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夫藏尸案与「榜一大姐」

杀夫藏尸案与「榜一大姐」
2023年03月22日 17:21 南风窗盐财经

文 | 路迟

编辑 | 江江

视觉 | 林溪

近日,苏州一女子查某某疑似杀害自己丈夫后,将尸体藏在卧室冰柜长达15个月。

在这起案件中,一个备受瞩目的争议点是——这名女子曾砸钱在直播间打赏。舆论哗然,人们不禁要问:给主播打赏,到底是何种心态,又是哪门生意?

据媒体报道,该女子曾在某直播平台上给一男主播刷礼物,死者庞某某的家属庞先生也曾对媒体表示,他曾在2021年10月听说,查某某曾给男主播打赏了36万,并长期是“榜一大姐”,取得了“郡王”级别。

“说是争抢成为一个大V账号,成为大V之后可以去探访美食、酒店,做点评啥的,后来被骗了,承诺的退款没有给她。”

3月19日,男主播所在公司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查某某的确给男主播打赏过,但并未达到网传的30余万元,“男主播收入也没这么多”。

该负责人还表示,(女方老公遇害)这个事情是在女方认识男主播之前就发生了,一切等警方通报。

但庞某某失踪后,家人亲友陆续在微信上收到过“他”的借钱信息。“都是打文字,以前找我借钱都是打电话,我觉得有异常就没借,其他亲友借了,有几万块钱。”

2023年3月20日,苏州市公安局姑苏分局发布警情通报

当一起案件,或可能牵扯到网络直播,以及其相关经济利益的时候,公共讨论的阈值,瞬间变得有些不一样。

网络直播与打赏,作为一个绕不开的虚拟空间,从个体的行为动机介入,可以将视线延展到整个社会层面的公共秩序。

眼下,这起苏州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但需要注意的是,近年来,为打赏主播产生出对超额金钱的巨大需求,或是因金钱对主播本人举起利刃的惨案,事实上已不在少数。

比如,就在2021年5月6日,山东临沂,一名34岁的女主播“珊妹”,在与其直播间榜一大哥郭某“奔现”时,被后者连捅13刀后死亡,郭某随后也自杀身亡。

值得一提的是,珊妹事件发生的仅一天后,四部委联合就发布了《关于规范网络直播打赏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的意见》(简称《意见》)。

《意见》规定,网络平台应在本意见发布1个月内全部取消打赏榜单,禁止以打赏额度为唯一依据对网络主播排名、引流、推荐,禁止以打赏额度为标准对用户进行排名。

这意味着,网络直播间里,从此不再有“榜一”。

不过,事实证明,一些基于互联网和媒介性质本身的秩序,仍然“名亡实存”。

那些象征“牌面”“身份”“等级”的标识,比如“榜一大哥/大姐”,都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直播江湖中的金钱崇拜。

只要象征“牌面”“身份”“等级”的标识继续存在,哪怕是虚拟空间,也同样会吸引人们对打赏这门生意乐此不疲,并在社会罅隙里渗透了种种扭曲的、潜伏于狂欢水面下的病态关系。

打赏与生恨

“人们看的不是主播,不是pk,更不是才艺,他们就喜欢看我们刷钱。”一名某平台54级、常年霸占“榜一大哥”宝座的直播用户对盐财经记者袒露。

除了为搏美人笑,大哥们豪掷千金的另一大驱动力,是某种近似英雄崇拜的心态:“每个人都把你捧成大哥,拍电影似的。”

榜一大哥通常被称为“神豪”,远远在“土豪”之上。

某平台荣誉等级制显示,54级需要约人民币约409万元。

“珊妹”生前是一名拥有25万粉丝的才艺女主播。据其直播间里的粉丝等人透露,“榜一大哥”郭某为了给珊妹刷礼物,卖房、卖货车,前前后后共花费了130万。

“榜一大哥”郭某和主播珊妹

然而,珊妹最终答应与郭某奔现,后者发现珊妹原来不仅已婚,而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与她的单身人设大相径庭。恼羞成怒的郭某,动了杀心。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蓝奥告诉盐财经记者,榜一大哥对女主播产生的天价打赏、畸形占有欲,其深层次驱动力是“爱与被爱的需求”。

“在现实中‘被爱’的需求不能被满足,‘爱人’的冲动容易被忽视,也很难有具体的对象和持续稳定的情感关系、良好的情感互动,网络虚拟感情成为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选项。”她说。

随着投入成本的增加,这种虚假的“爱与被爱”的联结,就越容易让人陷入偏执的情感里。“偏执的人一旦感受到自己被‘背叛’和‘欺骗’,往往就会失控和翻转,由爱生恨。”

在“生恨”之前,榜一大哥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通常只有一种:无限度打赏。

不难想象,由此衍生出来的其他偏执行为,极可能会是进一步惨剧发生的前奏。

2021年11月,广西河池,一名房地产开发公司女出纳迷恋男主播,通过侵占公款144.33万元、透支信用卡等方式打赏了该主播290万元。在被公安人员问询时,她直言:“当时觉得他(主播)才华横溢,迷恋他的才华。”

2022年3月,山东济南,“90后”出纳李某为了给网络主播打赏,巩固自己的榜一大哥地位,在2018—2020年期间先挪用公款1000万,后自认无力偿还,索性自暴自弃,又继续挪用了3800万,共给主播打赏约2000万。

榜一大哥也可能以猎物的姿态进行捕猎。

2022年5月,广安邻水,一男子周某通过在直播间给女主播刷礼物做上了“榜一大哥”,获得信任后,花言巧语向美女主播“借钱”,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连骗3名女主播近20万元。

主播打款给周某的部分记录

以“直播”和“打赏”作为关键词,可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检索出多达1932篇相关文书,似乎全世界最容易被骗感情骗钱的男女,都集中在网络直播间里了。

90%的收入来源

今天的秀场直播(区别于“带货”与“游戏”直播)打赏,脱胎于“有人捧人场,有钱捧前场”的才艺市场交易。

但前者与后者根本不同的是,数据思维。

所谓数据思维,即互联网时代持续贯穿的一种核心思维。

比如,在今天的影视圈,一个演员的人气要看粉丝数量,一个明星的商业价值得看打榜数据、话题热度。

实力靠后,流量至上,名与利的狂欢秀场里,各方参与者心知肚明。

相较之下,“榜一大哥/大姐”是被直播平台掐准了对数据的执念。

作为直播打赏这一模式中的既得利益方,主播、平台等各方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大多数平台会设置排名打赏机制,不断刺激在榜者的虚荣心和攀比心,诱导他们争先恐后当“大哥”。而主播获得的打赏,也大半都需要与平台分成。

直播平台的排名打赏机制

去年的“3·15”晚会就披露了直播行业的抽成比例:

从粉丝那儿赚来的钱足有50%归直播平台所有,25%被MCN机构抽走,最后只剩下25%留给主播与运营。

《2020中国直播行业风云洞察》则显示,在以游戏和才艺为主的泛娱乐直播平台主要收入渠道中,直播打赏的占比超过90%,而广告收入、会员收入、游戏推广以及佣金的收入占比甚至不到10%。

也就是说,打赏金额越多,主播露面、引流的机会也就越多。

直播行业收入结构(图源:《2020中国直播行业风云洞察》)

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甚至饭碗,一些主播不得不持续通过言语诱导刺激观众打赏消费。

上世纪六十年代,英国社会学者史蒂芬森提出了“游戏理论”:“大众传播最好的一点,是允许人们主动地沉浸于游戏之中,也就是说,它让人快乐。”

不到20年后,一部《娱乐至死》横空出世,至今仍被人们用来自我警醒或告诫他人:娱乐过度,会死人。

在直播间收获的虚拟情感反馈,与现实生活中的经济实力差距越来越大,“月薪3000,打赏3万”的对比越来越多,像一根脆弱的钢丝,越绷越紧,待到断裂的时候,可能是倾家荡产,可能是恼羞成怒,可能二者兼有。

弗洛伊德说:“一个人做事的动机不外乎两点,性冲动和渴望伟大。”胜负心让打赏不再仅仅是表达爱、表达崇拜的手段,而是成为一种跃居万人之上的军备竞赛。

从主动、自发追求“快乐”到被动走向深渊,这条路像是钢丝,承载着信息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大量不必要的情感、利欲和麻木。

免费的午餐

究竟什么样的人会做“榜一大哥/大姐”?

可能是月薪三千打赏三万的“精神资本家”;

可能是如假包换的视金钱为粪土的富一代、富二代;

也可能是带货商人、互相倒流引粉的,甚至也许只是个机器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不管有没有钱,都要舍得花钱。

人们尊称榜一大哥一声“神豪”,区别于略含贬义的“土豪”,女主播甜美的微笑、周遭轰动的掌声,让大哥们成为直播链条上首屈一指、无人能敌的王者。

网友“橡树”分享自己曾经做“榜一大哥”的心理:“想让我看得顺眼的人(女孩)在我的影响下能过得好一点”。他坦言,最开始打赏时心态都是平和、善良的,“不存在攀比”。

平台上最贵的礼物合计人民币约5000元,橡树曾经也无法理解:“神经病啊,怎么会有人花5000块只为了看她说笑?”

但当时,他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争第一”欲望:“如果别人刷了比我多的礼物,我这个榜一大哥会被挤下去变成榜二榜三之类的吧?”

橡树一口气充了5000块,将要点按发出去之前,“手是真的在抖”。但那种颤抖让他感觉“又心疼又刺激”。

最终刷出去之后,他忽觉“浑身通透”,直播间拉出一条巨大的横幅,宣告谁在哪个直播间刷了多少礼物,“感觉竟然很爽”。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说。

5000块的礼物,后来橡树陆续刷了五六次,每天都不断有人来加他,其中一半是主播。

一些同城线下的主播开始来找他吃饭、喝酒,他只需要每天挑一个饭局,不断认识新的人,在高级会所见面,喝万八千的酒,生活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主播和“榜一大哥”线下见面的情况并不罕见

多数榜一大哥的下场可能是“华哥”。

浙江一名59岁的打工仔华哥,常年单身,生活孤僻,唯一的爱好是看直播。2016年,华哥偶然闯进了“小美”的直播间,犹如忽入桃花源,每天准时到直播间报道。

随着小美不断嘟嘴掷来的“么么哒”,华哥得到了极大的激励,逐渐掏空了自己的生活,给小美前前后后打了140多万,先是变卖了家里留下的房产,贷款几十万,自己每天吃泡面。

倾家荡产后,华哥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向小美开口借十万,旋即被小美拉黑。最终,华哥的外甥不得不向某电视栏目寻求帮助。

事实上,榜一大哥账号背后的人,人们或许并不真正关心。这四个字成为不同人眼里不同的代号,是女主播眼里的提款机,围观者眼里的傻子或疯子。

打榜金额达到正常人无法超越的程度,榜一大哥就与网红主播一起形成了一道猎奇的景观,他们的互动本身,也成为直播间里一种现象级娱乐项目。

狂欢总会散去。

2020年12月,辛巴的头号榜一大哥蒋爷被查出资金骗局,涉案金额高达10亿,当初被“神豪”威名吸引进来的小粉丝们,惨遭当头一棒。

与“榜一大哥”一同退出直播间的,还有热烈的掌声、美好的爱情幻想,以及免费的午餐。

消失的榜一大哥

那么,大哥对主播的重要性有多少?

31岁的李岚是在结婚一年半后偶然成为一名主播的。当时她还是一名午托班幼师,2021年暑假,因为寒暑假没有工资,她不太安心闲着,便打开了直播间,对着镜头输出了几句抱怨。

没想到,短短几分钟内,就有人给她打了8块钱。要知道,“正常兼职一个小时也才十几块钱”。

第二次打开摄像头直播时,李岚同时打开了美颜特效,镜头里的她看起来靓丽、年轻,至多不超过25岁。

直播几天后,她的日收入最高达到了300块,再后来从300到500、1000块。

李岚欣喜若狂,辞掉了工作,背着家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偷偷直播。不过,大概播了三个月左右,虽然每天都有两三千人流量,但一直没有“稳定的大哥”。

“我不是很会聊天,基本是瞎聊,没事就去PK,也不太懂维护,大哥都是来了一批又一批,真正陪我的没几个。”

李岚说:“有大哥好播,没大哥,哭死的心都有了”。她经常刷到别的主播有大哥对她多么好、多么长久,然后产生自我怀疑:“我到底差哪了?”

李岚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很孤单很累,虽然赚到了钱,可我好像越来越不知足,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变得不那么积极,觉得自己比以前厉害多了,钱不算最大的难题了”。

停播半年后,李岚再次进入直播间,发现“一切都变样了”——前前后后只进来了几百人,没有“大哥”,“连过路的大哥也没有”。

在不少人的想当然里,屏幕里的主播,尤其是年轻的女主播,应该都是没有正经工作、学历不高、长得有几分姿色,且愿意用姿色换取金钱的女孩,多少带着点“不正经”“软色情”的社会意味。

但越来越多与打赏相关的命案告诉我们,情况并不尽然如此。

来钱快,门槛低,除了想做网红的年轻女孩,做主播可以成为任何人因为任何原因选择的一条赚钱门路。

如今,在网上随机找一个“主播”招聘帖,筛选标准大体都不限学历、经验,基本上只要想做就可以,BOSS网站上不少主播的招聘广告标明:“双休,高提成”“教师,白领,宝妈,直播重度用户优先”。

而网上的发问:“如何留住大哥?”以及,“大哥要见面怎么办?”对她们而言,这两种焦虑与担忧都是无比真实的。

网络上大量关于如何留住“大哥”的问题和回答

一为赚钱,二为自保。这是两种看似并不冲突、实则很容易被误解的商业思路。

而因为情感期待不平等,道德坐标也并不平衡,我们很难去批判一位女主播对直播赚钱的经济需求,也很难去批判一个榜一大哥在信息盲区背后对“爱与被爱”的渴求。

“打赏”,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件糟糕的、罪恶的行为,它是商业社会人们用来表达喜爱与赞许的一种简单载体。

适当的打赏,既可以为表演者带来激励,也满足了观看者自己的情感输出,不论是文章、视频、直播互动,大部分新媒介都可采用这一互动方式。

“直播”,也仍然是自媒体时代拉近人与人距离的好方式,尤其是当疫情阻绝了当面交流的机会,当生活变得孤独和单一,同声同频的直播间,依然可以成为一面明亮、热烈且真诚的镜子。

好的直播间,其实不需要榜一大哥,或者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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