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今宵有
把酒以歌弦
王天琦
九十一年前的1933年，阿道夫·希特勒出任德国总理，日军侵占山海关，世界和平风雨飘摇。同年8月，由著名建筑大师杨廷宝设计的南京中山陵音乐台还是如期建成投入使用了。
一
今年的南京森林音乐节最后一场，《图兰朵》全本演出。恰值中秋夜，“贝碧嘉”台风过后的天空格外澄澈，满月如盘，高挂夜空，一丝云儿飘过。广场鸽小憩在古希腊风格大照壁的柱头上，鸟虫的鸣叫不再聒噪，与演唱完美地融合，成为伴奏或和声。中央歌剧院交响乐团的西洋管弦贝联佾列，眼前国风的构图意境积厚流光，听觉和视觉恰如两根琴弦，互相交缠弹拨，泠泠铮铮，入心绕耳，丝丝缕缕！摄影师不时把画面通过两边大屏切换展现，视觉冲击很国际、很中国，美得令人心颤！在中外文化交流日渐减少的当下，这个场景更显珍贵，令人唏嘘！
如果问国外友人，最能代表中国的曲子是什么？十有八九会说：《茉莉花》。《茉莉花》是最典型的国际文化交流的案例。
其实，现在大家真正耳熟能详的《茉莉花》，严格地说来是外国人作的曲子。且勿谩骂！要想分辨清楚这个问题，只需把原唱程桂兰（《太湖美》是她的成名曲）的《茉莉花》同图兰朵的《茉莉花》对照便知。
《图兰朵》中的“茉莉花”最大程度为国人所知，得益于1998年9月5日意大利佛罗伦萨节日歌剧院在北京太庙的演出，印度裔以色列籍祖宾·梅塔指挥。开场第一幕，波斯王子因猜错谜语将被处以极刑，此时以“茉莉花”改编的合唱曲《东方山顶上》悠然响起，国人惊讶地沸腾了。虽然“茉莉花”完整的旋律在歌剧中并不多，但因为它在整体歌剧风格中独特的东方味道，观众一下就记住了。张艺谋执导此剧也因此大大扩展了自己的国际影响力。故宫开放，举办国外大型文化演出，其意义已远远超出文化本身。
接着，2001年6月23日，紫禁城午门至端门广场，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和卡雷拉斯以华贵高雅的声音演唱了《我的太阳》《月亮河》和《图兰朵》中的《今夜无人入睡》等歌剧选段或歌曲，中国一批男女演员和他们同台演出。现场高潮迭起，听者如醉如狂！
而国门打开的第一场演出则是1997年5月30日，世界著名的希腊裔美国音乐家雅尼，被允许在紫禁城举办音乐会。当时我国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快速进程中，一切外国的东西都在被引入中国。雅尼的作品能让人感受到古希腊的浪漫诗意与年轻美国的奔放现代融合之美。他为这次紫禁城的演出，专门创作了中国风格的竹笛作曲《夜莺》，让人荡气回肠，这次演出还推出了专辑《致敬·紫禁城》。
紫禁城金黄色的琉璃瓦、绚丽的彩绘、古老的红墙、高悬的红灯笼以及身着传统红色的礼仪小姐，处处散发着东方古国文明所特有的魅力，东方古老建筑的神韵与西方艺术经典交融，闪耀着幽深典雅的文化光芒！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被唤醒，开放博大的胸怀赢得了世人的惊叹和折服。没有交流就没有传播，不管是科学技术还是文学艺术。开放和传播是赢得进步和尊重的前提。
托尔斯泰说“艺术是生活的镜子，美是生活的灵魂”。南京人很幸运，今天依然拥有中山陵音乐台，森林音乐节——一个非常值得珍惜的、具有世界级水准的城市艺术品牌。
此时的南京，茉莉依然花开。剧场外有少女叫卖茉莉花吗？
二
《图兰朵》的名字来源于波斯语，朵是公主的意思。
1924年11月，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普契尼，在治疗咽喉癌的手术台上，仍然紧紧抓着《图兰朵》的手稿不放。他的名曲很多，但无疑这部作品凝聚了他的艺术生命，成为了他人生难以撒手的牵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手指还在床罩上轻轻敲打——好像在弹奏他生命的旋律。
普契尼安葬在他老朋友和老搭档、著名指挥家托斯卡尼尼的家族墓地，也正是这位世界著名的大指挥家在他去世两年后执棒首演了这部歌剧。
普契尼1920年3月决定创作《图兰朵》，素材来自阿拉伯民间传说《一千零一日》——注意！不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讲的是元代中国公主图兰朵为求婚者设下谜语，最终被破解而赢得了爱的故事。
既然是中国故事，普契尼希望能体现中国鲜明的风格。说来也凑巧，在一个饭局，普契尼认识的一位前意大利驻华外交官，送给他一个来自中国的八音盒，盒中播放的是江南民谣《茉莉花》。他怦然心动、灵感大发，当即决定写入他的歌剧。因为这首曲子，他熟悉！
清乾隆五十七至五十九年间（公元1792—1794年），一位英国外交官约翰·巴罗，随英王乔治三世派遣向乾隆祝贺80寿诞的使团出使大清，并担任英国第一任驻华大使的秘书。巴罗是个有心人，回国后的1804年出版了《中国旅行记》，详细记载乾隆年间中国的风土人情、宗教信仰、语言文化等，当然少不了音乐，可以说是“中国百科全书”。他收录了《茉莉花》歌词英译版本并以五线谱记载，普契尼对这支曲子太喜欢了。
记录者明确，作者明确，没有人否认《茉莉花》是中国的，但任何人也无法否认，《茉莉花》旋律的版权属于《图兰朵》、属于普契尼。
反观国内，《茉莉花》具体作者是谁则漫漶不清，虽然一度署过名，但迄今争讼不已、莫衷一是。
可以确认的是《茉莉花》源自中国民间传唱百年的《鲜花调》。清代中叶已在南京、扬州、天长一带传唱，乾隆年间戏曲集《缀白裘》中有详细汇编记录。后来因为第一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歌名也就成了《茉莉花》。
1898年，大清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帝国大厦而设立学堂。梁启超疾呼：“今日不从事教育则已，苟从事教育，则歌唱一科，实为学校中万万不可阙者。”1902年《钦定学堂章程》，确定新兴学堂开设“乐歌”一科。沈心工等音乐先驱在学堂乐歌中收编我国的民歌，很多民谣、小调得以记录流传。《茉莉花》也在其中，而且歌词被以后多个版本旋律（包括《图兰朵》）所共用。梁启超是伟大的，因为深知发现美的能力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一个人无法发现美，就不会有爱，他的世界就容易崩塌。清王朝崩塌了，但民心要立起来。
中山陵音乐台平面为半圆形，以半圆展开的阶梯结构形成天然扩音器，圆心处建造舞台，台背部建弧形大照壁，以汇集音浪。建筑风格为中西合璧，充分吸收古希腊建筑特点，细节上又采用许多江南古典园林的手法，是中国二十世纪建筑遗产。民国肇始，从千年封建帝制中解放出来，百废待兴，内外交困，国帑拮据。尽管如此，民国政府认识到国家发展进步依赖国民精神的强健，仍然下大决心节用缩支建造了这座传世经典建筑，张开怀抱拥抱世界文明。一个只关心温饱的年代，不可能产生丰繁的伟大艺术。艺术，关系民族心智成熟，关系创造力和创新精神，关系社会文明和进步，执政者须有笑对悲情历史的冲淡和擘开新局的从容。
文化艺术离开了对作者的尊重，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力。曾经有一个年代，很多文艺作品要么“集体创作”，要么“XX编写组”，要么“佚名”，大师被湮灭了，哪里还可能有大师和大师作品流传呢？
茉莉花的旋律在《图兰朵》中或独唱、或合唱、或伴奏，中国人听来如此亲近，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啊！中西方用的是同样的音符，但一听就是中国的曲调。中国音乐的强大基因就是五声音阶，另外一首五声音阶风格的曲子想必大家也很熟悉：《沧海一声笑》。但如果五声音阶离开了西方音乐的传播，还会有这么大的国际影响力吗？
争论谁比谁早并不是最重要的，青铜器发源于古巴比伦，但它只用来作器具，而到了中国，器用精进后又发展为礼器，由此形成了令世人叹服、影响至今的礼制。文明只有在交流碰撞和互鉴中才会不断焕发新生命，否则就是枯萎的花朵。《图兰朵》的《茉莉花》是中国的，越绽越艳。
三
为了方便早点进场，我提前到中山陵找了个小餐馆吃饭。进店时，早有多辆摩托车在门口等候并吆喝“看演出要送吗？直接送到音乐台，步行要好远好远哦！”
看，有需求就有了交易，这就是市场。
市场的需要来自于宽和的环境，根本在于对多样化生活方式的尊重。生活方式和生产业态互相成全，互相促进。宽和的环境，才能带来持续不断的创新创造。严格管制之下，无从突破，何来创新创造？！
在今天的一些人看来，只怕普契尼不但无缘德艺双馨的赞誉，作品都可能被打入冷宫。但又有谁能无视《图兰朵》中所表达的美吗！柏拉图有句名言：“美是真理的光辉，是道德的光辉”。《图兰朵》的美源自普契尼内心的善。普契尼一生追逐醇酒、赛车和音乐，他的感情也丰富而复杂，短短的一生就是一部精彩的大戏，他面对生活的态度和处理情感矛盾的方式成就了他的作品。
一部歌剧是否经典，就看是否能有一两首咏叹调流传。无疑《图兰朵》是成功的，除了《今夜无人入睡》，他还把最动人最抒情的唱腔给了仆人柳儿，《柳儿咏叹调》让我们记住并感动于爱情。在我看来全剧只有柳儿是人物，其他只是角色而已。以艺术观照，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人格健全与否、格局包容与否！《图兰朵》不仅为普契尼本人，也为他的国家赢得了巨大的国际艺术影响力和相当可观的经济回报，这足以让后世景仰！
久盛不衰的歌剧起源于1600年前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徐志摩曾译作翡冷翠），一些艺术界的名人经常流连于贵族的生活派对，他们热衷于恢复古希腊的戏剧，力图创造出一种诗歌与音乐相结合的生动艺术，有钱和有闲结合促进了最早歌剧的产生。
我曾去过帕瓦罗蒂的故乡摩德纳，那儿的市政歌剧院建于1838年，可以容纳1600名观众。1838年，在中国是一个难以遗忘的年份，这一年林则徐受任广东水师，主持禁烟任务。
摩德纳市政歌剧院已改名帕瓦罗蒂歌剧院，这座屹立近二百年的歌剧院，以今天的标准看来依然庄严恢弘。这样的歌剧院在欧洲还有很多，几乎是每个城市的标配，如米兰的斯卡拉大剧院、那不勒斯的圣卡尔洛歌剧院、威尼斯的凤凰歌剧院、罗马的罗马大剧院等等。1920年代，歌剧在意大利仍然是广受欢迎的艺术形式，吸引大量观众和赞助者，大大推动了演艺、服装、化妆品等行业的繁荣。歌剧院的收入主要来源于门票销售、以及版权和衍生品收入，还来自于社会赞助、政府资助。《图兰朵》首演的那一天好象是全城的盛大节日，场内掌声如雷，场外人头攒动，街头艺人和小商贩等市民们共同点燃不眠之夜，在无人入睡的夜里感受生死爱情。
普契尼生活的意大利，经济在一战后呈现出难得的复苏，意大利人的创新创造能力进一步发挥，这一时期诞生了著名品牌“芬迪”“GUCCI”，特别是还诞生了世界知名跑车品牌——法拉利。
前面讲到普契尼动了咽喉癌手术，他就是驾着最心爱的跑车进行了最后一次旅行。他的跑车叫蓝旗亚—拉姆达，跑车公司始建于1906年，现在属于菲亚特集团，仍是世界顶级跑车之一。这一年是光绪32年，大清刚刚废除科举考试，但是辫子还在。
《图兰朵》首演是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何时起在户外演出，我没有考证过，无法置喙。森林音乐会于1989年在德国柏林创立。以前在剧场欣赏歌剧和音乐都要鲜衣盛装、正襟危坐，人们已经不耐烦，决定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在音乐声中轻松自在地和大自然亲近。第一场柏林爱乐乐团在瓦尔德尼森林剧场演出，这在演出历史上最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一次创新，中国人没有被拉下，2000年6月著名作曲家赵季平应邀走进瓦尔德尼森林剧场演奏他创作的《霸王别姬》。这位赵季平先生最为人们熟知的作品是《红高粱》《水浒传》《大话西游》等等，我们实现了同西方音乐的双向交流。南京更没有被拉下，作为世界文学之都，确立了秋季中山陵森林音乐会的传统，造福后人，绵绵不息。
但隐隐担心的是，如今音乐会收入大不如从前，门票价格低迷，赞助艰难，政府资助锐减……
而演出现场外，安保的人越来越多，封堵的面积越来越大，管控的时间越来越长……
主办方很贴心，剧场出口有大巴等候，一散场鱼贯而上，将观众直接送至地铁口。但也触摸不到场外，仰视不到夜空了，剧中积聚的情感如块垒般无法弥散。真想酣畅淋漓地邀月对饮，任月光摩挲，长醉不醒。
王天琦，现任职于江苏省财政厅。自青年时发表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汇报》《钟山》《写作》《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等报刊，并入选“中学生创新阅读·散文排行榜”。
来源：《财政文学》第18期作者：王天琦
编辑：张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