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的本义是指死尸,《史记·淮南衡山列传》里就说道:“僵尸千里,流血顷亩。”《水经注》里也说道:“僵尸倚窟,枯骨尚全,唯无肤发而已,当是数百年遗骸矣。”但这里提到的僵尸,和我们现在的意思完全不同。不过,僵尸在明、清时期的文人笔墨中才大量出现,是一种死后不腐、能够上蹿下跳的妖怪,如同凶神恶煞般的存在,而且遇到僵尸的人多数难以自保。
如今,我们所观看的电影当中的僵尸形象,基本上都是清朝官员的装扮,面部腐朽难辨,各种骇人怪状,令人毛骨悚然。这种僵尸喜欢在夜间出没,双腿并拢,向前跳跃着行进,据说僵尸的膝盖不会弯曲,所以只能蹦跳移动,而且,这也是我们最熟悉的僵尸形象。
自然,电影中的只是夸张的演绎。与那些自古流传的僵尸故事有所不同,僵尸的出没,关乎社会风俗,也可映照出世道人心。
古尸的神话故事
僵尸是一种夜间出没的妖怪,若追溯其根源,《山海经》中就有刑天、王亥、猰貐、奢比、贰负等古尸。例如《山海经·海外西经》所记载的刑天:“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于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是死后不腐,仍保持活力的。肢体虽然已经残缺,却比原先更加凶猛,所以刑天算是僵尸的始祖之一了。
西汉时,刘向父子编辑整理《山海经》,当时是汉宣帝在位时期,某日某地有个石室塌陷,人们意外发现藏在其中一个戴着刑具且被反捆的人,便将其运到长安。宣帝知道后,问遍群臣,无人知晓。这时刘向说:“此贰负之臣也。”汉宣帝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刘向回答是从《山海经》里看到的,因此一见便知。汉宣帝大惊,便找来《山海经》一看,果然吻合,于是朝野上下人人都争相阅读《山海经》。
刘向所说的“贰负之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贰负之臣名叫危,危是贰负神的臣子。而要说危的故事,首先就要说贰负神,它是一个人面蛇身的天神。有一次,危和贰负杀死另一个人面蛇身的天神窫窳,黄帝知道后,便命人把危绑在疏属山上,给他的右脚上枷,反绑双手,拴在山头的大树下,后来死而不僵,一直到汉代才被人发现。贰负之臣也算是著名的古尸了,后来,“贰负之臣”也成了叛徒的代名词。
《永乐大典·尸字部》认为:“古人立尸之意甚高,祭祀而立尸”。《山海经》里那些不死的古尸,或是上古祭祀仪式的一部分,追忆祖先,威吓仇敌,惩罚叛逆,而尸的效果最为直接。不过,上古神话最终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只剩下一些残片,这些死而不僵的古尸,偶尔显现出真容,经过重新组合,又焕发出新的形象,为后世的僵尸故事,提供了灵感来源。
从旱魃到僵尸
除了上面为大家说到的古尸,《山海经》的女魃也与僵尸有关联。《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道:“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这个青衣女子是黄帝的女儿,秃头无发,常穿青色的衣裳,所居之处大旱。在蚩尤与黄帝的大战当中,黄帝命应龙蓄水,蚩尤请来风伯雨师,降下狂风暴雨。这时黄帝搬出女儿女魃,止住暴雨,蚩尤大败,被黄帝所杀。尽管女魃在作战中立功,但由于她所在的地方滴雨不至,灾祸连年,黄帝便下令把她安置在赤水之北。但女魃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常四处逃窜活动,只要她出行,所过之处便大旱,人们又称她为旱魃,认为天旱不雨是旱魃作祟。
《神异经》也提到了旱魃的危害:“南方有人长二、三尺,其目在顶上,行走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诗经·大雅·云汉》写到旱魃带来的灾难:“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这是古人历经干旱留下的沉痛经验,对天灾无从解释,便有旱魃作祟之说。
将旱魃与僵尸联系在一起,是认为僵尸能吸水,而这种说法出现在宋代的志怪笔记《夷坚志》中。名叫刘子昂的人娶妾,有个道士看见他脸上有妖气,便断定他娶的妾不是人,而是妖怪。刘子昂自然不信,因此道士就来到刘府,让人挑了十几担水,倒在院子里。结果院里都是水,只有一个角落“水至即干”,后来道士便让人在这里进行挖掘,发现“巨尸偃然于地”,该尸“僵而不损”。刘子昂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新娶的妾。
干旱是因为缺水,而僵尸的吸水功能,使其与旱魃联系在起来。百姓认为旱魃借了僵尸的身子,袁枚《子不语》则认为僵尸久而久之就会变成魃,所谓“天应旱,则山川之气凝结而成”。僵尸的出现带来大旱,只要找到僵尸,将其毁坏,就能扭转旱情。谢肇浙《五杂俎》载:“燕齐之地,四、五月间常苦不雨,土人谓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这种风气在河北和山东最为猖獗,找到魃鬼要用皮鞭抽打,然后焚烧,这已然成为一种求雨的仪式。在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时代,气候的旱涝变化最能牵动人心,乃至改易风俗。
然而,并非所有僵尸都是旱魃,如何寻找旱魃也是技术。于慎行《谷山笔麈》载:“北方风俗,每遇大旱,以火照新葬坟,如有光焰,往掘,死人有白毛遍体,即是旱魃,椎之辄雨,以此成俗,官不能禁也。”据于慎行所说,当时村野所谓之旱魃,乃指新死之尸骸而遍体生白毛者;而辨别新葬之尸是否为旱魃的方法,就是深夜用火去照坟头,如果坟上有火苗出现,坟里埋的就是旱魃,这为寻找旱魃提供了理论基础。现在来看,这则记载应看作是当时的民俗志,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的风气。
后来,这种风俗大有愈演愈烈之势,难以收拾。张岱《石匮书》载:“济南之俗,天旱则恶少年相聚,发冢暴尸,名曰‘打魃’。”打魃是一种陋俗,每逢大旱,乡间恶少便纠集同伙开掘坟墓,以“打魃”为幌子,实则为了盗墓,发不义之财,由此引发的纠纷与诉讼不断。
死而不腐者化为妖
古人认为僵尸不但能导致大旱,还能游荡在棺外,害人性命。《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孙悟空打死的白骨精,化作一堆骷髅,行者告诉唐僧:“它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就现了本相。”在这里,白骨和僵尸的概念似乎不分彼此,一具白骨成精,也可称作“尸魔”。
清人的笔记之中,僵尸就是骨肉俱全的了。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把僵尸分为两大类:“其一新死未敛者,忽跃起搏人;其一久葬不腐者,变形如魑魅,夜或出游,逢人即攫。”
按照纪晓岚的分类,新死的尸体偶然感受阳气,发凶成怪,也即诈尸。《聊斋志异》有一篇〈尸变〉,说的是山东阳信县有一旅店,有客人前来投宿。客店的老板刚死了儿媳,停尸在客栈中,尚未安葬。有一客未睡,忽见女尸揭衾而起,朝着几个客官吹气,被吹到的人后来都死了,醒著的那位客官拔腿狂奔,僵尸追出来,客官爬上树,僵尸抱着树,却上不去,一直到天亮,僵尸抱着树不动了。过往的行人发现僵尸,见它的指头已经插进树干里,“数人力拔,乃得下”。可见僵尸指力之猛,如果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
死后许久的僵尸会在夜里出来作怪,还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有一篇〈喷水〉写到喷水的僵尸。莱阳有个官员宋玉叔,他的母亲和两个丫鬟睡在家宅的正屋,夜里听到院里有“噗噗”的声音,宋母让丫鬟起来察看。丫鬟捅破窗户纸往外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在院里绕圈走着,边走边喷水。宋母也来看,老妪忽然靠近窗户,朝着窗户喷水,主仆三人皆倒地不起。到天亮时,宋玉叔才发现,悲痛欲绝,只有一个丫鬟尚有气息;救醒后,丫鬟讲述昨晚的遭遇。宋玉叔命人在院里掘地三尺,发现一具僵尸,又命人敲打它,“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这类僵尸的出现,或与儒家的孝道有关。《论语》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中庸》也说:“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死后不下葬,就会被认为不合礼法。东晋衣冠南渡后,中原士人见南方多有死后长期不葬的风俗,对此颇有非议。南朝任昉《述异记》提到“不葬之咎,尸化为妖”,这是出于道德意义上的拷问。明、清以后的僵尸故事,也有类似的语境。
颜色和等级
历代志怪笔记中提到僵尸最多的当属袁枚的《子不语》,有大量冷僻的僵尸知识;也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居然对僵尸种种细节了若指掌。在袁枚的不倦书写之下,僵尸成为中国民间堪与狐狸精并列的两大最著名妖怪,《聊斋志异》的狐仙与《子不语》的僵尸交相辉映。
做为妖怪的僵尸,外貌狰狞可怖。按照袁枚的说法,僵尸身上有毛,是所谓的“毛僵”,这应是霉变之状,僵尸的毛像猫、狗一样,毛茸茸的,俨然是身体的一部分。《子不语》的〈掘冢奇报〉提到杭州有盗墓贼朱某,平生以发掘古墓为生,所见的僵尸各式各样,有紫僵、白僵、绿僵、黑僵之类,简直五彩斑斓。根据毛色的不同,僵尸又分为不同等级,其中,新死不久的僵尸身上无毛,自然是危害最小的一种。紫僵即是死后不久的僵尸,身体呈紫色;而白僵就死得久一些了,外形是“遍身白毛,如反穿银鼠套者,面上皆满”,白毛遍布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绿僵则是“颈以下绿毛覆体,茸茸如蓑衣”;黑僵则见于陕西,又名“黑凶”,能入家宅中作乱。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颜色不同的僵尸,应是霉变长毛,偶然被人看到,心惊胆战之余,便附会出僵尸的故事。
花色各异的僵尸只能算是初级,有些僵尸资历老,品位高。《子不语》的〈飞僵〉提到一种会飞的僵尸,“能飞行空中,食人小儿”,请道士来捉怪,道士说飞僵“最怕铃铛声”,最后用铃声将其降服。飞僵已经是高级形态,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僵会变成飞天夜叉,“非雷击不死,惟鸟枪可毙之”。
僵尸还有很多变体,《子不语》有一篇〈犼〉,说到僵尸的几种变化:“尸初变为旱魃,再变为犼,犼有神通,口吐烟火,能与龙斗,故佛骑以镇压之。”僵尸变为旱魃,旱魃中的上上之品又变成一种叫做“格”的妖怪,最为凶悍,“似人而长头,顶有一目,能吃龙”,连风伯雨师见了都害怕,只要有阴云聚拢、即将降雨之时,这妖怪“仰首吹嘘,云即散而日愈烈”。僵尸的这些变体都是朝着穷凶极恶的道路狂奔而去,愈变愈恶,最后变成异常凶悍的妖魔。像这样的大凶之怪,在前代未曾出现过,在袁枚的故事中,僵尸已获得新的生命。
僵尸的膝盖
僵尸是已死之身,筋脉已然不通,失去生命体征,故谓之僵,有僵硬、僵直之意,其膝盖不能弯折,两腿只能蹦跳着前行。袁枚《子不语》说到桐城钱某夜里醉酒回家,“见树林内有人跳跃而来,披发跣足,面如粉墙”,这个僵尸“跳跃而来”,也是因为膝盖不能弯折,难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清末的《点石斋画报》中有“僵尸出嫁”的石印版画,说的是宁波某户人家娶亲,用花轿将新娘迎娶回来,交拜之时,新娘“两足如僵,不能跪拜”,众人细看,原来新娘早已“气息全无”,迎娶回来的新娘是一具僵尸。虽然能跳能蹿,但毕竟是已死之身,除了不能走、不能跪,僵尸还不能攀爬,也不能转弯,所有和屈膝有关的动作都做不了,所以遇到僵尸最好的办法就是拐弯跑,或者爬到树上躲避。
说到僵尸的膝盖,还有一段趣事。清朝时,来华的洋人形貌古怪,被称为“番鬼”。大清的官员曾一度认为洋人的膝盖也像僵尸一样动转不灵,传闻变成一种知识,乃至成为认知方式。干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The Earl Macartney)使团来华,希望与大清通商,觐见时,这些洋人不愿跪拜。大臣们认为这些洋人不是不愿向中国皇帝下跪,而是因为膝盖不会弯曲,与当时流传的僵尸故事如出一辙,更加坐实之前的猜测。
鸦片战争前,两广总督邓廷桢给道光帝奏折中特别提道:“夷兵除枪炮外,击刺俱非所娴,而其腿足裹缠,结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一年后,就是鸦片战争爆发期间,浙江定海被英军攻陷,林则徐急忙上书给道光皇帝,提出克敌制胜的秘钥。他在奏折中写道:“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看来,对付这些英国人的方法简单极了,只要用长竹竿一拨,英夷就会倒地,再也爬不起来。如果真有这么简单,恐怕就不会有后来的割地赔款。
十九世纪中叶的《伦敦新闻画报》有一幅画像,是中国人笔下的英国佬形象,不难发现,完全是怪物的造型,这个怪物出现在浙江处州府,“逢人便食”,煞是凶恶。它生著鸟嘴,浑身毛发,嘴里喷水,更为显著的特点是―没有膝盖,腿完全是直的,有人认为这是反映英国人扎裹腿的形象,即林则徐所说的“浑身裹缠”。
通过这幅画像,可以看到国人一度把英国人视为僵尸状的怪物,这也算是历代僵尸故事的延续,巨大的惯性显得不合时宜。膝盖的问题虽小,却也裹挟著尴尬而又沉痛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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