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西部签约作家高新泉:兴平乡村人物志·铁匠八爸

大美西部签约作家高新泉:兴平乡村人物志·铁匠八爸
2024年06月13日 13:42 大美西部观察

本文系2024年“大美西部”签约作家高新泉原创授权发布作品,2024年大美西部观察签约作家方案可查询大美西部观察公众号了解。大美西部观察往期发文精选已结集出版《大美西部观察文集》。

乡村人物志之铁匠八爸

高新泉

关中地区的家族辈分排法,有他的地方特色,长辈里比自己父亲年长的,我们都称呼伯,比父亲年小的叔父们,我们都称呼爸,比如,我的父亲为六,所以我就有大伯二伯三伯等等,也有七爸八爸,父亲那一辈家门中兄弟八人,八爸最小。

一般情况下,老实本分的农民,一生大都只干一样事,那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是他们唯一的依靠。而不安分的所谓的农村里的能行人,他们把庄稼视为副业,他们的能力和性格决定了他们思想活跃,善于折腾,他们大都有一种职业称谓,比如木匠二叔,瓦匠三爷,绳匠王五,裁缝八姨,有赞许,也是尊敬。铁匠八爸,就是那些能行农民中的一个,也是最被大家记住的那个人,因为他强健能干,吃苦耐劳,又生性好赌,在村中同样好赌的人们中间落下了“老送”的戏称,在惨淡经营的人们中间落下了“逍遥王”的羡称,在一本正经的人们中间落下了“老顽童”的笑称。

在我的印象里,叔父八爸是一个高大英俊的人,一个和蔼善良的人,一个会打铁的能行人。小时候,我喜欢去斜对面的八爸家里,看八爸打铁。只要能见到八爸打铁,我就会被热气腾腾的场面吸引,钻进只有一间厢房大小的铁匠铺子,要求帮他烧火。

他一个眼色,我的小小的身子就站在同我一样高的风箱跟前,双手握着锨把粗的风箱拐,身体随着风厢拐的一进一出前后摆动,炉膛里的炭火被风鼓着,火苗扑哧扑哧地窜起,映得我的小脸火辣辣的,八爸用他左手里的火钳夹着火堆里的铁件不停地翻动,如炬的目光瞅着渐渐红透了的铁块,一声“停下”,我便停止了身体的摆动,他随即操起右手里的六磅铁锤,随着手起锺落,一片美丽的铁花四散开来,本来烟熏火燎的铺子里,火星随着叮当叮当的节奏飞起又飘落,那些细小热烈的铁屑溅落在我的头顶,热热的痒痒的,我甚至都能闻到头发烧焦的气味;他的有韵律的嗨声,使那些铁件或方或扁,或长或短,或伸或曲,由红变青,重新再烧。

一炉铁打成,我的胳膊腿酸疼,而八爸黝黑的脸上,油光闪亮,有时穿着围裙光着膀子的他,嘴角叼着一根汗烟卷,不时夹起一颗炭火,把汗水浇灭的烟卷点燃,炭火把他的脸庞照得通红。当然,我只是一个即时的配角,也是率性而为,如果镢头斧子一类稍大的物件,身强力壮的六哥七哥,配合八爸抡大锤,爷父们配合默契,叮当叮咚,嗨呀嗨吆,金属撞击的韵律、他们沉重的喘气声在欢声笑语中起伏升腾。每当这时,八爸方正刚毅的脸上,智慧而慈祥。只几天的时间,八爸家的院子里的空地上就堆满了各种铲子,大门“恰波”,大小泡儿钉子,扒角,斧头,镢头,锄头,耙子等等一类东西,一四七的马嵬会上,他的产品成为畅销货,而他的有钱和仗义,让他也成为爱好赌博的人们的拉拢对象。卖完东西后几天不回家,聚众赌博成为他的另一种状态。

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赌博,也许和他们自以为是的所谓平淡生活中的斗智斗勇相关吧。八爸不甘寂寞,赌博就成为他的唯一爱好。

久赌神仙输。要支撑自己的赌博事业,必须有可靠的经济来源。生为农民的他,动脑筋,想办法,不偷不抢,那就实干。最初,因为解放后有过两年军队经历,脑子活体质好,被公社综合机械加工厂招收为临时工,分配到农具班学打铁,积极肯干的他很快就跟师傅学会了打制各种小农具,综合厂里的几年锻炼,让他回到农业社后有了一技之长,这也是他最初经营打铁的原因。

打铁岁月正值当打之年,春风得意,游刃有余,毕竟那是个要力气又要技术的营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或者没有市场了,他又改杀猪。20世纪70年代,任何小买卖在明面上都是不被允许的,他每天都要杀一头猪,不敢去408菜市场卖,那就私下里谈好,去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肉藏起来,然后再由线人通知想买肉的工人,基本上就是地下工作者的角色。卖肉剩下的杂碎,那些高脂肪高能量的东西,八姨的锅案上方便得很,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那些吃食都是难得的高级品,每次我们去八爸家玩,他就会吩咐八姨:刚禁好的猪血,还热着呢,给娃切一块拿上吃,或者是刚蒸出来的软蒸馍,给娃夹上脂油让娃吃,或者,刚煮熟的猪杂碎,给娃弄一块拿着吃,八爸热情,八姨舍得,六哥七哥八哥等等,我的堂哥们大都是八爸最得力的帮手。

他的一生好像就是为耍钱而生的,而他从事的那些经营,也都成为他赌博输钱的保障,下苦打铁,没少挣钱,除了家里的一点点开销,基本上都输了;起早贪黑,杀猪卖肉,也是输个精光,甚至于欠下赌债。灰心丧气,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就用自行车去周至驮米。

当时的计划经济,偌大的陕柴厂几千职工上万家属,粮食限额供应,缺口肯定很大,周至产大米,而且距离兴平不远,也就百十里路,私下里把周至农村人家里的多余口粮低价倒出来,再加点钱卖给厂里职工,用自行车来回一趟也可以挣个十几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个简单又快捷的买卖,只是除了政策的极大风险以外,身体不好条件不够可是不行的。当时的高家村,除了能折腾的八爸家,没有几辆自行车的。多年的打铁杀猪,让他本来就高大魁梧的身躯结实有力。一二百斤重的米袋子,他用麻绳结实地捆绑在后衣架上,好一点的土路上尚且能骑,稍微烂一点的乡下小道,就要推着行走,然后从周至富仁推坡上渭河南堤,往东行十几里,到龙兴渡口,下河梁,又要把米袋解下,自行车和米袋分别扛上船,过了渭河又扛上北岸,重新捆绑,一路颠簸,天黑进门。

关中渭河北岸的农村,我们小时候基本上都是早晚的包谷糁子中午的汤汤面,白米是很少有的,或许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那么一两顿米饭,因此,母亲蒸馍时能顺带蒸上一洋瓷碗白米饭,那简直就是偏爱和节日,而那“几把”白米,就是八爸的劳动成果。八爸又是许多年的苦心经营,又是一如既往的嗜赌如命。

当然了,他的创收能力,在那个时代的农民中间,算是相当强的。后来又种过菜,种过苹果,栽过葡萄,只要是和经济相关的农富业,他都勇于当先。他的许多优点,在别人身上可能闪闪发光,而放他身上,却被他一生的不良嗜好——赌博给掩盖了,他太过明显的缺点,经过几个经典故事的渲染,成了他平生最刺眼的印记。

曾经有这样一个传说,在板桥地区广为流传。有一次,八爸三天三夜没回家,八姨带着年幼的女儿,在八爸经常耍钱的窝点找到了他,先是劈头盖脸地连骂带数落了一阵,然后撕挖住往回弄。到了一片玉米地边,他表现出内急的样子,说他想上厕所,善良的八姨看着痛苦的八爸,说那你去路边的玉米地里方便去吧。十分钟过去了,没见八爸出来,二十分钟过去了,没见八爸人影,三十分钟过去了,八爸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一个三天三夜,直到输得身无分文,面如土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打铁,那些黑疙瘩在他灵巧有力的大手里变成各式各样的精美器具,马嵬会上变成钱,吃饱喝足,赌瘾上头,又是几天不见人影。

有一年原上王侯村三月十一有庙会,八爸又是几天没了消息,已经结了婚的堂姐回来串门,听八姨一说,马上就上原找他。终于在一个赌友家的炕厥里找到面目黑青的八爸,正和一帮人摇单双,她压犯人一样地带着八爸往回走。坡高路徒,辙大坑深,下坡时堂姐的高跟鞋一支跟挒掉了。面对好赌成性的父亲,想起尚且年幼的弟妹,眼下一手提鞋一手提裤的狼狈,堂姐一时伤心委屈,决心以死谏父。

当看到女儿飞身扑向滚滚东流的高干渠时,魂飞魄散的他紧紧抱住女儿,嘴里答应,以后再也不赌了!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又天昏地暗。赌博成为他劳作之余的最大兴趣,至于家庭生活和儿女成长,完全成为八姨的负担。可以说,他凭借自己强健的身体,灵巧的双手,好赌的天性,不仅养活了全家大小七口,那些不怀好意的赌友的家庭,都被他间接地养活着。甚至当八姨提醒他说,和你一块耍钱的都是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人,而且个个都是人精,你瓜子净上当受骗哩!八爸却回答道,你没看他们都有七老八十的老娘吗?他们的娘不都是寡妇守娃吗?他们赢我的钱又不抽又不喝,都孝敬老娘了,只要他们愿意陪我耍,我就当行善呢!惹得八姨哭笑不得。

这逻辑倒也符合他的个性:舍得。过去没有砖头,农村人盖房都是先打土墙,再垒胡基。村里任何人家里盖房,山墙顶上的胡基墙,向来都是又高又重的老大难,而这个时候,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八爸。打铁练得一身好力气的八爸只要一到场,从不推让。只见他双手握住将近二十斤重的胡基两边,马步下蹲,紧接着蹬腿伸腰,胡基经胯下抡出,一声“嗨”,一个胡基就飞上五六米高的架板上的人手里,一袋烟功夫间百十个胡基上墙,一个上午,山墙也就基本成型了。中午饭时主家的一顿手幹面,他也不客套,要力气,给;该吃饭,咥;吃完后扬长而去,干他喜欢的事情去了。

赌博的人大都有“三得”:饿得,冻得,受得。他们的身体常常挑战着人类的生理极限,因此也大多都落下了病根。八爸在六十岁的时候,大病一场,是极其严重的肺结核,咯血,咳嗽,奄奄一息,八姨和她的家门户族商量后事,把棺材都攒了,做了最坏的打算。善良和厚道是会遗传的。自谋出路开诊所的堂妹,面对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父亲,说服大家不计前嫌,父亲在,家就在,尽最大努力救人要紧,硬是坚持给他爸打了半年的点滴,八爸竟然神奇地起死回生。

当年为了到处寻找耍钱的八爸,想死的心都有的堂姐,心想,只要老爸不耍钱了,他的任何过错她都能原谅。豪爽大气的她是家里的老大,责任和担当使她早早起床,从此每天早上在七八里以外的自己家里打好豆浆,准备好早点,骑上电动自行车赶在七点以前送到高家,安顿八爸吃完后又急急忙忙赶回家里,按点上班,十几年如一日,从无怨言,从不间断。也是,父亲的过往,毕竟不能成为儿女不忠不孝的理由。

八爸那个时代的耍钱,就他的那点收入,只能算是一群精力旺盛的一群农民在农耕社会里的游戏罢了,充其量只是小资思想指导下的好奇、争胜、热闹、消磨时光而已,对社会构不成危害,对环境造不成影响,完美地展示了一个人的积极进取和消极对抗的两面性。人性的弱点和惰性我们应该警惕和改正,人性的优点我们也应该褒扬和赞许。从亲情的角度上来说,我们从来不觉得他冷漠,恶劣,刻薄,小气,反而是亲切,友善,个性,特别。只是苦了八姨,事多主张,也激励了儿女,不等不靠,努力向上。

后来恢复健康的八爸年岁大了,农业和家里都没有他可干的事了,帮助我们给菜地拉粪,修剪果树,或者伐树破柴,朴实快活的他,经常会出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地方,当然,只要碰见了任何牌场,无论什么形式,无论什么人物,也无论耍多大,他都积极踊跃,当仁不让,其他事等,一概放下。大家奚落玩笑,他照耍不误。

八姨曾经说过,她在年轻的时候,因为八爸耍钱的原因,她找人算了一卦,那个算卦人的卦辞,她至今都背得滚瓜烂熟:

你家掌柜的,

是个打铁的。

出了门了软面蛋,

走进门来活阎王。

一手提的钱串子,

一手提的油罐子。

没黑没明挣票子,

耍钱耍到一岸子。

南山虎,北山狼,

人人见他都想尝!

这卦辞告诉我们,无论他从事的职业有多少,八爸终究是个打铁的,也是一个游走于赌场上的一块肥肉。赌博中有人输,就有人赢,有人久输,但没有人长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的地方,也就产生邪恶。曾经过往的赌场上的人和事,不论你如何手段,如何精明,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多年以后,八十多岁的八爸,坐在公路边上自家门口的圈椅上晒太阳。大多数时候静静地看着往来的人们和穿梭的车辆,沉默不语,而又有一大部分时间都是微闭双眼,睡态安详。大家都说,一个人一生的瞌睡是有数量的,他年轻时候因为赌博而耽搁的睡眠,现在都要补回来。如果醒着,他和谁都不说话,大家问候他,给他发高级香烟,他或点头或摇头,或接受或拒绝,似乎有着看透一切的从容淡定。我想,支撑他到现在的原因,是他良好的身体条件和非常的心理素质。打铁轮锤时的挥汗如雨,烟熏火燎,地下赌博的没日没夜,惊心动魄,杀猪卖肉的起早贪黑,担惊受怕,导致二十五年前的肺结核让他大难临头,行将就木,但都没有阻止他神奇地渡过难关,在善良的八姨和孝顺的儿女们的悉心照管下,他仍以八十五岁高龄离开人世,寿终正寝。

八爸去世时正值辛丑初冬。堂弟向我通报叔父去世的消息时泣不成声,悲伤和不舍溢于言表。回想叔父的一生,感念他的慈爱忠厚,草成七律(新韵)一首,聊表哀思和纪念。

冬云惨淡哀叔父,

纸帐白幡伤逝年。

宽厚心怀随喜怒

风流事业付云烟。

耍钱愧负公明意,

打铁惭羞中散贤。

从此杳然乘鹤去,

平生荣辱任评谈。

2024.5.12

板桥高家

作者简介

高新泉,兴平西城板桥高家人,农民。庄稼之余喜静穆,偶有所思,遂成短文,散见于文学杂刊。

△作者 高新泉

责编 雷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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