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到「抽象」这个词,估计不会有人先想起毕加索了。
取而代之的恐怕是行为匪夷所思的老板和同事、打游戏时拖后腿的队友、综艺节目里让人直摇头的嘉宾。
如今「抽象」可以被用来形容任何让人看不懂的东西,据称这种用法可以追溯到2015年,起源于游戏主播李赣,他在直播中喜欢用「真是太抽象了!」来吐槽不会玩的队友。
而「搞抽象」,则将「抽象」的意涵进一步拓宽。
「抽象」直接变成了一个名词,一个大家可以主动去创造的东西。
尽管还没有人可以给何谓搞抽象下精准的定义。但它有一个很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抽象梗」 ——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不是天生的,我是我妈生的,我没用很正常」
「你一天没理我了,我变成了一只鸡,被爱判处终生孤鸡」
「工资发下来还以为拼多多买的什么东西退款了」
「我要是个农民就好了 这样滴答滴答下雨的时候我想起的就是我的庄稼 而不是你了」
「宝宝们不要再找抽象搞笑的文案啦,你们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哦,因为你们的生活更搞笑」
再来看看这些抽象梗图 ——
从以上各式各样的抽象中,我们似乎可以粗略地概括「搞抽象」的形态 ——
一种驴唇不搭马嘴的预期违背,只有表达者和行为者本身知道它的意义,又或者根本没有意义。
「就是图一乐」是人们目前对抽象梗最普遍的印象。但看多了后,我开始察觉,这种新的「表达形态」正好能在当下冒起,或许并不能用「随便乐呵一下」来简单解释。
01
抽象梗的出现
是对世界祛魅后的结果
拨开无厘头搞笑的外壳,相当一部分抽象梗中,其实常包藏着更加复杂的情绪。
荒诞
观察抽象梗的「生态环境」,你会看到:
无意义的句子或情节组合让人感到「好怪但是好好笑」、「有些东西用一种扭曲的方式进入了大脑」,然后大家复制粘贴而不加解释,并把这个动作循环下去....
整个「抽象循环」都透露着浓烈的荒诞气息。
在心理学上,「荒诞」描述的是一种人渴求意义与世界无意义之间的矛盾感受。
而细看这些抽象梗,从创作阶段开始,没营养的情节、废话一般的文案、不明缘由不加解释的复制粘贴,都仿佛是对世界无意义的顺从性展现与跟随。
就像洪水滔天时,在洪水里游泳 —— 既然找不到意义,就索性跟着一起胡说八道好了。
悲凉
悲凉是许多抽象梗共有的底色,它们首先是一种认输的姿势。
这些梗引人发笑的原因,事实上来自一种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提醒。
比如「难过时去厕所可以获得氨味」,其隐含的自嘲是我们已经很难从其他地方获得安慰,只能去厕所获得「氨味」。
人们当然会被这谐音梗和奇妙的脑回路逗笑,但这笑声中多多少少仍有一层是对「已经无从获得安慰」的默认和无奈。
类似的抽象梗我们还可以举很多例子。
「工资发下来还以为拼多多买的什么东西退款了」藏有很难赚到钱的无奈;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不是天生的,我是我妈生的,我没用很正常」藏着个人价值无法实现的困顿。
抽象梗引起的笑中,常含叹息的声音。当我们自得其乐地转发着这些抽象梗时,我们有意无意地,就完成了对「无力」和「焦虑」的确认。
不论荒诞或悲凉
这些情绪都指向对世界的祛魅
「祛魅」(disenchantment)是一个源于社会学和哲学的概念,原意指的是在现代化和理性化的进程中,传统社会中的神秘性、魔法和宗教意义逐渐被科学、理性和逻辑所取代的现象。
在心理学中,「祛魅」可以引申为:
一种认知框架的重塑。这种现象通常表现为个体从对某事物的神秘化、理想化状态,转变为对其更理性、更现实的看法。[1]
祛魅时刻,最频繁发生于人离开学校、面对社会的最初几年。
比如,真的做了自己梦想着要做的事情,却发现这工作与自己的浪漫想象完全南辕北辙,并且月薪连交房租都费劲;
比如工作没多久,可能会发现自己曾仰望的大公司,其实也是个草台班子。以前觉得很光鲜、厉害的项目,操作下来发现也只是几个人拼拼凑凑出来的;
比如接触了自己曾经崇拜的人,发现对方私底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发现那些看似高深、严谨的学术研究也不过是「互相糊弄」,拍脑袋的决策远远多于学术过程......
许多悲观和无意义感,正是在这些时刻中暗暗萌生。这也可以作为其中一个原因,去解释为什么网络上「搞抽象」的主力军,大多都是在校大学生或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
这让人想起北岛那首著名的诗《波兰来客》——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那个碰杯时刻,就是我们的祛魅瞬间。而各色抽象梗,或许就是那破碎的声音。
事实上,心理学家普遍认为,「祛魅」是一个稍微偏正向的事情。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对现实生活的看见与重新发现,而这将指导我们更切实、落地地经营自己的人生。
但另一方面,当我们发现自己对事物的神秘期待不再成立时,情感上可能经历一种失落或冷却的过程。
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认为,当传统意义体系被祛魅后,人们需要重新找到新的意义,否则可能面临意义丧失的心理危机。[2]
所以,「祛魅」后的前路,有可能是开阔地,也可能是峭壁悬崖,这要看你我的精神,是否有处可去。
02
搞抽象
是被低估的叙事疗法
通过「搞抽象」,人们在瓦解了的主流意义体系之外,编织了新的「意义之网」。每一个从主流意义体系中脱落的个体,因此有了新的去处和缓冲空间。
换句话说,当我们推翻了过去的很多幻想和希望后,「搞抽象」建立起来的共鸣圈,成为了我们的精神避难所。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最浅层的「幽默」在发挥作用
弗洛伊德认为幽默是一种有效的防御机制,能把焦虑转化为可接受的情感体验,缓解个体的心理压力。他在著作《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中写道:「幽默是一种节约心理能量的方式,使我们能够应对情感压力。」[3]
而另一位心理学家 Rod A. Martin 则在其书中提到:「幽默在群体中能提供一种共同的‘释压框架’,人们通过共享的笑点建立联结,从而缓解共同面对的压力和焦虑。」[4]
《The Psychology of Humor》
这听起来很玄,但仔细想想,这作用也许每天都在搞抽象的人群中发生:当你在工作压力很大时,往群里复制粘贴几个抽象梗,然后朋友们互相复制粘贴,大家甚至不用说别的,好像确实已经能让感到一丝慰藉和舒缓。
不过,既然幽默一下就能舒缓压力,那讲讲好笑段子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搞起抽象来呢?
这是因为「搞抽象」不仅仅能舒缓压力那么简单,它甚至还可以让人变得无坚不摧。
搞抽象是另类的「叙事疗法」
叙事疗法(Narrative Therapy)认为,个体如果能把生命中的负性事件进行重新描述,挖掘这些事件中积极、有潜力的部分,以此为基础重写人生叙事,能让个体的心理变得更积极。
就像你认为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窗时,传统的叙事疗法鼓励你,去寻找那扇必定开启了的门。
叙事疗法的本质是培养一套个人化、新的诠释系统。
搞抽象则像是一种另类的叙事疗法。它也是一套个人化的、新的诠释系统,但它无意让人直接走向积极,它更大的用途是让人习惯与负性事件共存。
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窗,搞抽象不鼓励去找那扇门,它鼓励你调侃上帝:「老哥,又来关窗啦,笑死。」
面对生活困境时,搞抽象的人有时候像胡搅蛮缠的功夫新手,不会一招一式地按常理出牌,却总能浑身伤痕地和生活打个平手。
在我们真的可以成为一个武林高手,能从负性事件中进行积极的人生叙事之前,「搞抽象」或许是一个能让我们进行持久战的保底策略。
搞抽象可以对抗异化
抽象梗里往往存在大量的黑话、典故,懂的人才能懂,所以你会发现,「搞抽象」的人会形成某种圈层,圈层以外的人想探进去看看,常常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
这就像是在系统之外,再创一个系统:
这是一个新的自我空间,在意识到主流系统中的乏味、对自我的异化、对表达空间的压缩时,通过搞抽象,我们强行跳脱主流系统,另立门户,激活、建造和拓展新自我。
这让人想起,大概20年前,我们有另一套非常风靡的「搞抽象文化」—— 杀马特。
杀马特青年,图源:澎湃新闻
根据「杀马特教父」罗福兴本人的说法,当年爱玩杀马特的年轻人,大部分是从小城镇去到大城市进入工厂、受教育水平不高的一群人。
有分析认为,浮夸的杀马特风格之所以能在这群年轻人中风行起来,是因为ta们作为身处流水线上的异乡人,迫切需要一种方式找到身份认同,否则ta们只会认为自己是城市发展中的螺丝钉。
杀马特为ta们提供了身份认同。Ta们用五颜六色的头发、生僻的火星文、修身的衣着、各种各样的「杀马特家族」,创建了一套独立于工厂之外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ta们可以自由地表达和展现自己,并由此确认「我是谁」。
今天,我们搞抽象,背后似乎也有相似的逻辑。也许大部分搞抽象的年轻人都不需要面对工厂的流水线,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厂。
在抽象梗的创作、转发、复制等过程中,我们面对着只有我们这群人才懂的字符,获得一种类似「圈地自萌」后的轻微爽感,这是往返于地铁轨道和办公室格子间的我们,在一天中仅存的自我显现时刻。
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生僻的用典、奇怪的表达,就是我们爆炸头和火星文。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甚至想要擅自拓展「搞抽象」的定义 ——
一切试图在现行系统之外拓宽自我解释和表达空间的,都是搞抽象。
前阵子人类学家项飙在与媒体的对谈中说了这么一段话:
为什么学校对所谓早恋,或者说男女非正常接触,会那么警惕?其实不只是因为性保守的观念。主要是两个人恋爱之后,就会对彼此说,我喜欢你,你考试考多少分没有关系。当他们说我喜欢你,我不需要第三者的判断时,就出现了横向反思空间,两个人在一起立刻就跟系统产生了间隔。然后老师再说什么,他们可能就不听了,在他们的脑子里面老师说话的分量一下子就没有了。他们会想,你骂我两句没事儿,因为过了5点以后我会有另外一个世界。
《对谈项飙:教育系统正在批量生产炮灰》
或许,早恋也是一种搞抽象。
03
真心建议你:
习得「游戏人生」的抽象精神
讲到这里,我们能够窥见所谓抽象精神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游戏态度。
「游戏态度」是哲学家 Bernard Suits 在经典之作《The Grasshopper: Games, Life and Utopia》提出的。
《The Grasshopper: Games, Life and Utopia》
Suits 认为游戏是「为了达成某一具体目标,通过自愿接受不必要的障碍而参与的活动。」
而「游戏态度」是游戏成立的关键:玩家不是因为目标的实际效用参与游戏,而是为了体验规则限制下的过程。也就是说,游戏的意义在于享受过程而非结果。
搞抽象源于对「成败并不在我」的承认和对现实世界的揭晓,由此出发创造各种解构方式,对生命过程进行戏谑、嘲弄和旁观,以此回应各种规则的限制。
这正是一种「游戏态度」的展现。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去搞抽象,而且,搞抽象这种行为正在形成越来越风格化的圈子,稍微缺乏网感的人想一探究竟,还真不一定能轻易入门。
重点不在于是否要去搞抽象,在于习得这种「游戏态度」。
其背后是对结果的摒弃、直面真实的勇气、以及与现实缠斗的途径。用「玩玩而已」,去面对人生得失。
「游戏态度」可以型变为各种行为模式,搞抽象或许只是其中一种。
我们可以选择更适合自己的行为模式,而无论哪种行为模式,搞抽象表露出来的勇气、韧性和巧妙,都是值得我们参考和效仿的品质。
References:
[1]Berger, P. L., & Luckmann, T. (1966).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2]Frankl, V. E. (1985).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Beacon Press.
[3]Freud, S. (1905). 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 (J. Strachey, Trans.). W. W. Norton & Company.
[4]Martin, R. A. (2007). The Psychology of Humor: An Integrative Approach. Elsevier Academic Press.
[5]Suits, B. (1978). The Grasshopper: Games, Life and Utopia.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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