的“抵抗力量”指的是以该国为首的中东“抵抗之弧”，近年来与以色列及其西方盟友展开了全面对抗。长期研究伊朗代理人武装的纪录片制作人哈桑·谢姆沙迪（Hassan Shemshadi）接受美媒采访时说，伊朗在区域内运输的几乎所有装备、物品都要经过叙利亚，现在要再保持这些渠道通畅变得极其困难。
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与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良好关系其实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但最初并没有太强的军事同盟色彩。“伊朗自身遭受严厉国际制裁，而且以色列对伊斯兰共和国采取敌视态度和政策，因此德黑兰一直努力对国际制裁和以色列的进攻进行反制，以伊朗为首的‘抵抗轴心’就是德黑兰的工具之一”，范鸿达告诉澎湃新闻。
范鸿达分析说，是2011年爆发的叙利亚内战，让伊朗与叙利亚的关系演变成以伊朗的军事支持为主导的状态。“内战之际，在巴沙尔总统的邀请下，伊朗军事势力以打击恐怖势力为名进入叙利亚，并成为对阿萨德政权最具影响力的外部国家之一，阿萨德政权也成为‘抵抗轴心’的重要力量”，他说。
据报道，伊朗近年来投入数十亿美元支持阿萨德政权，军事手段包括革命卫队、“圣城旅”的顾问部署，以及什叶派民兵武装的培训和维持。在叙利亚，源自阿富汗的什叶派民兵“法特米永”和源自巴基斯坦的什叶派民兵“扎伊内比永”是代表性的武装，他们曾在2016、2017年为阿萨德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不过，他们在最近的战事中尽显颓势，在反对派武装攻势面前陷入溃散。
巴沙尔·阿萨德 新华社 资料图阿萨德政权的突然垮台暴露出伊朗的一些问题。“伊朗内部对巴沙尔和叙利亚的态度有不同的态度，部门之间的分歧还比较明显。”范鸿达对澎湃新闻说，“12月8日，外界纷纷传言巴沙尔已经登机离开叙利亚时，伊朗官方通讯社还发出消息说，最高领袖哈梅内伊顾问阿里·拉里贾尼在大马士革会见了巴沙尔，转达伊朗对叙的支持。这样的信息说明伊朗内部对叙利亚事态的反应颇为混乱。”
范鸿达说，他每次去伊朗考察，都能感受到民间对援助叙利亚的反感情绪。而在叙利亚民间，也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满伊朗。双方关系在近年某种程度上陷入了“双输”的局面。
在伊朗原来的地缘政治战略中，叙利亚发挥了重要的交通作用。杨玉龙对澎湃新闻分析说，叙利亚本是伊朗支持黎巴嫩真主党活动最重要的陆路渠道，但随着真主党卷入巴以冲突、遭到以色列强力打击，伊朗对真主党投入更多，对巴沙尔投入更少，这又反过来促使阿萨德政权垮台，让伊朗和真主党失去这一重要的交通渠道。
据新华社报道，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卡西姆14日在电视讲话中首次承认，真主党失去了叙利亚的武器补给线路，同时呼吁叙利亚新领导层不承认以色列、不与以色列建交。
为伊朗政府提供咨询的驻德黑兰叙利亚问题分析人士迈赫迪·拉赫马蒂（Mehdi Rahmati）接受美媒采访时说，伊朗与以色列的战斗需要“大量的后勤和财政资源”，以及“盟友尤其是叙利亚的帮助”，然而“这些条件都不存在了”。“叙利亚和黎巴嫩就像我们的左翼和右翼，它们正在被裁剪，很难想象失去其中一翼对另一翼造成的后果。”
伊朗不得不做出选择？
据伊朗官媒《德黑兰时报》15日报道，伊朗外长阿拉格齐近日与伊朗驻叙利亚大使、伊朗驻俄罗斯大使接连会晤，以了解叙利亚、俄罗斯的局势情况。阿拉格齐强调要密切监关注叙利亚的局势，在尊重叙利亚主权的同时优先保护伊朗的国家利益。他也表示，要推进伊朗和俄罗斯的关系，强调两国在许多地区和国际问题上看法“紧密一致”。
外界普遍分析认为，土耳其是本轮叙利亚权力洗牌中的“最大赢家”。伊朗对此有明显的认识，但并未公开做出指控。据伊朗国家电视台11日报道，哈梅内伊当天在官邸会见民众时发表讲话说，有证据证明，阿萨德政权倒台，美国和以色列是真正的幕后策划者，还有一个邻国参与其中。哈梅内伊没有说出这个邻国的名字，但外界普遍认为指的就是土耳其。
这是12月10日拍摄的叙利亚大马士革街头。 新华社 发（阿马尔·萨法尔贾拉尼 摄）在伊朗官员近期的密集表态中，以色列堪称最高频出现的国家。伊朗方面强调，叙利亚新政权对以色列的态度将是决定叙伊未来关系的关键。此外，伊朗也强调叙利亚反对派的攻势和成功是“美国犹太复国主义阴谋”。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赵军对新华社表示，叙利亚政府瓦解将导致伊朗的地区影响力被削弱，伊朗未来恐将面临美西方更多打压，其对手以色列在中东则会更为主动。
有声音认为，伊朗可能会重新寻求“核问题”这一筹码。然而，美国即将迎来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美国海军研究生院国家安全事务副教授阿夫肖恩·奥斯托瓦尔（Afshon Ostovar）接受美媒采访时说，特朗普新政府预计将最大限度地对伊朗施压，而伊朗则显得进退两难。
杨玉龙对澎湃新闻分析说，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美国于叙利亚的战略利益仍然存在，尤其是要对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形成威慑。因此，叙利亚政权更迭后，美国撤军的可能性很低，特朗普政府很可能仍在叙利亚维持战略支撑点。“他2017年上台就想从叙利亚撤军，但美国国防部不让。地缘、军事各方面的利益诉求会让美国维持在叙利亚的存在。”
这意味着伊朗仍将在叙利亚直面美国的压力。另据央视新闻报道，以色列在叙利亚“变天”后加大了对叙利亚军事目标的空袭。杨玉龙预测说，伊朗可能要进入一段战略调整乃至收缩的时期。
在11日的讲话中，哈梅内伊仍展现出对以色列的强硬姿态。据新华社报道，面对外界猜测“抵抗阵线”会因为巴沙尔倒台而被削弱的质疑，哈梅内伊斥责说：“施加压力越大，他们就会变得越强大。”
但在范鸿达分析看来，巴沙尔的倒台以及一年多来“抵抗轴心”的受挫，一定会推动德黑兰思考自己的未来。“德黑兰不得不做出选择。伊朗需要新的发展路径，包括与美国关系的改善，以及对以色列国家态度的改变”，范鸿达告诉澎湃新闻。
本期编辑 邢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