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文德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这是著名作家张炜作品《去老万玉家》开篇第一句话。对于作者而言,这部作品何尝不是一次“历险”。
《去老万玉家》张炜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广州同文馆读书的十七岁少年舒莞屏,千里迢迢回故里——位于北方半岛胶莱河西岸,距离官方重兵驻守的青州旗营五十里的舒府。船靠岸后入住烟台的顺德饭店,不料被冒称“老万玉”的人接走,落入“小雀鹰”的魔掌。
被成功救出的舒莞屏,从同文馆导师亨利那里知道了“老万玉”的地位。亨利将她比作西方的“圣女贞德”。万玉原是西周封国的姜姓七十三代传人,好比西洋嫡传“大公”,只因曾祖结仇于官家,才改称万姓。为生活所迫,她无奈做了胶莱河东半岛巨富养女。因姿色过人,养父拿她做了交易。花烛之夜手刃新郎,夺骑而出。如今是统领六支人马的“元帅”,整个半岛西北,还有东部、南部的飞地,约四万平方公里,都是她的地盘。
三年后,舒莞屏正准备迎接季考时,突然接到了舒府总管吴院公病危的电文,从这位垂危老人那里,知道了伯父舒铨加害自己父母的秘密。然后吴院公晒出一幅“女子策马图”,并写了一封亲笔信,让他转交万玉大公。由此,美少年舒莞屏走上了去老万玉家的路。
在万玉大公的府邸辅成院,舒莞屏见到了大公国的国师冷霖渡,以及他的养女小棉玉,大公最信任的人。经过十天的等候,终于见到了大公本人。这位年过四十的丰腴丽人,目光中充满了仁慈和怜惜,看舒莞屏像看一个令人好奇的稚童。随后,舒莞屏被任命为“辅成院总教习”,一个很光鲜的职位,并配备了武功高强的侍卫憨儿。此后不久,曾经冒充万玉大公杀人掳掠,劫走舒莞屏的悍匪“小雀鹰”的头颅,被挑在了一根横木上。
历险的情节,还在一步步展开。原来万玉大公也曾是偷袭舒府的匪类,而万玉与吴院公、冷霖渡等人的爱恨别离,让那些充满着阴谋和爱情的故事更加曲折迷离。在舒莞屏彷徨犹豫之时,来访的革命党特使用“匪患不是起义”的论断点醒了他。随后,辅成院中精通电报业务的新派青年“五微子”,因为揭露将军们“挥霍豪奢”夺人妻女,被施以残忍的刑讯逼供后被处决。五微子的死,几乎揭露了辅成院体系的全部悖谬和荒诞。
此刻,万玉大公的“丢卒保车”之举,失去了圣女的光环。舒莞屏的脸“惨白如纸”,在他看来,万玉大公只是侠气十足的“异人”“高人”而已,并没有高深的认知。她固然爱惜百姓,为之减轻税负,但手下的六将军个个狂悖无知,甚至错误地认为辅成院是全中国的心脏。
后来,在目睹革命党人“铁嘴”被杀害后,已经看清真相的舒莞屏决意逃离。
舒莞屏的逃离,似乎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除了“走为上”,根本没有其他选项。舒莞屏想保住“青山”,然而布局已久的冷霖渡不再遮掩,他除掉了憨儿,再度将舒莞屏囚禁。
逼不得已的舒莞屏,被迫与长相丑陋的小棉玉结为连理。之后却发现,这位外表难看、经历凄惨的小棉玉,竟然是一位正直善良,内心充满人性光辉的人。最后,靠小棉玉的智慧与周旋,舒莞屏成功逃出了魔窟,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这部小说,在历史风云的翻覆中,刻画了一个个奇幻瑰丽的传奇故事和人物形象。经历一番周折,被家族排斥打压的公子舒莞屏,不得不面对无法预想的种种恐怖,却也在精神流徙的苦旅中,窥见了真理的模样。
曾被捧上神坛,又经历了光环破灭的万玉没有错。时代成就了她,她却无力成就时代。善于权谋的冷霖渡与崇尚暴力的六将军,也绝不仅仅是具体的人物,而是一种落后、保守的历史惯性和隐秘力量。他们盘踞在哪里,哪里就会衰退,即便万玉展现的微笑再仁慈,终究无法改变倾覆的命运。所以,舒莞屏逃离魔窟不是背叛万玉,而是背叛一种秩序。
“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这样写道。舒莞屏在去老万玉家之后走向形式上的成功,但也走向了命运的大危局。易卜生《玩偶之家》告诉我们,放她全部自由,她就不走了。辅成院显然给不了舒莞屏这样的答案。
时代的劫难早已远离我们而去。但张炜似乎极有耐心,翻阅历史中那些隐秘的章节。这部《去老万玉家》,从初稿形成到最后出版,走过了四十年时间,可以说是倾尽一生之作。
张炜的大部头作品里时常触及匪患这个话题。匪患是复杂人性在复杂时代的展现,无人愿意提起,但毕竟无可回避。“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自己的东西,我们在追忆寻找的那一刻里,也就变得丰富和成熟了。”(张炜《访德四记》)作为一名写作者,张炜一直试图呈现历史潮流的各种可能性。细细比较,《去老万玉家》似乎是与他的另一部作品《河湾》反着来的:一个是满怀期待地投奔,一个是惊心动魄地逃离。一来一往的探索里,展示了作者对于命运方向的发问。
自《古船》以降,张炜将自己融入精神的历史,织入时代的经纬之中,奉献了众多气象万千的作品。如何超越巅峰的自己,始终是他探索的问题。时代没能让万玉走向成功,所以她只能活成了传说,书写“万玉”的作家们何尝不是这样?年少即巅峰的大师的作品像是从上辈子直接带过来的,有着“命中注定”的光彩。但“巅峰”也是许多因素集中的产物,一旦立起又很难拥有相似的语境,极难超越。
需要读者牢记的是,四十年不停步地向上,才是作者最令人尊敬的地方。其间的作品都是“在路上”跋涉、跨越、攀爬,经过了时间的淘洗窖藏,压轴大戏《去老万玉家》终于登场。
历史就是存在过的那些人那些事。包括万玉在内,未必所有人都能留下什么历史影响力,而这正是作家关注的东西。张炜笔下的历史不是历史,是文学和哲思。他会在虚构的时空中娓娓道来,流淌出这样的文字:“他拨一下琴,一声幽吟。稍停,伏身弹奏。悠远,激越,渐入幽境。舒莞屏凝神,屏住呼吸。啊,猝然停息,令人无法收回神思。”
“阅读需要会意,会意这存留于墨色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悦、一情一景。”(张炜《品咂时光的声音》)我始终认为,张炜作品最吸引人的是他的文字。垂睫不语、顽韧割据、烛光如莲、形神毕肖、沉实冷厉……带着表情仪态的张炜版的新词,不冗不赘、半文半白的语言极其干净。
关于“夜叉”的传说,让人笑死的“花面虎”,大草营总管,收不住腚的老山姆,海牛,海象,还有民间五花八门的学问等等,无不展示着百年前半岛原生态的美。玄幻的中华堪舆谶纬之学,神秘的星象师——能从星象图里看出大公是否出营,河东河西是否有战事。神奇的病症与中医疗法,复杂丰富得就像时光流逝本身。不得不叹服作者深厚的生活积淀与静心的艺术锤炼。
大师的作品总接地气,源发于底层的真实,浸润着作者对半岛历史意义的敬畏。除一如既往的饱满与锐利外,《去老万玉家》朴素得像老辈传下来的有趣故事,而别致的语言温度里却又蕴孕释放着幽深玄远的灵性。伟大的作品都是淳朴的,可贵的是它幸福或曰苦楚的浓度。“人的一切最美好的创造,无不来自简单和淳朴。”(张炜《艾略特之杯》)
四十年的观察思考史,磅礴又细密,复繁而简洁,何尝不是一部大书!
树上结了果子,很少有人去感激阳光、空气和水,而事实却是它们的功劳大得很。这便是半岛这方热土对作者的浇灌与熏陶,作者极高水准的艺术呈现,正是对故乡的一种感恩与反哺。其实,文学就是将自己从大地里挖掘出来的东西交给读者,这一点张炜非常无私——为了读者,为了大地,可以忘却自己。
为了未来的方向,美少年曾经走过的那条历险之路,也在张炜超越自我的历程中不断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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