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坚定的儒家学者,吴宓整个教学和学术生涯矢志不渝关切的,乃是道德问题。虽然他更多是从学术角度和启蒙角度来倡导道德,但背后也蕴含着他的政治理念,而这一点,却常常被有意无意忽视,他甚至因此没少遭受新文化运动派的嘲笑与轻蔑。
早在1927年,在为梁实秋的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所写的书评中,吴宓就明确主张:
“……真正之革命,惟在道德之养成。真正之进步,惟在全国人民之德智体力之增高。真正之救国救世方法,惟在我自己确能发挥我之人性(即真能信仰人本主义)而实行道德,推已及人,力行不懈。无论我之境遇地位如何,永不改吾志。而行事则日趋积极,愈益猛厉,坚决敏速,一洗虚伪委靡迟缓之旧风,比如逆水行舟,久旱望雨。)其事至难,然非逆水而行,则舟终莫达其所向;非雨,则旱且益久而已。凡我国人,盍兴乎来!”
细读吴宓,可以发现他所说的“道德”,并非日常语境下的道德教条,而是一种类似个人宗教的信仰,不知道他有没有研究过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学说,从这里来看,他所谓的道德,与克尔凯郭尔要人找到自身为之生为之死的信仰本质上是一致的。一个人若有这样的道德,则“无论我之境遇地位如何,永不改吾志”。政治的目的,即应该以培养符合国民脾性的道德信仰为要务。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吴宓推崇世间一切真正的道德,尤其推崇孔孟的道德。学界因此而给他贴上保守主义的标签,但他实际上要远比许多人想象的现代得多。他选择儒家,主要是自身理性思考后自由选择的结果,因为是深思熟虑的信仰,所以其笃信也就愈发真诚,而不像有些专家学者,名为弘道传道,实质沽名钓誉,成一己之私。
1927年他在《孔子之价值及孔教之精义》一文中说:“我坚信孔子之学说,故今虽举世皆侮孔谩孔,虽以白刃手枪加于我身,我仍尊孔信孔,毫无迟惑之情、游移之态。”这一大节,吴宓始终是忠贞如一的,即使在1974年“批林批孔”政治运动的高潮,到处都在“批林批孔”,吴宓依然明确表示:“批林,我没意见;批孔,把我杀了,我也不批。”他因此没少在文革得咎,但始终不改其志,不失孟子“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的志节,不愧是世间难得的忠贞信徒。
我们也许未必同意他的信仰,但他信仰的执着和诚笃,却令人动容。其实他并不仅是信仰孔孟,而是信仰一切真正的道德和宗教。之所以选孔孟,不过是因为他的文化根在中国,而他认为孔孟之道又是吾国吾民最有价值的救世思想。这一点我们可能以为他太迂腐,在一个民主和科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开了历史倒车,但其实质,他和他新文化运动的对手们——陈独秀、胡适、鲁迅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都饱含着真正的儒家大师的入世情怀,不同在于,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痛感民族危亡、国民愚昧,希望用西方文明这剂猛药来救亡图存,唤醒愚昧大众。
今天不少人以为新文化运动是汲汲于打倒孔孟,其实他们要打倒的只是“孔家店”,也就是要打倒一切环绕在孔孟周围的专制、虚饰、伪善和愚昧,而不是打倒孔孟本身。拿胡适来说,虽然他是个西化派很浓的学者,但他身上同样有着孔孟的风度和淑世情怀,从另一个角度看,胡适可能是孔孟思想在近现代中国的最好传人,他对孔子思想的现代发扬,不见得比任何中国学者差。对比之下,吴宓的儒家思想显得板正太多,他就像是孔孟最忠顺的学生,原本也有自己的见地,但因为护教心切和爱师之情,反而给自己的思想画地为牢了。
不过吴宓之护教,也不仅仅是为了争个道统,捍卫师道尊严,还有其深刻的内涵。吴宓的思想学说,尤其是年逾不惑后,始终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在对佛教、基督教以及柏拉图主义中的宗教思想等有了切记体会和深刻认识后,他就与胡适、鲁迅等人的救世学说彻底分道扬镳了。
新文化运动的健将未必都反对宗教,但在他们的救世思想中,宗教几乎没有一席之地,还时有把宗教作为使人麻痹的精神鸦片来批判。因此,即使他们内心非常认可宗教,也不认为它是那个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旧中国的救世良方。鲁迅认为当务之急是生存和发展,胡适认为当务之急是良性制度的建设,陈独秀开始寄望于政治革命,后来又指望国民的伦理觉悟。吴宓则认为,以宗教为基础的道德才是社会根本。这个根本,在中国就是孔孟之道。孔孟之道以宗教为底,能够执两用中,入世又超世,保持中庸大智,不像其他宗教那样容易偏激,最适合国人信仰。
吴宓的哈佛导师白璧德在《民治与领袖》一书开头说:“只要进行哪怕有一点深度的研究,我们就会发现,经济问题会遇上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又会遇上哲学问题,而最后哲学问题本身则会几乎难以分解地与宗教问题绑在一起。”白璧德这句话,是为了驳斥“未来社会关心的将主要是经济问题”这一流行见解的。吴宓深受其影响,也说过类似的话:“人生观(或论事)本于科学者极肤浅,本于经济政治者较深,本于哲学及心理者更深,本于宗教者最深(亦最确)。”
所以在吴宓看来,新文化运动的救世之方,无异于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蹩脚方子,并不能从根本上拯救国民。这样看来,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与保守主义文化旗手吴宓之间的分歧,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大。前者关注迫切的现实,而后者关注国家和人的长久之计。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作为那个时代反潮流的吴宓,确实比要他的对手们看得远。
政治也好,经济也好,社会也好,制度也好,最终都需要人来创造。而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素质,也就有什么样的观念,对一个民族来说,同样如此。最终来看,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最终取决于人,而不是因为它的物质财富如何富裕,军事力量如何强悍,权力如何不可一世。人才是最伟大的主宰者。而人是手段,更是目的,因此政治的根本目的,就是培养文明道德的人。这是衡量政治家政绩最重要的标准。这不是说政治经济问题不重要,也不是说军事和科技不重要,相反,这一切都非常重要,但我们应该牢记,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围绕更好的人来建构。而只有文明道德的人,才能对一切善加利用。对此,我完全认同吴宓说的:
“真正之革命,惟在道德之养成。真正之进步,惟在全国人民之德智体力之增高。真正之救国救世方法,惟在我自己确能发挥我之人性(即真能信仰人本主义)而实行道德,推已及人,力行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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