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把鞋炒成期货
“今晚9点，大家一起冲Supreme x Nike SB Dunk low（以下简称“红钩”）。黄金码，4000元以下都可以考虑买入。”9月4日20时，在一个炒鞋的微信群内，群主山羊往群里扔下了一个斗牛APP的购鞋链接。
山羊是一个玩鞋近3年的球鞋爱好者，也是斗牛APP里30位鞋友团团长之一。靠着自己近些年来的经验和对于球鞋价格走势的判断，山羊和众多鞋友团长一样，在鞋友团员群外建立了自己的内部群。山羊内部群的入群门槛为200元，作为福利，群内成员可以拿到第一手的消息，这些消息是炒鞋者最为依赖的资源，甚至是买进卖出的唯一凭证。
山羊所推的链接是平台主推的鞋款，也是众多炒鞋者争相追逐的限量款。作为平台方，斗牛主要为交易双方提供球鞋检测和中介服务，并收取买卖双方的服务。其中，担保预售的鞋则是斗牛官方发售。由于发售量有限，这双原价为899元的“红钩”，在斗牛上的抢购价为2499元起。至于“黄金码”，也就是适合大多数人脚大小的41码和42码。
在炒鞋圈，与斗牛类似的平台还有nice和毒。这些平台的出现，让此前半地下状态的二级市场球鞋交易走到了台前，球鞋的价格也借由平台交易变得公开透明，甚至可以实现价格的实时变动，宛如股票市场的K线图一般。
根据斗牛的规则，想要获得红钩的优先购买权，抢购者的人气值必须要排在前九名才行。而想要获得高的人气值，抢购者就必须要邀请足够多的新人下载斗牛APP，并注册成为会员，才有资格为其增加人气值。
随着抢购时间的临近，各个炒鞋的微信群、QQ群开始沸腾起来。“红钩”下面实时显示的人气值也开始疯涨，排名第一的抢购着人气值已经涨到了10000多点。按照1个新用户点击平均可以获得50个人气值计算，仅仅这一位用户就已经完成了200个用户的拉新。当然，在这个小环节里，也有可以“刷单操作”的空间，AI财经社获得的一份报价显示，每累积1点人气值只需花费0.15元。
时间踏入21时的瞬间，资格立马就被哄抢一空，内部群里一位群友在最后几分钟时间内顺利将人气值刷到了前九，由此获得了购买资格。剩下的所有人，都没有抢到购买“红钩”的资格。
21时00分47秒，第一双“红钩”被卖出，售价为4599元。
21时01分，“红钩”的价格开始飙升，抢购价2499元的红钩变成了5059元，涨幅达102.44%。
21时01分，价格继续往上涨，抢购价3299元、42.5码的红钩价格来到了6199元，涨幅达106.70%。
图/饶翔宇
斗牛APP的价格K线图宛如一条直线在上升，抢到资格的人在欢呼，没抢到的则开始在斗牛平台上求购。这场宛如IPO首发日的场景在各个大大小小的消息群里面上演。但是，所有抢购者所拼抢的“红钩”都没有见到球鞋实物，而是购买球鞋的资格，这种交易方式斗牛官方称其为“担保预售”。
所谓“担保预售”，斗牛的解释为由平台授权指定卖家发起的尖货团购商品。在担保到货日期后，都可以对应到实物商品，且商品符合抢购时描述的尺码、品名、型号等具体特征，实物商品在平台查验入库之前，可在"尖货团购专区"自由买卖。由于担保预售摆脱了常规意义上的实物交易，所以圈内人都习惯称之为“炒期货”。
“斗牛是第一个做担保预售的，这是它在nice、毒之后能够脱颖而出的原因。”群主山羊告诉AI财经社，实际上担保预售的所有商品都是斗牛官方发出来的，然后一直在平台上进行反复买卖。而除了担保预售之外，寄存和闪购功能实则也是为炒鞋而生，“8月的那一波冲冲日正是在此基础上才得以实现。”
02
谁是韭菜
在许多炒鞋者的眼里，8月份的那一次“冲冲日”是他们最记忆犹新的一次。
“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双鞋都在涨价，当时只要你手上有鞋，抛了就能赚钱。”群友老猫对AI财经社表示，8月初的时候，Travis Scott x Air Jordan 1高帮（以下简称“倒钩”）的价格只有5000元-6000元。随后，在疯狂的“冲冲日”中，这双鞋被炒到了16000元-17000元。根据交易平台数据显示，倒钩的发售价仅为1299元。也就是说，在8月的冲冲日中，这双鞋涨了大约13倍。
老猫是一位在校大学生，今年刚满20岁，是山羊鞋友团的一位成员。在炒鞋圈里，像老猫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90后。用老猫的话讲，“大学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靠着充足的时间和早年间买鞋的经验，成千上万的90后在炒鞋的战场上搏杀。不过，这些人资金有限，大部分炒鞋的资金都是找家里借的。老猫入圈半年，找家里借了5万，为了囤鞋，已经花去了近4万元。
“在炒鞋圈，我们就像是工兵，别人让冲哪双我们跟着冲就完了。”老猫说，为了不被割韭菜，跟对一个大佬很重要。在跟着山羊炒鞋的同时，他还跟着另一位叫作“豪哥”的大佬。当然，这也是因为豪哥之前辉煌的战绩。
据老猫介绍，在倒钩价格涨到5000元时，当时几乎所有炒鞋的人都认定这双鞋不会再涨了。但豪哥拿着几十万元一下子全砸了倒钩上。后来，倒钩的价格一飞冲天，豪哥随即在高位全部抛出，一双鞋的利润就一万元，赚得盆满钵满。
在炒鞋群，如果哪个人敢在一波风口到来前下重注，并获得成功，那么他将会受到圈内人的热捧和追随。豪哥的战绩赢得了老猫彻底的信任。“现在他买哪双，我就买哪双。”老猫说，最近豪哥囤了一大批Off White和Nike联名的钉子鞋，于是他也跟着买了13双，等待着下一波风口的到来。
事实上，在老猫看来，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豪哥，他们都属于等风来的人。而在炒鞋圈真正有能力的是那些可以“造风”的人，也就是炒鞋圈的“大庄家”，相当于股票市场的操盘手，属于金字塔尖。
“倒钩能涨到这么高，很大程度上是nice平台上一个叫做‘飞哥球鞋点评’的人炒起来的。”山羊表示，飞哥是nice上一个拥有14万粉丝的KOL，而在平台上这种级别的人是有“操盘”能力的。当然，飞哥也有跟山羊一样的内部会员群，不过“入群费”比山羊要高很多，为2500元。此外，以后每个月还会定期收取1500元左右的会员费。
8月初，飞哥开始炒倒钩这双鞋。所谓炒，就是在公开平台上大批量买入“倒钩”。飞哥进场后，人数相对较少的内部会员群首先得到了这一消息，并马上跟进扫货。作为公开平台，一时间涌入大量的订单后，倒钩的价格便开始疯涨，从5000元一路飙升到8000元，随即破万。
等到内部群的成员都扫到货以后，成员们便开始在各个炒鞋群里面放消息，言之凿凿地表示“倒钩还会继续往上涨”。于是，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的人开始涌入，倒钩的价格被进一步抬升。当价格达到近乎顶点的时候，飞哥和其成员们便开始抛，于是一双双原价1299元的鞋被后进场者以16000元、17000元的价格买入，并最终砸在手中。
实际上，除了割新人的韭菜，某种程度上，职业玩家在跟风的同时也存在被割的可能，因为基本上没有人能以低于第一个进场者的价格买入。在这场博弈中，进场速度决定了挣钱多少，内部人士在收到群主的消息时，后者已经完成了建仓。
图/饶翔宇
“如果你有一百万的资金，在毒上扫一百双鞋，这个鞋至少会涨1000元。”山羊说，除了nice平台上的飞哥，斗牛平台上排名第一的鞋团团长“董百万”也都可以操纵价格，庄家通吃的剧情每天都在上演。
据山羊介绍，董百万也是一个95后。由于进场时间早和提前布局，在斗牛刚起来的时候就积累了大量人气，现在董百万的鞋团是斗牛最大的鞋团，鞋团成员超过了2000人。
“如果带着2000人的鞋团一起冲，就没有他冲不起来的鞋价。”山羊补充说。
03
平台原罪
“这一波炒鞋潮能起来，平台的出现起了决定性作用。”山羊说。
现在，在nice、毒、斗牛等主流购鞋平台的首页，都显示着“抵制恶意炒鞋”的相关声明。这些声明基本的逻辑都用醒目的字眼声称着平台的初衷——致力于打造一站式球鞋交易平台，并在球鞋的交易环节提供专业的鉴定服务。不过，在山羊、老猫、豪哥这些炒鞋人士看来，这些平台之所以能受到追捧，是因为其本身的机制就为炒鞋者提供了方便。
据上述人士介绍，8月份鞋价疯涨的背后，除了类似于飞哥、董百万这样的意见领袖在二级市场推波助澜，平台自身的寄存、闪购、担保预售等功能，就是炒鞋圈成功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一个跳板。
“以寄存功能为例，在8月份‘冲冲日’期间，买家在买到鞋之后，不用将鞋寄回，而是可以将鞋以很低的价格寄存到nice、毒、斗牛等平台上，然后再倒手卖掉。”山羊表示，这样的功能无疑可以加速球鞋交易的频率，就像是在股票市场上进行买进卖出一样方便。
在整个炒鞋市场就这样被盘活以后，由于上述这些平台不像股票市场有监管机构的存在，平台自己就可以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于是越来越多的问题开始出现。
“这些平台出现后，球鞋由原来的半地下变成了完全公开，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变化。在这个过程中，锁单、砸价就会屡屡发生。”
老猫说，所谓锁单就是买家在付款后，卖家拒绝发货，然后赔偿保证金。由于鞋价每时每刻都在变，卖家在发现鞋价涨幅已经远远超过保证金数额后，就宁可赔钱也会拒绝发货。而砸价则是卖家为了大批量出货，故意压低价格的同时去扫同行报价较高的货。由于付款时间为半个小时，只要买家不付钱，这笔交易就没法退出，从而为自己的出货提供时间差。
在恶意炒鞋变得越来越泛滥后，nice、毒、斗牛等平台虽然发布了相关声明，毒还在最近下架了平台的寄存功能，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严禁炒鞋行为。但是，这仅仅是毒一家的动作，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想要将其摁灭已不是那么容易。
“毒下架寄存功能后，这就给了斗牛和nice机会。”山羊说，以前毒因为专业的鉴定师服务加上平台的寄存服务，在鞋圈的地位一度是“一家毒大”。之后，毒下架寄存，斗牛和nice就迅速将用户吸引过去，整个炒鞋的玩法基本没有变化，贩子依然可以在毒上面扫货，用“炒现货”的玩法去炒鞋。
而在斗牛、nice等平台上，借助着平台寄存、担保预售等功能，一场场由平台主导推荐、意见领袖声援、炒鞋者跟风买进的炒鞋活动正变得越来越成熟。同时，在这些平台的外围，一些人也开始利用“非法集资”的方式炒鞋。在AI财经社获得的一份报价里，外部庄家承诺投资1万每月可以获得1.2%的固定回报，此前最高时每月返利可达到2.5%。
04
利益与谎言
围绕着球鞋不断变化的价格K线图，各个大大小小的炒鞋群里散播着各种各样的信息。与股票市场的逻辑一样，这些信息成为了影响价格最关键的因素。同时，这些或真或假的消息也成为庄家收割的重要倚仗。一些炒鞋群依靠着各种信息差，门槛费从200元一路上涨至2500元，每个月还会收取额外的会员费。
“判断一款球鞋的价格走势是需要一些基本数据的，发售量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山羊说，斗牛第一大鞋团的团长董百万之所以会这么有名，就是因为此前他两次猜对了球鞋的发售量，于是大家都开始信任他，愿意跟着他一起炒鞋。在炒鞋圈信任就是最好的武器，斗牛平台上几乎充斥着所谓意见领袖们各种引导性的信息，以此让信任自己的鞋友们为之冲锋陷阵。
图/饶翔宇
按照山羊的说法，如今大多数炒鞋的都是一些根本不懂球鞋的年轻人，这些人只能跟着像“董百万”这样的人去买进卖出，这样跟风的结果就很容易被“割韭菜”。而作为平台方，斗牛、nice实际上对于这种行为是默许的，不但从“寄存”、“k线图”、“担保预售”这些功能上去帮助炒鞋，而且斗牛还为每一个鞋团团长配备了专门的工作人员，以帮助团长更好地拉新人进入鞋团。
而在斗牛平台上，团长每完成一个拉新就可以获得10元的奖励。除此之外，鞋团的成交额越多，团长拿到的提成也越高。在这种模式之下，团长就会源源不断地给鞋友团的成员们“喂料”，以此来增长其团队的交易量。
“上一周，董百万一个团的成交额就接近一千万元，他个人就拿到了2万元的提成，加上自己偶尔炒一下鞋，一个月的收入轻松就能达到10万元。”山羊说。
那么，这些所谓的消息来源真的靠谱吗？
“基本都是胡诌的。”从2004年就开始关注球鞋、并与Nike代理商打过多年交道的胡艺缤表示，一款鞋的发货量连Nike的经销商都很难知道，更别提一帮连鞋都认不全的小孩了。而且就算国内的某些经销商知道产能规模，也不屑于透露给这些炒鞋的人。
至于一些人能猜中其中两次，胡艺缤则称这主要是靠运气，其次是因为限量款球鞋的发货量都不大，只要懂一些球鞋历史和根据以往发售的一些经验，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种把戏也只能骗骗一些啥都不懂的韭菜了”。
“不要把鞋市想象成遍地都是黄金的地方，以为随便拿一双就能挣钱。”一位做了4年球鞋交易的鞋商也表示，利润能在25%左右的鞋子就已经很不多了，很多鞋子囤一年都赚不到钱。从半个月前的鞋价疯涨到最近的疯狂砸价，实际已经表明这个市场有人可以做到操盘。
除了漫天飞舞的假消息，还有更多的假动作开始指向了官方平台。
据山羊介绍，斗牛此前担保预售过一双Yeezy 350 黑满天星的鞋。这款鞋的发售价为1899元，斗牛的预售价则为4999元。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斗牛的预料，黑满天星的价格直接被炒到了接近2万元。也就是说，斗牛每卖出一双鞋平台要亏损将近15000元左右，这次的总计亏损将达到几十万元。于是，斗牛直接选择不发货，用赔偿保证金这种近乎霸王条款的规则来应对。
无疑，对于斗牛和消费者来说，这是一次地位极不对等的交易行为。消费者首先全款购买了还未发售的“球鞋期货”，但随着球鞋价格一路飙升，平台方却利用规则单方面撕毁了合同。这就跟股票市场上股民在低位购买了一支股票后，等到高位时却被禁止抛出一样荒唐。但是，股票市场有证监会管理，而作为球鞋交易的平台方却没有“鞋监会”，经验再丰富的操盘手终究也拗不过交易平台。
事实上，除了类似斗牛这样的案例，球鞋交易平台的“过高的话语权”还体现在交易的各个环节。
一位在莆田从业多年的业内人士吴军表示，在造假鞋的圈子内，现在一双莆田的高仿跟Nike认证的真鞋已经可以达到99%的相似度，毒之上的鉴定师也没有办法做到百分之百的鉴定率。
同时，毒高度的“鉴定话语权”和严格的退货机制也为假货提供了空间，此前曾有多次报道指出消费者在毒上买到鞋以后，因鞋品出现瑕疵怀疑其真伪，要求退货被拒绝。
此外，由于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平台属性，再加上此类交易平台无法提供卖家信息，买家也只能完全信赖平台的检测结果，莆田商家跟鉴定师私下合作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贵的一双鞋其成本顶多也就300元，这里面的诱惑太大了。”吴军说，早在去年年底倒钩价格才5000元一双的时候，毒上面就流通着500多双这种鞋。“为啥限量款的倒钩在毒上会有这么多货，肯定有问题嘛。”吴军称，现在炒鞋的圈子实际上跟莆田的鞋圈已经是两个圈子了。前者单纯是为了把价格炒高，后者则仍然停留在“卖给人穿”的层面。
当一双鞋的价格被炒到2万以后，最后的接盘者如果不是为收藏或穿着而买，那这双鞋就将只能永远以交易的形式停留在炒鞋平台上。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炒鞋浪潮里，从平台的推波助澜到交易者肆意分发的假消息，再到卖家货源不清、售后维权，这条交易链上的几乎每一个环节都出现了各种问题。而所有的问题都淹没在了炒鞋小白“冲冲冲”的口号声里。
凌晨1点，多个平台相继放出一些限量球鞋，多个500人的“韭菜群”还在讨论哪几双鞋能爆。山羊内部群的一些人已经囤好了货——13双总价值超过3万元的OFF-WHITE x NIKE钉子鞋、8双合计4.4万元的SACAI x NIKE联名球鞋以及数十双尚未被人关注到的“刮刮乐”（NIKE SB DUNK)，预备着下一波收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