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一切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个人在人类历史里,在茫茫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助。
新的时代来临了,沈从文曾经引以为豪的作品被批为颓废,杂志上也严厉批评他是“奴才主义者”,作品是“桃红色文艺”、“反动”。
沈从文患上了忧郁症,搬到清华园疗养。
在沈从文这样的心理状态下,张兆和依然没有陪着他来到清华园,甚至不曾去看望他,只是书信往来。
他写信说:
“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我并不疯”;
“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这里大家招呼我,如活祭……”
彼时,人世乖张,世态炎凉,生活困窘,在如此重压下,两夫妻理应同心协力,一起担当。
可是,张兆和一次次抱怨,对生活心生怨怼,她不明白为什么沈从文不积极向上,不向新中国靠拢。
从本质上讲,两个人完全是两类人。
沈从文是理想主义者,美是他的宗教,他绝不会向现实妥协,放弃自己的信仰;
而张兆和是现实主义者,适应性强,弹性较大。
在新中国欣欣向荣的大环境中,当张兆和成为了“穿列宁服的干部”,还做了《人民文学》的编辑时,沈从文依旧“停滞不前”,拒绝接受变化。
张兆和永远不会懂沈从文,就像沈从文心中的“三三”,永远都是那个活泼俏丽,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山间小兽。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貌合神离。而现实和政治大环境,更加速了两人的分裂。
2
沈从文病了,在女神“三三”的责备和世俗批判的双重压力下,他患上了抑郁症,几乎精神失常。
张兆和和两个儿子都无法理解沈从文,他的儿子回忆说:
“(当时)我们觉得他的苦闷没道理,整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
沈从文倍感孤独。
他去找丁玲,想获得一点人世的温暖。
然而“如同被一位相识的首长客气地接见”,丁玲此时正仕途得意,那种礼节性的客套的冷漠让沈从文内心冰凉,彻底崩溃!
沈从文独自一人蜷缩在家里,割开手腕,及颈上血管,喝下煤油。
幸亏前来拜访的堂弟发现了半昏迷的沈从文,只听他不停地在念叨:
“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
1985年,一位女记者采访沈从文,得知他在文革中干的是打扫女厕所的活时,忍不住拥住沈的肩膀说:
“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
83岁的沈从文紧紧抱着那拥着自己的胳膊,“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
3
沈从文被抢救过来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张兆和就去华北大学深造了。
沈从文抑郁症愈后几年的时间里,两人都不曾住在一起,每天晚上沈去张那边吃晚饭,并且带回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
此时,沈从文已经辍笔,开始研究古代漆器、丝绸、唐宋铜镜和明朝织锦的华美图案。
后著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功地从中国著名作家转型成历史文物研究者。
沉浸在这样的单纯世界里,或许可以摆脱世俗的纠葛,获得内心的平静吧。
这个时候,他是否会想起胡适当年所说的话,“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用错情了。”
4
张兆和的冷漠真是令人发指。归根结底,两人如同精神上的陌路人。
可是,即便如此,夫妻两人相处这么多年,毕竟还有恩情在,这样的冷血,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觉得,张兆和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沈从文,她一直当他是跪伏在她脚底下的奴隶,她只爱读他的信,几乎不曾试图去了解他,去懂他,去拥抱他,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沈从文在那特殊年代的精神崩溃。
从这个角度上讲,如果当初高青子能跟沈从文在一起,沈的精神应该不会出现问题吧。
可是,这也仅仅只是如果。
人生如同一条长河,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
一个天才的产生极是难得,在民国时期的天才灿若星辰,有的快速凋零如流星,有的开始闪耀终至于黯淡,有的长明不败。
天才,也是凡人,常人经历的所有他们一样也不会少。
如果有一个伴侣,能常伴左右,帮助他们处理一些俗务,抚慰丈夫孤寂的心灵,如杨绛(钱钟书之妻)、韩咏华(清华大学前校长梅贻琦之妻)、王蒂澂(著名力学家周培源之妻)等聪慧温婉的女子,那是天才的至大荣幸,也是人类的至大荣幸。
可惜,天才如沈从文,从未拥有过这样的荣幸。
六十年前沈从文写过:
“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冥冥之中,这句话应验了。
5
1987年和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选有中国的沈从文。
可是,当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问起沈从文是否在世时,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
不幸和孤独,如阴云,始终笼罩着这位天才作家的一生。
张兆和开始整理沈从文的信件和文字,编成《从文家书》。
1995年8月,她在《后记》中说: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可是,即便可以重来,张兆和还是不会去懂得沈从文。
一份感情,以怎样的关系开始,往往以怎样的方式结束。
六十多年来,她一直活在她虚构的写信人带给她的生活里,她从来不曾走进他的生活,他的内心。
只是,暮年时分,隔着书信和文字,想着这个从此以后不会再给她写信的男人,她的柔情开始复苏。
她对他的感情,永远只能活在书信中。
王菲在《怀念》里唱:
“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
我也许喜欢想象你,受不了真一起。”
张兆和对沈从文的感情,永远只是隔着薄薄一张纸,她躲在后边,闪烁其词,想象着那个男人。
她喜欢怀念他,多于看见他——永远都是这样,即便他已永不在她身边,永不会对着她深情地喊着“三三”。
6
沈从文对张兆和的感情呢,也永远只是隔着薄薄一张纸。
她永远都是他写信的唯一对象,即便在她最不理解自己的时候。
她是他的女神,是他的精神寄托,是他的人生信仰,是三三,是翠翠,是所有的所有……
只是,他也几乎不曾给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婚姻,是否,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幸呢?
二姐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记录有这样的一幕:
1969年,沈下放前,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
“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这样的文字简直不忍猝读。
他们注定,只能这样隔着信纸,遥遥相望,慢慢幻想。一旦生活在一起,便是山崩地裂,万劫不复!
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千帆过尽,留下一封封情书,看得让人如此揪心。
→谨以此文献给沈老,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孤独,不再不幸。
沈从文(1902-1988),男,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
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
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1931年-1933年在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1988年病逝于北京,享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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