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奴隶社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729 篇文章
题图:文中插图来自 Pixabay
作者:缪玲,笔名coffee cat,上海人,留学德国,定居汉堡。给国内一个热门刊物供过稿,做过中德翻译、美食博主。写小说这个旧爱回归后,重新拾笔,享受创作一个故事的奇妙感。作者公号:可憎才的无声戏。
(二十二)
这年的最末一天,下午五时我拿着陈冉给的钥匙,进入了 Stephan 的公寓楼。来到门前,我胆颤地瞧了眼同层的另一户,深吸了一口气,钥匙伸进了锁孔。鞋留在了门外,
进门就套上了一次性鞋套,并戴上做饭时会用到的一次性薄手套。这一套动作让我这个胆小的画家觉得自己像个入室贼。
几个小时前,陈冉说 Stephan 去疗养院坐了会,照旧给她带去了蔬果汁。她确认了下这天他的活动安排,心里放松了点。Stephan 心情好得很,就要接她回家了。
他家的地板过于清洁,我太紧张了,觉得到处都似乎留下了灭不去的脚印。进入 Stephan 的工作间,很快找到了那只抽屉,打开,一眼看见贴着标签的文件袋,纸张抽出来看了下,确认无误。我的余光落在了什么上面,是一张被压着的照片,只露出尖尖一角。天知道我的好奇心被什么勾住了,抽出来一看,我呆住了:相片上陈冉睡在医院的病床上,腮上爬着静静的一道红疤。背面,写了一句字迹漂亮的德语:我爱你,受伤的荷花。
不久前与 Stephan 在咖啡店对谈的场景在脑中一闪而过。怔了几秒钟,将照片放回原地,关上抽屉,拿着文件袋就走。或许是屋子过于井然有序,哪儿有一点突兀便很触目。就在我急于离去时,突然注意到大门左侧的厨房桌上立着一个银色的榨汁机,案板上堆着未及收拾的果皮。要不是这一小摊狼籍,我绝不会进入厨房,也就不会看见一旁的小药瓶。是的,那是一个小药瓶。
陈冉那天的话跳了出来,和眼前场景砰地一个对撞,我顿感手脚冰凉。药瓶上写着一行药名,我掏出手机,拍下了瓶子。理性督促我马上离开。
回到底楼,把钥匙扔进了他的信箱。
天早就黑了,我在车里坐了十分钟。这一脚油门下去,不消一会就到了火车站,我将组织出什么样的句子来面对陈冉?告诉她实情,还是把这骇人的黑色秘密暂存我心?没空耽搁了,心一横,转动钥匙,踩下油门。
刚才在手机上输入了药品名,我看见了什么?这是一种强力镇静药,副作用有头晕体乏,睡眠障碍,警觉性下降,甚至产生幻觉。
遇到了堵车,夜幕下往前蠕动的黑龙。看看时间,胸口有个拳头在擂鼓,后悔没立刻出发。逃脱了车阵,我以最快速度冲向火车站。
六点一刻,站台的淡红灯影里,我把文件袋交给等得焦急的陈冉,她脚边一只旅行箱,身上一只背包。十几分钟后,这趟列车将带她穿过德瑞边境,在瑞士转一趟车,就到了依山傍海的意大利小镇。在这告别的时间里,我要将她日渐愈合的伤痕再度划开,嵌入这个黑色的秘密么?
我的脸上浮着一层面具式的笑,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离别话。正如我那么懂她,她又怎会瞧不出异样来?但陈冉只轻轻说了声:“没事吧,怎么了?”我努力地笑着,压住了心潮的翻腾。
没时间了,亲爱的陈冉!没时间说了,你就干干净净地走吧!
她的人和行李都在车上了。旅客纷纷上了车,站台倏地空了出来,空出一长条的寂静。身着制服的两个列车员一远一近的站在车门前,近处的这个瞥了我一眼。
快走吧,一秒也别耽搁,去寻找新的开始!
即将开车,陈冉立在门口,微笑着挥手。这一天我处于紧绷状态,忽然间我像是感到了什么,头一转,只见远远的从站台那边大步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不详预感的滋生到我看见他的面目只有几秒。
“Stephan 来了!”
我惊叫出来,陈冉“唰”一下白了脸。我们紧紧对视了两秒,就在车门关闭前,我一个箭步踏上了火车,拉她就往车厢里走。他看见了我么?我本能的冲动是把我们藏起来,先躲过去。这时陈冉却停住了,她转过身,向着窗外。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莫测的笑,这笑容从唇边展开,如石子投入了河面那样,在她的脸上漾开了。
一窗之外,他堂堂地无畏地立着,双眼如两个森冷的枪口,却是没有子弹而空愤怒的枪。
他和她对视着。
车动了。我对 Stephan 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他抬起了手臂,又颓然垂下,像一个无可奈何的大号儿童。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失败者的神态。他嘴角一抽搐,笑着把头一摇。我从没见过那样怪异的笑。
Stephan 笑着送走了我们,目送陈冉消逝在夜幕中。
我们瘫坐在座位上。
“他怎么来了!”我惊魂未定。
陈冉瞪着眼道:“前台!那个亚洲女人!我是五点走的,偏巧撞见了她,她说早点来搭把手布置派对。我想这人平时挺友善的,既然被她撞见了,就说我要坐火车出去一趟拜访一个朋友,我男友是知道的。当时她也没说什么,还互祝了新年快乐。”陈冉咬牙道,“人心隔肚皮,知面不知心,有钱真是什么都能收买!”
我在车上补了票,陪她坐到了德瑞边境。新年的前一夜,车厢里寥寥无人。我还是告诉了她,我有点惊诧自己的残忍,同时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更残忍的是在她踏入新的生活后再去揭开这个可怕的秘密。
她却平静得出奇,全部的情感都在一只手上:她把拳头捏得发白,失了血色,皮肤下暴起的青色筋脉像怒奔的河流。
她像是一个梦境里被困住的人,挣扎着要醒来,她下死力捏着拳头,把身体里最后一点残渣碾成粉末,梦,就能破了。
窗外无尽的墨黑。三十一号的夜间快车,像是一把可以刺破时间的银色利剑,它奔腾进了下一年。
我们就这么依偎着,一路无话,悄无声息地跨了年。
告别。我在一个边陲小镇下了车,车站旁边是个小客栈,歇一晚返回。
(二十三)
二月底,原定在荷兰海牙举行的欧洲华裔画家的画展,因收到的作品良莠不齐而取消了,推迟一年再办。我送上去的两幅肖像油画均被选中,其中一副“旗袍女子的侧影”是陈冉的肖像。她听了这消息也很兴奋。
陈冉在意大利过得不错。落脚后第一件事是报了个意大利语班。春回大地之时,她回到了中国,在家住了两个月。也许是命运对陈冉的补偿,她父亲也连带着沾了光,命大福厚,自从上次住院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之后一周两次的透析维持着生命,倒也还平平静静了。
从中国回到意大利,她在一家花店找到了生计,每天很早起床。花店是个一生没出过意大利的老奶奶开的,她喜欢这个略带神秘感的东方女子,要叫出陈冉的名字对她太难了,就叫她“我的羽毛女孩”。我们一星期通一次电话,我问她早上起得来吗,她说不怕辛苦,就怕想卖体力还没人要。她已经掌握了日常用语,但要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还远远不够,于是又拿出了当年啃德语的劲头。
我呢,我这个穷画家也没闲着,三个月替她拜访一次她的小姨。这竟成了我的一项乐差!和小姨谈天是很有趣的事,这个婚姻里三进三处的女人,自成一套人生哲学,她看人看事的那一番通透与独到,给我了一些启发。
快人快语的小姨说,嘿!当初是我把她弄来德国的,这丫头还真能跑,去意大利村子当土著了!
陈冉变回了那个拼劲十足的女孩。她和 Samantha 一来二去一商量,开始空中联手,办起了在线中文学校,半年后自己的网站也有了,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 Samantha 和大块头的人脉。这女人要想做成一件事,便直奔目标而去,如一条受过严谨训练的禁毒犬。
她们把各自录制的课程视频上传 youtube。一个是手势不停、眉飞色舞的 Samantha,一个是婉约沉静的陈冉,两人的风格相映成辉。她们目标一致,关系也日渐升温。
我们有半年多没见面了。问起来,她总说好,一忙就怎么都好,只怕闲着,空添光阴又没有进项。我们不再说起往昔。列车上她与往昔已做了诀别,她已然走出了迷雾,穿过那片混沌地带了。但是我知道,她还在轻轻舔舐着伤口,不过这伤口很快就会平整光洁。
八月底,Samantha 去弗洛伦萨出差,顺道去看了陈冉。我无法同行,因为回了上海探亲。我们开了视频,陈冉被意大利的阳光晒得黑黝黝,穿了件绿松石色的吊带裙,这么亮丽的宝石色彩我从未见过她穿,裙色与她的皮肤形成一种刺激性的观感。我心里笑道,肤色一换,整个人都换了,以前的你要是这么黑,就不那么古典了,当不成我的首席模特了。Samantha 则直接上三点式了,因为她们要去五百米外的海边游泳。
Samantha 呲牙咧嘴地喊着:“这鬼地方比火焰山都热,早知道换个凉快的地方买房了!”陈冉在一旁笑她:“你这么能赚钱,倒是行行好,给你的房客装空调呀!才待两天你就叫唤,夜里热得我睡不着的时候找谁去啊!”“这里装空调你以为在国内啊,要好几千欧呢!”“你买个包眼都不眨,一到给房客改善生活就喊穷,我算看清了,有钱人都是铁公鸡!”她们嘻嘻笑笑,仿佛两个无忧无虑、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大学生。
说实话,这时我会感到一丝人类本能的嫉意与突然来袭的失落,我可能不再是陈冉唯一的密友了,她曾经这么需要我。但当我把那些专属我俩的过往回顾一二时,一种明亮的、更为坚定的情绪便堵上了嫉妒的口子。
陈冉走进我生活的那五个月,我担任起了一种比普通友情更艰巨且复杂的角色:倾听、接纳、庇护、同时克制着不过度参与,在每一个她需要我的时刻,我都在。我甚至以为我才是她最好的心理医生,尽管这话我永远不会说出来。我为她做的一切都发自于心。如今她一个人在新生活里摸索,探路,前行,她的生活正清晰可见地沿着日光下一条明朗的、道边点缀着意大利山区小野花的路径向前延伸。有时我在画板前会突然想象着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鞋子在清晨六点淡金色的晨曦里出门工作,她会带着怎样的表情用意大利语和人说早安。她的鞋底是干净的,那条淤泥之路她已走完了。
下一年的中国农历新年期间,“欧洲华裔画家作品展”终于在海牙的一个艺术馆里举办了,那是第一届,具有历史性的意义。在媒体的宣传下,画展很受欢迎,展厅内人来人往。连德国媒体也报道了,电视上看见镜头在我的作品上停留了几秒。
我被邀请去参加庆功宴。画展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这个艺术馆。酒会从下午开始,持续到晚上。酒会一结束,画展也结束了。
夜幕低垂,我执着酒杯与人交谈。有个工作人员走过来,说有一位女士想见我,她于两年前在汉堡的画展上认识了我的作品,今日有缘得以再见,想拜见一下画者,她正在展厅等候。我有点诧异,麻烦工作人员让她等个十分钟。
人潮退去了,艺术馆里一片清幽,只听我的高跟鞋一声声敲着光溜溜的大理石地板。进了展厅,远远便看见我的画下立着一个女人,像是听不见这突兀的鞋声。她背对着我,她的头发长了,又挽起来了,穿了一身及膝的桃红色旗袍,大衣搭在臂弯上。她静静地看着画上的女子。
这个背影那么沉静,明艳,亮烈,在我微潮的眼里,宛若一只浴火凤凰。
我不敢叫她,怕一出声就泪落。
我走向她。
她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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