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浙大的主校门启用了。对于这座主校门，我们五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提出过一些不同意见。既然现在已经建成并且启用了，那就试着去接受吧。
我们不也完全接受了如今六和塔的模样吗？现在的六和塔是晚清光绪年间（1899 年）修缮的，被修成了一个胖子，惹得梁思成先生很不高兴。他很不客气地做了这番评论——
●「现在在钱塘江边，或自江上，远远就可以望见肥矮十三层檐全部木身的六和塔。」
●「觉得六和塔的现状，实在是名塔莫大的委曲；使塔而有知，能不自惭形秽？」
●「不修六和塔则已，若修则必须恢复初建时的原状，方对得住这钱塘江上的名迹。」
这些评论，见诸梁思成先生的那本书——《杭州六和塔复原状计划》。梁思成先生想砸掉六和塔，重修成它应有的样子。他还画好了施工图纸。可惜由于官员调任、抗日战争爆发等诸多原因，他的那些图纸只能在箱底暗自销魂，寂寞地泛黄。
▲左：梁思成先生的六和塔复原图；右：六和塔现状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肥矮」的六和塔，是梁思成先生眼中的「赝品」。现在没人敢砸六和塔了。1961 年，六和塔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既然如此，便不砸了吧。
即便是赝品，倘若生长在一个好地方，再加上时间、文明与各种荣誉称号的加持，也会被世人视为珍品。
了解了六和塔的这段故事，再去看浙大的主校门，大概就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近日启用的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
五年前的那篇长文
浙大 你的新大门应该拆掉重建
*原载于2017年6月7-8日「德科地产频道」
作者︱刘德科 程声平
1st
我的那位天才朋友程声平，最近又搞了一件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我转了一张效果图给他，请他解惑一下，为什么这个建筑物看上去那么不舒服。
那张效果图，就是浙大的新校门。
他说：这个大门，比例与尺度都严重出错。
「你这么说，人家不服的。能说得详细点吗？」
他悠悠地飘下一句话：「一切建筑之美，背后都是数学的结果。」
「既然这个方案怎么丑，那么你能不能做一个？」
「很忙，没空。」
我知道的，让一位建筑师做一个大工程的方案，就只是为了让观众爽一下，实在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
然后，我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前阵子，看到浙大准备搞校庆，于是想起这件事。随口问了一下天才先生：浙大的那个门，快造好了，对于这个视觉污染物，你受得了吗？
▲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实景。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官微天才没回话，只发了几张图过来。他做的设计方案。
我被吓到了。他是做着玩的。他跟浙大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只是忍受不了那个视觉污染物。他知道，他做的方案，也改变不了现实。但是，他觉得，至少可以让大家知道什么东西是丑的，以及为什么丑，更美的东西该是什么模样。
对于公众，哪怕有一丁点的美学提醒，也是值得的。于是，他在日理万机的间隙，做了这件「很不划算」的事情——给浙大重新设计了一座大门。
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的价值观：凡是与美有关的事情，不能总是用通常意义上的「划不划算」来衡量。
我们的另一个共同的价值观：人家正在热火朝天地搞校庆，就不要刺激广大校友们的感情了；等人家过完校庆，我们再把方案晒出来。
现在，浙大校庆的热点已经冷却，我们可以晒了。
晒了也没什么用，但至少可以让大家知道：什么东西是丑的，以及为什么丑，更美的东西该是什么模样。
▲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官微2nd
浙大的新大门，赶在 120 周年校庆前建成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更丑一点。
稍微有一丁点审美的人，只要不随身携带情感因素，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有一些网友甚至说，像建材市场——这种说法有点折损建材市场。
我们关心的是，这个大门为什么丑。
先来关注一个大问题：为什么说这个新大门的比例与尺度都严重出错？
这个新大门长约 88 米，高 14.6 米。我的建筑师朋友程声平在大门实景图上画了一个小圆圈：人与建筑的尺度比例严重失调，所以人显得渺小。
▲程声平说：他画的那个小圆圈其实画大了，你看实景图上的施工人员，就有小圆圈的一半高。图片来源：程声平人站在门拱下，身高不及一个柱墩。
门拱的尺度无比巨大。程声平打了比方：就像你走在一个巨大的山体隧道里，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渺小。
为什么人就不能显得渺小，让建筑显得威严？他说，这是大学的大门，不是法院，不是教堂，也不是纪念堂。
为什么那 5 个门拱看上去不舒服？
程声平说，你仔细看，5 个门拱有三种尺度，中间最高，两边次之，再两边最小。这种设计，可以有，但通常是用在桥洞上。不管是中国传统的石拱桥还是西方的古典桥梁，如果采用这种桥洞组合，上面的桥身必然是有弧度的。
但是，浙大这个新大门的门拱上方，是平整的门檐，不像拱桥那样桥面是有弧度的。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我们再来比较一下国立四川大学的老校门，是不是舒服很多，它就不存在浙大新校门的那种违和感。川大的老校门，三个门拱的尺度是一样的，没像浙大那样变化。
▲国立四川大学校门再说浙大新校门的门拱本身，其弧线与直线的比例关系也是严重失调。说得直白一点，门拱好像被压扁了。你再跟川大的老校门对比一下，人家是挺的。
有没有把门拱「压扁」的做法？有，比如斯坦福大学的门廊，但人家那是地中海风格，顶上是斜屋顶，就不会那么突兀了；而且是门廊，不是校门。呃，人家斯坦福根本就没有校门。
▲美国斯坦福大学门廊我们再来看浙大新校门的柱子，其比例关系也严重失调。具体说来，座础与柱盘的比例，柱盘的线脚比例，柱身的弧度变化比例，统统严重失调。
你仔细看一下，柱身是有弧度的，即柱径是随高度而变化的。但它的起弧点位置不对，太高了。程声平说，这个术语叫做「收分」，或者「收溜」，它的「收分」出错了。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多术语？用最简单的一句话告诉我，这个柱身的弧度为什么不对？」
他说：这个柱身的弧度做得很随意，不是完美曲线；一切的完美曲线，都是数学公式的结果。
我们再来看柱子的下方：座础与柱身的比例关系。通俗说，它的座础奇大，就像是小孩的脚穿上了一双大人的靴子。
如果你再看柱子的上方，你会看到一个超级笑话：浙大的这个柱子，是没有柱帽的。准确说，是柱身上面直接就是门檐，他们大概是不太知道这世间还存在着一种叫做「柱帽」的事物。
你再看一眼，没有柱帽，是不是很不舒服？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其它细节错误就更多了。比如大门侧面的那个「梁头」，位置放得非常随意。
在古希腊时代，「梁头」原来是起力学结构作用的，后来古罗马人发明了拱，其实已经不需要「梁头」，但基于美学考虑，仍然保留了下来，不过已经不起力学结构作用，而仅仅只是起装饰作用。
作为装饰作用的「梁头」，不意味着可以随意放，而是还要符合力学结构逻辑。通俗说，就是要假装它还在起力学结构作用，所以必须把它放在能起到力学结构作用的那个位置上。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细节上的小错误不甚枚举，我们就不罗嗦地列举了。还是稍微小结一下，它在尺度与比例上四个大错误——
1. 人与建筑的比例关系严重失调；
2. 三种尺度的门拱与平整的门檐，造成严重的违和感；
3. 门拱的弧度比例严重失调；
4. 柱式比例极其随意：座础与柱身比例失调，没有柱帽，等等。
现在，你大概明白了吧，浙大新校门为什么丑。和中国新建的绝大多数欧式建筑一样，它是个山寨货。
3rd
其实，这不能怪浙大。只能说，很多建筑师对于西方古典建筑的研究，其实是没有研究的。所以，才会导致中国遍地都是新建的欧式山寨货，然后冠之以「法式」「意式」「美式」之名，败人胃口。
这样的浙大校门，应该拆掉重建。不然，怎么对得起竺可桢老校长给浙大的校训呢？「求是」。
我看有点难。有一位浙大校友会会长，在浙大 120 周年校庆上公开演讲说：「母校就如同母亲，自己可以理怨，却绝不允许别人诋毁半句。」
这不是竺可桢的「求是」。
4th
如果拆掉，该怎么重建？今天我们来晒一个方案，我的那位天才朋友程声平做的。
首先，它不只是一座校门，有前后广场，还有桥梁与河流驳岸、台阶等景观。它是一个整体工程。
▲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官微我们先说大门本身。按照现在的 88 米宽，如果要做 5 个连续门拱，又要保持门拱的完美比例（通俗说就是门拱不被「压扁」），那么这个大门就不止现在的 14.6 米高了，要高得离奇才行。
这样的门拱，人站在其中，会更加渺小。
即使是做 7 个连续门拱，高度还是不止 14.6 米。
所以，得换个思路。
这是程声平的方案——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图中的蓝色线条，就是现在已建校门的尺度。你可以对照一下。
乍一看没什么稀奇对不对。别急，我们来详解一下。
首先是功能。此校门除了仪式感与美学价值外，最重要的功能差不多是控制车辆进出（不应该是控制步行者进出）。所以，程声平的方案在大门两侧各自设置了双向车行道闸。
为什么车行道闸设置在两侧？除了美学考量，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两个位置可以直接连上两座桥梁——你再看一下浙大公布的效果图，门前是有两座桥梁连接城市主干道的。
▲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官微现在已建成的大门，为什么要做一组巨大的门拱？据说是为了通车。那么你可以设想一下，两侧的门拱下还得设车行道闸，你想象一下那还得比现在更丑。就像昨天一些朋友在评论留言中所说，活脱脱一个收费站。
我们还是回到程声平的方案。这是他的效果图——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他做建筑设计有一大堆原则，其中两个是：必须是完美的比例关系，必须传承浙大的历史。
此前，他把浙大最重要的两个校区——玉泉校区（主要是建国初期的建筑）与之江校区（主要是建国前的建筑）仔细研究了一遍。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在浙大玉泉校区与之江校区的历史建筑形式中，拱门与柱廊是其中的两大特色。程声平的方案继承了这些特色。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然后，程声平把这两个校区中的重要元素，融在了他的设计方案之中。我们先来看一下大门的主楼——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大门主楼拱券上的窗格造型、窗格横档的纹样、壁柱之间的浮雕等，均来自浙大玉泉校区的历史建筑。甚至连我们不太注意的旗杆底座，也是采用浙大之江校区历史建筑的浮雕纹样。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程声平说，主楼门拱上方，建议放置竺可桢、马寅初、王淦昌、蒋百里等浙大先贤们的人群浮雕，这同样是尊重历史尊重知识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需要艺术家的专门创作，可以参考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我们再来看程声平的另一张效果图——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同样，它的很多重要元素，也是出自浙大玉泉校区或之江校区的历史建筑，比如檐壁上的中式花纹、柱花的回形纹、拱券的锁石等等。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我们来重点说一下廊柱设计，程声平在方案中保留了玉泉校区的廊柱「梁头」。
「梁头」这个东西，无论是东西方传统建筑，都有。在中国传统建筑中，「梁头」是榫卯结构的产物。程声平把玉泉校区历史建筑中的「梁头」与檐壁上的中式花纹一并保留下来，毕竟，建筑应该是一种有历史传承关系的美好事物。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程声平说，他的方案已经细到了毫米级。比如门檐的檐冠，其实有微微的倾斜度的，用于排水。目前中国的很多檐冠，特别是地产商盖的所谓新古典排屋别墅，都没有做倾斜排水设计。
同时，檐冠下方石材线脚的下方，是「泪石」。「泪石」的下部有一个倒扣的凹槽。当雨停的时候，水滴会挂在上面。这大概就是那种细致到细枝末节的美。当然，这不是程声平的发明，而是严谨的传统做法本来就该如此。只是在今天中国新建的古典建筑中，「泪石」根本就名不副实，几乎没有人记得该去做那个倒扣的凹槽。
魔鬼在细节里。再举个例子，对于壁柱之间的「求是」「创新」校训浮雕，程声平专门做了多层次的立体感设计；而已建成的那个大门，则是把校训放在基座上，字与座身之间的排版关系没有经过二次设计，不太讲究严谨的对称美。
对比一下，你就知道感受完全是一样的——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5th
我们再来看一下已建的那个浙大新校门，其灯光设计，照片看起来显得惨白，如果你在现场会感觉刺眼。
▲再看一遍：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实景。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官微程声平又看不下去了，所以重新做了一个灯光设计方案。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为什么是泛蓝光？蓝是浙大的 VI 主色调。前段时间的 120 周年校庆，纽约帝国大厦专门为此亮起了「浙大蓝」。
▲纽约帝国大厦专门为此亮起了「浙大蓝」。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官微6th
我们前面说过，浙大的这个新校门，是一个整体工程。程声平还专门设计了桥梁。因为，桥不仅仅是交通设施，更是一种有仪式感的美学象征。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配套桥梁设计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同样，即使是桥的栏杆与桥墩，还是继承了浙大玉泉校区那些历史建筑的重要元素。
为什么主体材质用的是钢铁？他说这是向茅以升致敬。在浙大之江校区，可以俯瞰茅以升的钱塘江大桥——还在通车的全国文保单位。
▲刘德科PPT《直白解读：浙大新校门的设计谬误与再设计方案》甚至，他还设计了校门口的那个国旗的旗杆与基座。
7th
现在这个浙大新校门，据说是华南校友集体捐建的。如果拆建重建，校友们还会再捐款吗？为了捍卫美，浪费或许是值得的。在神话里，希腊人为了捍卫美，不惜发动了十年特洛伊战争。
程声平还专门设计了一个铸铜铭刻牌，可以刻上捐款校友的名字，放在廊柱的墙上。让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能看见，曾经有那么一群热爱母校的人。
▲程声平浙大紫金港校区南大门效果图。图片来源：程声平还有一些朋友说，还是别拆了，留着作为这个时代审美水准的证物，也挺好啊。甚至还有人建议说，留着这个丑的，然后在门口广场再建一个美的，这样才能体现浙大的「求是」之校训以及「海纳江河」之校歌。
我们不过是瞎操心而已。我不过是用了两个迷人的夜晚码了一堆字而已。程声平同学也只是瞎操心地做了一个设计方案而已。
如此而已。我们还小心翼翼地等人家 120 周年校庆过了以后，才晒出来。不是只有浙大人才能爱浙大。
8th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浙大新校门不能建纯中式？
不是不可以。那是另一个方案了。
其实，浙大紫金港校区的求是书院，就是一个不错的中式作品。也是校友捐建的，一位富豪校友，现在他比较低调，几乎不跟人说这桩美事。
▲浙大紫金港校区求是书院实景这个时代，没那么糟糕。就像浙大校歌唱的：「嗟尔髦士，尚其有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